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仲京显然认同这个做法,点头应是,又突然想到了早前殿下让他安排的一件事,斟酌着开口。
“殿下,属下已经查出上元节和裴世子站在一处的女子是谁了。”
第29章
萧承豫半垂着眼帘, 手指微颤。
他想到了梦里模糊却爱憎分明的妻子,本想问仲京那女子的身份,临到嘴边却又鬼使神差地变成了另一句话。
“那般亲密啊......既然被人瞧见了, 便算裴景琛无用,平白牵连佳人吧。”
这就是对少女的身份没有兴趣了。
仲京口中酝酿的话也被噎下去, 他心中轻叹, 如此便算秦家小姐倒霉吧。
待王爷大业已成,他自会上奏殿下立一座坟冢, 不至于叫她变成孤魂野鬼。
萧承豫心绪烦乱,起身离去,走时脚步虚浮, 似乎十分失落。
仲京看着主上硬撑着身体离开的一幕,面露不忍,却并没有上前搀扶, 双膝跪地, 行了个君臣大礼, 掷地有声。
“殿下,保重身体要紧。”
回应他的是消散在空气中的一声“嗯”, 待他抬起头, 哪里还有方才的人影。
——
风轻云淡, 日间温度渐渐升高, 倒春寒已过, 一轮明日挂在天边, 却毫不耀眼,反而照得人通体舒畅。
上林苑本就草木繁盛, 有这样好的天气衬托,也愈发显得如人间仙境。
皇家围猎场占地极广, 步射场为首,布置非常齐全,其上有正对着坐席的擂台,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兵器架,前面不远处是广阔的演武场,场地尽头放着几个箭靶。
大周皇室年年都会春猎,祈求上苍保佑,但为防意外,春猎正常情况下当日来回,故上林苑的中央也放置着供皇族和大臣们歇息的帐子。
皇家猎苑最吸引人的自然是“猎”。
上林苑后是丛丛密林,密林后又有一个山头,原来居住的猎户早已被当地官员迁走,所以春猎时最刺激的环节往往是这林中围猎。
负责春猎的官员都会提前清场,在林中放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动物,靠野兔花鹿来助兴。
但也免不了有人自恃武艺高强,偏想猎那凶猛的禽兽,故而先朝官员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挑个最凶猛的猎物做彩头。
不过自诩文雅的世家公子都很少接这个挑战,争抢彩头的都是些将门之后和新科武状元,两全其美,这些年倒也没出过岔子。
一辆低调雅致的马车在山路上行驶,路边隔一段便会站上几个身着铁甲的侍卫,马车内部宽敞雅致,坐着两个青年。
裴景琛摇着手上的折扇,微眯着眼,“这场春猎可不太平,殿下可想好如何对付那暗处的刀枪了吗?”
小几上的茶壶玲珑精致,五皇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马车内顿时茶香四溢。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三皇兄能用的法子,焉知本殿不能用?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可若是不见血,父皇安能信我?”
裴景琛看他神色淡淡,眉头微皱,语气平静。
“苦肉计,苦的是你自己,陛下也许会觉得你护驾有功,可姑母却会因你寝食难安。”
清茶凝神安心,萧承瑾垂下眼帘,淡淡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又突然想到上次在国公府未说完的话,压低声音问:“裴二,你还没告诉我,倘若穆王当真动了杀心,你该如何?”
裴景琛看了他一眼,却并未接话,只伸手掀开了身旁的布帘,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正在前方缓缓行驶。
他恍然想起,去年八月在宫道上曾拦下这辆马车。
这是礼部尚书府的马车。
裴景琛鬼使神差地矮身站起,掀帘离开前笑得张扬,“想杀我?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便跳下马车,掏出竹哨,吹出一串清脆的哨声,眼睛却看向那辆前面的马车。
萧承瑾并不知裴景琛又蹦出什么主意,竟急忙下车,不与他同乘,浅啜一口茶,方才隐隐的担忧被压了下去,内心复又恢复平静。
也是。
想杀这位裴世子的人多了,这些年过去,也没哪个真能取了他项上人头的。
秦姝意与春桃一同坐在马车中,忽而听见外面熟悉的竹哨声,脑中闪过一个人影,兀自掀开帘子回头去看。
果然见不远处的山路上奔来一匹银鬃马,马蹄声清脆,青年望见她的目光,薄唇弯起,翻身上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显出蓬勃的美感。
一愣神,青年已经纵马来到秦府的马车边,微弯了身子,含笑道:“又见面了,秦小姐。”
他身上带着一种清淡的冷竹香,许是不久前才沐浴过,这香味便幽幽地在人的鼻端晃荡。
秦姝意抬眼看他,青年如绸缎般的乌发束在脑后,只系了根与腰间玉带同色的白色发带,琥珀色的瞳仁流光溢彩。
他逆光拉着马缰,鼻梁上的那颗小痣愈发明显,唇角带笑宛如一朵姣妍的花瓣。
这人的皮相,未免太过瞩目。
垂下眼睫,秦姝意不动声色地退回半个身子,轻声道:“世子。”
马车窗不大,透过这窄窄的四方窗,只能瞧见少女半张姣好的侧脸,裴景琛轻嗯一声,问道:“你的伤可养好了?”
秦姝意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脚,恭谨答道:“已经好多了,还未来得及答谢世子。”
眼见这条路末的马车也渐渐多起来,裴景琛看了少女一眼,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轻声开口。
“虽然见好,叶伯的药也还是要多吃两天的,这样不会留下残病,今日春猎你要当心些。”
马车里的少女听得认真,轻轻点头,裴景琛也没有在尚书府马车边逗留,夹紧马腹,纵马离开。
裴景琛呆在西北,御马技巧愈发娴熟,背影清瘦挺拔,顷刻间只余一片灰尘,山路上只剩几辆缓缓行驶的马车。
秦姝意侧耳听着那阵愈来愈远的马蹄音,一向沉寂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在车辕处等候的春桃矮身走进车厢,坐在少女身边,猛然想到一桩事,开口道:“上次卢大小姐出事,您让奴婢去喊人,便是世子帮的忙呢!”
秦姝意露出一丝不解,转头疑惑地问:“姜衙内调戏卢姐姐一事,来者不是五殿下么?”
她先入为主,又见萧承瑾出手,自然笃定春桃遇到的是五皇子,后来返回席上,倒把这茬忘了个干净。
闻言春桃似是仔细地回想了一番,笃定地回答:“奴婢先碰到的世子,是他给奴婢指路,求的五殿下,世子还让奴婢在殿外等您,免得落人口舌。”
说罢她感叹一声,“依奴婢看,世子待人并不像京中传言的那般恶劣。” 寂静的心潭如同被不谙世事的孩童扔进几块碎石,泛起一阵阵涟漪,水波荡漾,晃得人心头微颤,波光涟涟。
说者或无心,听者却有意。
那些已露端倪的事,现在看来愈发脉络清晰,怪不得他拦住自己。
他不是冷血的钓鱼翁,而是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让他无需为卢月凝冒险。
至于五殿下对卢姐姐,只怕也有情意,加上那姜衙内自诩国舅,此事由五皇子出面,倒是比她当初让裴景琛出手要合适得多。
这位世子倘若真的出手,恐有泄私愤之嫌,他本人在临安的名声又委实算不得好,到时更是会连累着卢姐姐也被传谣言。
从最初,他就与薄情一词相差甚远。
——
猎场上挂着朱红色旗幡,上书龙飞凤舞的“皇苑”二字,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台下立着环佩腰刀的天子近卫,一派严整。
“裴某数次邀约殿下来栖欢楼一叙,您却总不见影,不知是忙呢,还是贵人多忘事?”象牙折扇抵在下颌侧,裴景琛笑吟吟地看着萧承豫。
眸光清澈,满面春风。
他仿佛只是好奇三皇子为何爽约,语气熟稔,宛如旧日故友。
萧承豫连日为噩梦所扰,目下带着圈浅浅的乌青,闻言轻咳一声,淡淡道:“世子言重了,只是本王现在身负婚约,自是不能答应此等请求。”
裴景琛看着面前深情款款的人,心头升上一阵恶寒,果真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未婚夫模样,可怜被害得一身病的穆王妃,倒成了他的挡箭牌。
心思百转,他面上却依旧挂着抹笑。
“既如此,裴某便不强求了。只是听闻姜三小姐缠绵病榻,依着三殿下的身份,还是应当多去宽慰宽慰。”
裴景琛说到这儿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语调道:“准王妃若身有不测,殿下难免被揣测成命硬克妻,届时只怕另娶也是一桩难事。”
萧承豫额角青筋微颤,胸中弥漫着一股怒气,这世子面上劝解,实则毫不客气。
若是自己哪一天真的被泼上这样的脏水,只怕裴景琛还会夹道庆贺。
他面色渐渐冷了下来,沉声道:“姜三小姐如今并未过门,本王也不便多次上府叨扰,待此间事了,自会遣人送去名贵药材。”
裴景琛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场面话说得比谁都好听,懒洋洋地拱手夸赞,“殿下对准王妃情深义重,真乃天作之合。”
说罢便自己先被这话刺激地打了个颤,转身离去。
萧承豫看着青年的背影,目光锐利如刀。
天作之合?
今日,他便要裴景琛在春猎围场落个残废,看这世子以后还敢不敢如今日这般桀骜不驯。
萧承豫轻嗤一声,本欲转身入座,却见一个穿着螺青色柳条纹外袍的少女,正搭上束冠青年的小臂下马车,兄妹二人俱显清贵。
离得远,他瞧不见那少女的面容,却生出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似乎从前也有人待他这样依赖。
挽着他的臂,亦或牵住他的手。
青衣姑娘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梦中的妻。
渐渐走近,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
眉目如画,清丽秀美。
萧承豫愣神,恍惚间总觉得这一切变得模糊。
秦姝意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转头去看,正对上萧承豫幽深的眸。
心露不悦,她拧了拧兄长的胳膊。
秦渊痛得皱了皱眉,正对上妹妹嫌弃的眼神,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自然看到了穆王。
他当即会意,示意妹妹离开,自己顿步停留,遥遥地朝着穆王作揖,长眉皱起,眼神凌厉。
萧承豫见秦渊对自己行礼,注意力早聚集到了这位尚书府嫡子身上,心中熨帖。
临安学府举众皆知,秦尚书有一子,年纪轻轻却已过两试,俱为榜首,只待今年四月蟾宫折桂,以他的实力自能及第。
若是得今朝最年轻有为的状元郎青睐,将他收至麾下,于穆王府而言,便是如虎添翼。
萧承豫心下一喜,面上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冲着那不远处的青年回了个礼。
对面的男子脊背笔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似乎并不领情,语气十分不善。
“殿下既有婚约,不该再对旁的姑娘这般无礼,若是此举被别有用心的人瞧见,只怕又会掀起一场风波。”
秦渊与秦姝意眼型相似,俱长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眼角上扬,眼皮偏薄,显出几分凌厉的锐意。
如今秦大公子怒气隐而不发,更显得气势凌人,他冷声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萧承豫脸上的笑变得僵硬。
第30章
秦姝意已然入席, 拿着团扇遮住下半张脸,飞快地往嘴里塞了块牛乳松糕。
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的春桃,又拈起一块, 用手托着递到弯下腰的侍女口中。
忽然,萧承豫眼前的视线被阻断, 正是冷着脸的秦渊。
恍然想起这位秦大公子刚才问的话, 萧承豫有些不悦,只是因为自己有了婚约吗?
他心头蓦地升起一阵想要退婚的冲动。
此念头一出, 萧承豫的心猛地震了一瞬,方才他竟是这样的想法么?
他要韬光养晦,娶姜蓉亦是当下最划算的买卖, 可现在他却因为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子,动摇了?
怎会如此?简直荒谬。
萧承豫收回目光,看着一心维护妹妹的秦渊, 郑重道:“秦公子放心, 本王并非贪婪好色之徒, 方才见令妹眼熟,想起了一个故人, 并无他意。”
秦渊垂眸, 显然是并未接受他这样的说法, 只沉声回答。
“殿下是正人君子, 应当知晓女子于这世道的不易, 罔论是家妹这般的闺阁女郎。这于殿下许是一桩风流韵事, 于她却是无妄之灾。”
秦渊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强势霸道。
其实他明白自己对这件事也有些强硬,但是他能看得出穆王的态度十分暧昧, 并不像托词所言那般简单。
妹妹倘若有意,他不会阻拦。
可是现在的情况十分简明, 妹妹并不喜欢三皇子,这三皇子还直勾勾地盯着人看,那就莫要怪他说话不留情面了。
秦渊性情似秦夫人,圆滑爽朗、心思活泛,可是在碰上秦姝意的事情时,总要把一颗心分成三瓣想,拿出比应试时还要严缜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