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琛看不见她笑靥如花,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喜悦,这种喜悦是内心深处掩藏的欢欣。
他十五岁时曾在边境率领五百轻骑伏击三千北狄军,出奇制胜,回到军营后第一次获得父亲和其他将领的交口称赞。
但与现在身边人的笑容相比,那时的喜悦似乎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鹊桥仙三楼的一个包厢悄悄地敞开半扇轩窗,窗外是虹桥盛景、人间烟火,窗内却是一室寂寥、满目落寞。
穿着玄色锦袍的青年半只手掌覆在窗棂上,长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长身玉立,安静地立在窗边,与窗外的融融暖意格格不入。
他突然开口道:“仲京,这烟花有那么好看么?”
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身后站着一个面庞白净的男子,闻言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鹊桥仙在朱雀街的黄金地段,包厢又在三楼的雅间,正巧能看见人头攒动的杨柳堤,和玉带桥上站着的少男少女。
有些人似乎只要站在那儿,就是天生的主角。
起码此时此刻,名唤仲京的谋士扫了一眼,便被桥中央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目光。
少女披着银白披风,青年穿着墨黑鹤氅,在漫天的焰火中黑与白的冲击极为显眼。
女子面上戴着一副恶鬼面具,身量窈窕,正微仰着头看绚丽的烟花。
身旁的男子较她要高出许多,旁人都看着壮丽的焰火,他眼中却好像只有少女一个人。
谢女檀郎,真乃一对璧人。
仲京听着街上的百姓们欢声笑语,语调冷淡,“美则美矣,不过浅显之乐,待殿下大业将成之时,坐拥万里江山,岂是区区几束烟花能比的?”
夜风有些凉,吹着萧承豫面上发冷,但他却分辨不出这失魂落魄到底源于何处。
思绪繁乱,总觉得这一幕他曾经见过,只不过身边不应该是仲京,而应该是另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断定那应当是个女子,还是他曾见过的人。
正在他转身之时,身后的仲京定睛一看,却疑惑地问:“属下怎么看着那个男子有些眼熟?”
萧承豫也狐疑地转过头,又听见仲京喃喃道:“怎么越看越像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桥上的青年用一顶镂空银冠束着高马尾,脸上戴着半幅银狐面具,虽然看不清具体长相,但是露出了半张白皙的脸,身形颀长挺拔,气质与那天在年夜宴上出言不逊的纨绔世子如出一辙。
他身边的少女看着也有些眼熟,只是那张恶鬼面具遮的太严实,青年不动声色地向少女的方向悄悄挪了挪,挡住了她一半身影。
萧承豫微眯着眼,突然觉得这一幕碍眼得很。
许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吧,所以现在才会觉得熟悉,他对这些无用的事情素来不上心,当下也没有闲心去探究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想到上次高宗最后确定的收盐人选,他的心头又漫出丝丝缕缕的不满。
谁不知道淮扬富庶堪称中原聚宝盆,收盐是个绝对的肥差,不管谁去都是白白地捡功劳,可是父皇宁愿选一个外戚,也不愿对他委以重任。
莫非,自己这位擅弄权术的父皇属意的,当真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五弟?
萧承豫看向那两道身影,眸光一沉,眼底幽深了几分,冷笑道:“圣上对这个外侄可宠的太过分了,本王这位父皇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得让他明白,所托非人的感觉可不好受。”
仲京收回视线,揣摩着面前人的话,压了压声音,“依属下看,皇上倒不一定是中意五皇子。”
“不过事不宜迟,殿下还需早做打算,您如今有这样的决心是好事。皇上将收盐权托付给裴世子,这于我们所求,自然无益。”
话未说完他眼里露出一丝迟疑,缄口不言。
萧承豫听得认真,却见身后人突然沉默,伸手关上了轩窗,低声道:“但说无妨。”
面目和善的谋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提醒道:“殿下既已决意一争,那和姜三姑娘的婚事也应一并处理妥当,若是一番筹谋反为他桓王做了嫁衣,可就得不偿失了。”
俊朗的面庞上显出几分阴翳,萧承豫自然记得自己这位准王妃,本以为太尉府会是一项强悍的助力,谁承想她母家为了那个废物独苗,竟自断后路,毫无远见。
不过好在自己已经借此封王,母妃也晋了位分,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小年夜往后,母妃在后宫受到的宠爱与日俱增。
今时不同往日,倘若姜家覆灭,他亦可另娶世家贵女为妃。
只是当下的情况棘手之处便在于太尉府还吊着一口气,父皇对姜家又生了半分愧意。
不仅不会让这个婚约中途作废,还会让姜蓉大张旗鼓地嫁进穆王府,姜太尉这条将死的百足之虫,他不得不收。
母妃前些日子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他成婚的日子,钦天监推选的是吉日是二月初八,倘若错过这一天,只怕要往后推不少日子。
说来也巧,春猎的日子是二月十五,依父皇那个唯恐生变的性子,三月之前必会催促裴景琛启程。
如果春猎时裴世子不幸受伤,而他又不必陪伴新妇,皇帝只会折中选择让他和桓王同去扬州。
就桓王那点出息,满脑子寻欢作乐,非但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倘若真有什么意外自己这位二皇兄便是个完美的替罪羊。
“本王听说姜三小姐年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大婚的日子只能延后。”萧承豫神色坦荡,与方才谈论烟花时的语气别无二致。
“是。”仲京垂手行礼,又说道:“虽则姜盛惟此人被拔去利齿,但其余威尚在,锦上添花微不足道,雪中送炭的恩情想来他会铭记在心,倘若殿下不得不娶姜家女,何不干脆与太尉同营?”
感受到一丝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仲京瞬时感觉如芒在背,头垂得更低。
“殿下明鉴!属下绝无二心,此番提醒正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郑太傅一心扶持不成器的桓王,五皇子体弱多病却倚靠着手握重兵的恒国公。圣上日薄西山,殿下就算要做孤王消除皇帝疑心,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啊!”
说完双膝一松,跪了下去,脊背依旧笔直。
萧承豫倒不是怀疑他,仲京的母亲与母妃亲密无间,又曾蒙外祖照拂,两辈浩荡恩德,仲京是绝不可能背叛他的。
只是他倒不知,自己的处境已经这样岌岌可危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谋士,淡淡道:“本王没有怀疑你,何况你说的有道理,于情于理,本王都该去拜访一下这位岳丈了。”
“穆王妃哪有那么好当的?姜三姑娘突染恶疾的消息还是让她父亲亲口上奏天听的好,本王乐得一身轻。”
顿了顿,他似乎又有些莫名地心悸,“只是这条路费心劳神,本王有些忧心罢了。”
那些被他遗漏的记忆忽然露出一角。
他晃神间彷佛看到自己穿着明黄的龙袍,跌跌撞撞地向一座废弃的宫殿跑去,冷宫燃起熊熊大火,一个人影被无边的烈火吞噬。
仲京皱着眉心,面露悲戚,还是开口劝道:“殿下,事已至此,哪还有回头路呢?况且,只有您坐上那个位置,家母和澜姨这些年的努力才不会付诸东流。”
仲京抬眼看着眼前的青年,他比自己年纪要小上许多,却总是坚定果决,以往从未露出过这样黯然的神色。
他理解主上的不易,却不能支持他后退。
一直以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争、要么死。
萧承豫从短暂的迷茫中脱离出来,突然转头瞥了一眼已经关上的轩窗,脑海里不自觉地勾勒出那两人卿卿我我的身影,声音里夹杂着讥讽。
“派人去查查那是谁家的姑娘,裴景琛既如此倾慕佳人,想必美人身处险境时,他定会舍身相救。”
“是。”仲京又问道:“可还需属下将此女身份回禀殿下么?”
萧承豫心头涌出一丝不安,又很快被另一股更强烈的不屑代替,淡淡道:“不必,你安排这件事便可。”
第21章
玉带桥边的烟花已经放的差不多,原本喧闹不已的人群渐渐散去,逢着十五的缘故,今日的月亮也格外圆,幽幽地洒着银白色的月光,泼在地上宛如一层水中银。
秦姝意有些激动的心也随着烟花庆典的结束而冷静下来,看向身旁安静的青年,她还是心存感念的。
如果他没有鼓励她“机会难得”,愿意陪着她,想必她此刻不会站在此处,而是同芸芸众生一般站在堤岸边,艳羡地看着桥上的人和烟花。
一颗九转玲珑心,做事滴水不漏,对周围人和事的感知敏感到不可置信。
众人眼中的“花瓶”不过是他给自己防身的一层假面,这样通透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废物?
秦姝意福身道:“今日蒙世子不弃,能与殿下同行是妾的荣幸,谢谢殿下。”
说罢抬起了头,她还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笑意未散的桃花眼。
话虽然生疏,但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这就足够了,虽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像少时那般潇洒明朗,但是他愿意等她卸下心防。
他已经一个人孤独地等了十年。
就算是再等十年,他也等得起。
裴景琛弯起嘴角,眼眸澄澈明净,像卧着一泓清水,月光似乎融进了他眼中。
“裴某亦是如此。”
望着散去的人群和头顶的皎月,秦姝意低声道:“妾该回家了,若是久久未归,妾的父兄和娘亲会担心。”
裴景琛本想开口送她一程,又担心过犹不及,怕她多心,当下也不再强求,拱手道:“那裴某便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上元节会取消宵禁时辰,为防走水,今夜城中会有护卫队彻夜巡逻。
尚书府离此处虽有一段距离,但是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只是让她一个人回家,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罢了,一会还是悄悄跟上,把她送回家的好。
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一道急促的低呼声,他忙转头去看,少女下桥时被一块凸起的尖锐暗石绊倒在地,他急忙走过去,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看到那双正要伸过来的手,秦姝意连忙揉了揉脚踝,扶着身旁的石桥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看到面色冷凝的青年,压了压声音。
“没事,只是崴脚了,尚书府离这儿不远,妾尚能行,世子也赶快回府吧,让人看见了于你我皆不便。”
裴景琛看着少女罗裙下已经渗出血迹的脚,眸光深了几分,冷声道:“秦姝意,你伤了筋骨,还要走回秦府?你是打算以后在轮椅上过一辈子么?”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语气的亲昵和焦急。
看到她受伤,又听到她还想走回家的大话,他只觉得面前的人疯了。
连在外行军打仗的士兵都懂得要顾及伤处,她一个小姑娘却还想强撑着回尚书府。
听到斥责,秦姝意愣了愣。
除了父母和哥哥,还从未有人对她说出毫不掩饰关心的话。
萧承豫性格淡漠,他从不屑做男女情爱中的被动方,不会训斥她,也不曾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似乎她只是他兴起之时的一个爱宠,而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可是眼前的青年却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和想法,哪怕在他主动问出二人关系时,秦姝意选了那个最现实也最凉薄的答案,他也未曾恼羞成怒,反而坦然放下,邀请她看烟花。
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赤诚热忱的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被他这样一提醒,脚踝处确实隐隐作痛,刚挨了训斥,她的心头也不由得升上几分委屈,自觉理亏,轻声商量。
“那妾就在这儿等着,劳烦世子遣人去尚书府,给妾的父兄报个信,可以吗?”
看着少女清澈的桃花眼里盛着真诚的请求,裴景琛也反应过来,方才责备她的话确实说得有些重。
可是直接说句让他把她送回去,就那么难吗?对她来说,他就那么不可信么?
上元节男女大防不似往日严苛,再说她如今受了伤不利于行,就算被人看见后状告御史台,也是占理的一方。
裴景琛看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女,温声劝说:“秦小姐,这样冷的天,去令尊府上一来一回,延误就医的最佳时间,你日后恐怕要拄拐行走。”
说罢他又苦笑,自嘲道:“裴某本就声名狼藉,御史台参我的折子多达百本,再参一次又有何妨?上次你在姑母宫中劝慰姜三小姐,想必也不是小气的姑娘。”
话音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迟疑地询问:“你害怕牵连秦尚书?”
一语中的,秦姝意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猜得没错,自己可以不在意世人的目光,唯独害怕父亲一生清名,却如同上一世一般,最后落得个教女无方、败坏民风的罪名。
裴景琛思忖一瞬,却撞进少女的眼,心里有了思量,声音温和,让人不自觉地安心。
“别怕,莫说你现在还顶着这样一张獠牙鬼面,便是你的侍女见了,也不见得一眼就能认出来。”
“如果令尊知道你为了保全他的清名,不惜损害自己的身体,届时只会追悔莫及,更会心疼你。”
“御史台那群老臣确实喜欢给陛下上折子,不外乎是于礼不合之类的小事,并不会关注同僚的内宅,这也不是他们的作风。”
“倘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便只送你半程,让乘风把你带到尚书府,可好?”
青年的话如春风掠水,落在秦姝意心中,品出点浅淡的熨帖,听完她疑惑地抬起头,喃喃道:“乘风?”
只见青年从袖中掏出一节竹哨,放在唇边吹出了短促的哨声,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不过片刻,远处便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正是她曾经见到的那匹通体雪白的银鬃马,温顺地停在主人身侧,还示好地蹭了蹭他的鹤氅。
“街上的巡逻护卫不会拦它吗?”秦姝意不禁好奇地问,除非事出有因,否则当街纵马就是大忌。
裴景琛随手顺了把马背,声音里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乘风是我的坐骑,随我冲锋陷阵,全临安除了圣上,谁人敢拦?”
青年桀骜不驯,语气里满是张扬,又小声补充道:“它性子虽烈,但是从不主动伤人。”
秦姝意看着马匹主人一心为马儿说话的模样,低头浅笑,这是有多怕她对这匹马留下坏印象啊。
她袖中蜷缩着的手指也不自觉地伸开,学着裴景琛的样子,抚上了骏马的前额,乘风并无排斥,反而主动伸头回应着她的抚摸。
秦姝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手又向它的面脊摸去,对裴景琛笑道:“世子快看,乘风很温顺。”
“啧啧。”看着一人一马相处甚欢的模样,裴景琛咂摸着嘴,不禁有些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