方月去正要开口时,晨星叹了口气。她继续回段安:“不用麻烦了,他现在也被困在了这里。”
段安一愣:“此话何解?”
晨星专心地给方月去按着手臂,虽然是没有规章地拍拍打打,但她做得极为认真。
“我若说我都是猜的,猜错了概不负责,你们还愿不愿意听?”
不是她故弄玄虚,只是,虽然与皈虚剑有点牵扯,但她能感知到的实在不多。她不像林无妄天生地长、是灵器意识的化身,她只不过是一缕早死去的残魂,借着晨昏决偷来个活人身份,用无法定义的怪物的方式在世间行走。
换句话说,她所能感知到的信息都是从晨昏决的记录里摘来的。而天地三灵器对于彼此的知晓也就那么一点儿,它们都各不相干多少年了,让她用从前的信息推断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实在是太为难她。
“姑娘但说无妨。”
晨星顿了顿,换了方月去另一只手来按。
“我猜,要么是皈虚剑有邪灵依附,想要夺取皈虚剑意。因此干扰了真正剑灵的意识,要么就是皈虚剑精神紊乱,生出了两个灵魄,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魄。”她讲故事似的,“而现在那两个灵魄打架了,我也不知道谁能赢,只希望那个好对付的能打败置我们于死地的邪灵。”
她望一眼远天:“其实我们的生机还挺大的,你们看,天亮了。”
若是那个「邪灵」完全掌握了这片地方,这里就不该有光。光的范围很广,大小都能算上,比如昨天的萤火,再比如今天的太阳。
人群里有人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晨星想站起来,脚上却酸,方月去见状连忙扶了她一把,而她笑眯眯地就这么握上他的手不再松开。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我猜的。”她说。
方月去微顿,却没有挣开,他能感觉到晨星的无力和虚弱,她并不是单纯地想牵着他,而是在借力。千百人前,他们交握着的手垂在身侧,又被方月去的广袖遮住,坦荡又隐蔽,他望一眼晨星,只是短暂的一眼,却被她感知到,她回过头对他笑笑,袖子里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撒娇似的。
方月去没由来地便觉得心情很好。
又有人问:“那你怎么猜到的?”
“猜还要理由?不就是感觉的事儿吗,哪有那么复杂。”她轻叹道,“我也说过了,你们不必信我,也没有必要拿我的话作为什么依据。我说的一切、所有的依据,都不过是我的感觉。”
段安说:“感觉?”
“我感觉到皈虚剑的波动,感觉到他也在这个幻境里。”她在心口处按了一下,低声道,“不然我也不会被压制得这么厉害……”
话还没说完,晨星便哑了声音,仿佛有烈火烧过,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忍不住发出阵阵低吼,然而喉间原本轻微的震动,此刻却刀搅一样割裂着她,筋骨血脉都被砸断一样,她脚一软就要跪倒。
还好方月去眼疾手快揽住了她:“晨星?”
“不好……”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她紧紧攥住方月去的手臂,挣扎着抬头。
众人随她朝前望去,只见原本荒芜的大地上凭空出现一片海域,那海来得稀奇,眨眼间涨高十丈,几乎和天连在一起。随着水面涨高而来的是狂风呼啸,陡然间巨浪高耸。在浪排涨至顶峰的时候,它突兀地被冻住了,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暂停,有那么一个瞬间,周围呈现了极致的安静——
但一瞬过得很快,当声音再度响起时,巨浪凝成冰壁,如同倾倒的山岳一般,竟就这么朝他们砸过来!
众人反应迅速,来不及惊诧太久,他们祭出法器灌入灵力,仿佛要抵死一博。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势头,也不过就让那冰山的倾倒缓了几秒。
方月去持剑相抵,将所有的灵力都灌入剑里,猎风将他的墨发长袍扬至身后,他挡得吃力,却仍咬牙空出一只手来护住了晨星。
被挡在他的身后,晨星愣了愣,狂风袭来,他的衣袖刮过她手臂,她在那被刮碰到的地方轻轻一抚。
望着方月去的侧脸,晨星开了个小差。她想,他一直顾着她没休息,这会儿应该很累吧?那她或许也该报答报答他。
晨星低了低头,略作思索,站了出来。
她一身火红,身上是再轻薄不过的纱衣。四周有狂风席卷,大家立在风里,睁开眼都费劲——风偏吹不动她。
逆风前行,晨星沉静得像一尊石雕,比冰壁更冷也更坚硬,好像只有刀斧才能在她身上凿出一点儿痕迹。
“晨星。”方月去这一声几乎是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他已经连半分的力气也没有了,“你做什么?”
晨星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拉住自己的手拂了下去。
不说话也不解释,就这样,她一步一步走到所有人身前,微微闭上了眼。
晨星也觉得忐忑,她依附于晨昏决而生,自觉已经是占够灵器的便宜了,因此从未尝试过控制它做些什么。但今日不同,事关人命,尤其是她心上人的命,她必须试试。
疼痛刻骨,她忽略不掉,只能一边带着疼,一边试着调动那份不属于她的异能。
万幸,她运气好。
晨星放缓了呼吸,只一个抬手,风便停了。
万里冰海随她心念而动,没来得及拍下的几节冰块在半空化成融融细雪,簌簌落了她一身。仰首间,日光重临,而她仅凭意动便化出冰晶千里,先前还凶残要夺人性命的冰壁与地面结结实实地冻在了一起,歪歪斜斜成了个要倒不倒的样子。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林无妄突兀地呕出一口血。
黎昼大惊:“无妄!”
第十三章 你这么好,换个好人喜欢吧
1.
天边烈日融化,流下火光混在风里,像是鬼火,像是陨星,像是飘动的熔岩,风火滚动着朝他们袭来,又在几步之遥处被一指寒冰诀冻成冰块,砸落在地上。
黎昼收回手,忽然觉得很累。
这是黎昼和方月去一行人会合的第四天,他们正朝着一个未知的地方前进。不是要去寻找什么,而是身后无处可停,大地一寸寸在碎裂,四周有各种令人想象不到的危险,他们避无可避,几乎是被驱赶到这儿来的。
“黎宗主。”
同行都是修行者,总有认识黎昼的人,在他过来的当天。所谓「小林兄弟」的身份便被见过面的一位长老揭穿了。在那之后,方月去便这么唤他。
“您当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这四天并不好过,一路至此,尽是凶险。他们没能完全避开,队伍里有死有伤,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现在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安静,也没人愿意说话。谁都这么想,能省下一分精力都是好的,都能在下一次危险来临之际多得一分生机。
但方月去不一样。
方月去将他请到一边,这么问他,这也是方月去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第一次与他谈话。
黎昼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不是他。”
那日看见林无妄呕血,黎昼先是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扶他,却没料到他往后一倒便消失在空气里。然后烟尘骤起,黎昼只用袖子遮了遮眼,再放下,便到了这里,遇到了他们。
“您对他倒是信任得很。”方月去语气讥诮,连眼神都带上几分讽刺,他从来都是端方君子,温和谦逊。即便是遇上了再难的事、再不堪的人,也都按着心里一份燥气,心平气和地解决事情。可人之所以为人,很多时候,就在于这些「忍不住」。
他回过头,望一眼晨星。
裳儿正蹲在她的身边,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上回出手之后便一路昏睡至今,说是昏睡,很多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
晨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的生命体征。
但方月去知道她还活着,他不肯丢下她。
“少门主。”黎昼唤回方月去的注意。
方月去转了回来,正瞧见眼前人顺着他先前目光在看什么。
“先前对你隐瞒身份,是因为……”
“在外行走,报个虚号再正常不过。”几日下来,即便是心力坚定如方月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黎宗主可否答我一句实话?”
黎昼说:“你问。”
“黎宗主那位徒弟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
问来问去都是同一个意思,方月去不信林无妄也不信黎昼。与其说他在问事,不如说是在借机发泄。
黎昼皱眉提醒:“少门主谨慎,若心思成结不解,再往下去便是障了。”
谨慎?
“这一路黎宗主可看得清楚?地裂天塌、雷电袭人,阴兵赶马而来食人血肉、云雨化雨做刀直直劈砍下来,这是谨慎就能避得开的吗?”方月去说完,阖眸,艰难平复着心绪,“数条人命葬身邪灵之手,难得黎宗主还要为他开脱?”
人命在前,没有借口。
但黎昼仍是干哑地解释着:“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不是他……”
“说起来,晨星姑娘在昏睡之前确实分析过这个,她说皈虚剑灵身上。如今怕是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魄。”
段安原本的一身青衣在乱战里变得残破,这里闭塞,没办法吸收灵气修炼,是以每个人都珍惜着自己的灵力,连一个清洁术都不愿施。能走到这儿的修者,大多都和难民一样,谁也不用嫌弃谁。
黎昼侧目,望向这个为他解围的人。
段安虽然衣着狼狈,举止却依然端正,他行了一礼:“不知黎宗主与那……”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形容,便只简略问道,“与他有何渊源?”
黎昼喉头动了动。“他是我徒弟。”
段安一愣,方月去也因此沉默起来。
方月去原以为黎昼不会承认,毕竟修行之人无感灵通。尤其是那边休息的人,明里暗里不晓得多少人在注意着他们。在这样的时候,承认自己与皈虚剑剑灵的关系并非泛泛,实在是不大明智。
虽然晨星之前说过,林无妄现下有两个灵魄,但谁知道他徒弟是不是邪灵呢?
身处当下境地,谁都无法冷静地分析。
良久,段安才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徒弟?”
正是这时,后面传来几声咳嗽。
“晨星!”
像是在身后为她装了双眼睛,那声音不过刚刚响起,方月去便立马回身跑向她,反应迅速得不可思议。
将人扶起来的时候,方月去的双手微微发颤,眸中一闪而过,竟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晨星,怎么样?”
晨星半眯着眼:“不怎么样,睡得头好昏。”
周遭众人惊恐更甚。
他们是看着她没了呼吸的,怎么还能再醒过来?
晨星话都说不上,她努力喘了几口气:“小公子,他要来了,他要来了……”
“什么?”
她的声音太低,叫人听不清楚。
晨星闭了闭眼,攒了许久力气才终于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那么含糊。
她说:“他要来了,我能感觉到他。”
方月去眸色一深:“林无妄?”
晨星点了点头。
“来的,来的是难对付的那个。”晨星断断续续说,“你们看,天暗下来了,光……光也只剩下了一点儿……”
即便是这样虚弱,她还是有心气同方月去调笑:“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小公子,你想先听哪个?”
方月去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语,只深深望她。
晨星也不拖沓,见他不答,自顾往下说:“坏消息是,他要来杀我们。”
不远处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女修低低的啜泣声。
“好消息是他不能完全控制这个空间,所以只能自己赶来杀我们。这么看起来,我们应该还能再抢救一下。”晨星说着,朝黎昼扬了扬下巴,“黎宗主,你怎么看?”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黎昼身上。
黎昼低着眉眼,神色不明,话音却坚决:“我定当竭尽全力,护大家周全。”
和这四天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一样,黎昼半分实力也没有留,他看上去是在维护众人,实际上却是在回护林无妄。不论怎么来算,他总是最不希望人群里出现伤亡的那一个。
晨星笑笑,眸光狡黠,趁着这个机会,将一样东西塞到方月去手里。方月去掌心一热,他低头,看见一枚吊坠,藏色绳扣,中间坠着一对流光玉珏,若要系在腰间,走路时便会带出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东西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这样不通天地的幻境里,竟满溢着灵气,只握在手中便能感觉到暖意袭进肺腑,有一股力量在修复着他受损的筋脉。
“好好收着。”晨星用口型比出四个字。
方月去却忽然反应过来,要将东西还给她。
“都叫你收着了。”她借着要站起来的动作贴近他的耳朵,“放心,这不是你想的那件东西,若它真是。在我离开它的那一刻,我已经化成灰了。”
说完,她起身,眺向远天乌云团聚处。
“他来了。”2.
突然天地间传来一声怪异的凄厉嘶吼,那声音尖锐刺耳,惊雷一样在人心中炸开。即便是经历了这地狱般的几天磨难,他们还是无法习惯这里的一切。原先坐在地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聚在一起,交付同伴后背,谨慎而小心地四顾寻找着声音来向。
与此同时,风雨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原本便不体面的众人冲刷得越发狼狈。晨星却是个例外,自始至终,泥雨没沾上她衣角半分,那身轻纱红裙依旧飘逸,而她的目光定在一个地方。
这雨来得诡异,即便有真元护体都抵不住它的威势,黎昼站在暴雨里,被激得睁不开眼,可他执拗地不挡不避。直到他望着的方向出现一团灰青色的烟雾。
仿佛拨开了雨幕,天地都在让着这团灰青色的烟雾,其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来人提着把剑,眸色深红如血,比晨星的衣裙还要艳上几分。
“哟,抱团抱得这么紧,是为了方便我一网打尽吗?”林无妄笑得张扬。
他杀意凝实,比他手中的剑更像一把利器,悬在所有人头顶,不晓得哪一刻便会直刺下来,取了他们性命。
在天塌下来之前,没有人有这个意识。但当他们真的见到这一幕,便开始下意识往高个子身边靠,希望他们能先将天顶着。之前,他们的希望所在是晨星,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黎昼身上。
如芒刺在背,黎昼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所有人的身前。
雨帘重重,他的背影都被模糊成了简单的色块,没有人知道黎昼带着怎样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他举剑指向眼前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要杀我?”
或许是被身体里另一个灵魄影响了,从来话不多说的邪灵也开始多起嘴来:“你以为在这个地方,你杀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