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自古以来,哪个君王是顺顺利利登基的?哪个皇帝敢说自己手里没攥着几条人命?”
他看向立在原地的青年,鬼使神差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执拗地强调。
“朕不过是效仿前人,朕没有错!”
裴景琛眸光晦暗不明,握刀的手指攥得发白,神色愈发冷凝。
“还在为自己找借口,执迷不悟。”
短刀握在青年的手中,刀尖还在滴血。
他缓缓上前,语调平缓,神情却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给眼前的人宣判死刑。
“最后一刀,是为被你始乱终弃、葬身火场的秦姑娘。”
刀尖猛扎进眼前人的心口,只余他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直直地瞪着面前的青年,讷讷道:“你!你竟是为着......”
不等萧承豫说完,裴景琛含笑肯定道:“是。”
“我千里奔袭到京,率先攻入皇城,为的,就是亲手取你性命,为她平怨。”
“你是她的夫君啊。”青年轻叹一口气,语气却骤然凌厉,迅速抽出对面人心口那把刀。
短刀上的血溅在他的盔甲上,裴景琛的眼眶微热,亲眼看着萧承豫的呼吸渐弱。
“你就是这样爱她、重她的么?”
萧承豫的喉结动了动,眼睛眨了眨,几滴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青年额角的血慢慢止住,只在脸上凝成一道道的血痕,像是蜘蛛结出的密网,红得刺目,红得心惊。
他轻笑着,随手抹去脸上的血。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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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的声音渐渐散去,裴景琛脑海中却只剩下濒死的萧承豫和提刀弑君的自己,活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平生只余一身罪名。
眼前的场景走马观花般转换,速度时快时慢。
熟悉的、陌生的人,无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尽数展现在面前,宛如一场没有截止时间的皮影戏。
“裴二?裴二?你手怎么这么凉?”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
但这一次,是熟悉的声音,是他梦寐以求的声音。
裴景琛的整颗心宛如被人拉扯,被劈成两半,在冷与热中交替,他的呼吸渐渐粗重,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
残余的意识缓缓回笼,青年的眼前清明一瞬,看清了面前的少女。
熟悉的面容,如画的眉眼,清浅的呼吸。
隐约间,裴景琛竟发觉自己分不清耳畔那些交杂在一起的声音,一眨眼,面前似乎又转变成了那样血淋淋的场景。
他缓缓伸手,碰了碰少女白皙的脸颊。心绞痛得愈发严重,痛感一阵强过一阵,喉咙里彷佛含了一口铁锈,涌上腥甜的血味。
咫尺之间,青年好似确定了什么,终于长舒一口气,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外溢。
秦姝意却慌了神,连忙伸出帕子去挡,素白的锦帕很快被染红,少女又伸出手,替他拭去汩汩流出的血。
“怎么会这样?裴二,怎么会突然流这么多血?怎么会突然吐血?!”
少女的眉眼间染上郁色,朝四周的宫人高声催促道:“太医,去找太医!快去!”
裴景琛却摇了摇头,拂下她的手,强撑出一抹笑,“别怕,别慌。”
“裴二,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少女的音调不复往日清脆,夹着担忧,将他扶起,“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青年并未回答,目光落在少女殷红的手掌上,他岔开话题,叹道:“我曾经说过,不会让你脏了手的,如今却食言了。”
秦姝意的下巴抵在他的发上。
裴景琛隐隐感觉到冰凉的液体落在自己的手上,一滴滴彷佛砸进他的心中,将他的手背烫出窟窿。
“裴景琛,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一丝一毫都不瞒着。”少女的身子微颤,彷佛是在哀求,“你别吓我,好不好?”
“你说过,你要帮我报仇的;你说过,要陪我去广济寺还愿的......”少女的话彷佛说不完,一字一顿,“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过。”
青年含笑听她说着这桩桩件件的事,可是浑身的力气却在渐渐流失,宛如被人抽干精魂的将死之人。
十年前,他患上了这样奇怪的心绞症,遍寻天下名医而无法。
后来日子一长,熬过几次鬼门关,渐渐地也就不再把这样的病当回事。
没想到今日,还是死在了痼疾之上。
自从在扬州时,他耳边每每响起那样奇怪的声音,都心如刀绞;声音愈清楚,他的痛苦便愈浓烈。
让他听清,又要他的命。
环环扣扣,皆是死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如今竟完全分不清盘桓在脑海中的往日,与身边的今日。
坐似火烧身啊,真是剥肤之痛。
只不过此刻他尚且庆幸,还好如今承担共感之痛的是自己,而不是秦姝意。
倘若是她,不知又会有多痛苦?
“抱歉,我有心疾,没告诉过你,让你嫁给了一个短命鬼夫君。”
裴景琛的语调听起来轻松极了,全然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
秦姝意紧紧地抱着他,分毫都不肯撒手,她低声开口,又彷佛是自言自语。
“裴二,你死了我会改嫁!我去嫁给萧承豫,嫁给杨公子,贩夫走卒、戏子小倌,我随便找个人,自然也有长长久久的下半生。”
青年轻笑一声,听上去虚弱极了,他低声道:“也好,也好。”
只是想到他刚才眼前出现的一幕幕,他又温声叮嘱道:“嫁谁都好,别嫁给萧承豫。”
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彷佛根本没有尽头,裴景琛咽了一口血,嗓音微哑。
“别嫁给他,他对你不好。”
“你过得很苦,我不放心。”
青年说完,自嘲一般,“两辈子,还是让旁人捷足先登。”
他的话音一顿,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人影,前后的所有事彷佛结成了一个圈,终于形成闭环,缓缓揭开最后的面纱。
握着秦姝意的手一紧,他一字一句道:“找朱六身边、那个曾与周永做过邻居的人,让他指认赵家当年逃走的两个小姐,他认得的。”
“找太子共商对策,让成均去,你不要怕。”
随着脑海中一道道场景如走马般闪过,青年想叮嘱的事也愈来愈多。
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每说一个字,都在咽着喉咙中涌上来的血。
裴景琛撑着最后的力气抬手,似乎想要再摸摸她的脸,却终究是在一寸之间重重地垂下去。
“好不甘心啊,夫人......”
不甘心只陪了她如此短暂的时光;不甘心离她而去;是不甘心,亦是,不放心。
最后的话没有说完,那双素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已然缓缓闭上,鼻下呼吸浅得彷佛感知不到,他的温度渐渐冷下来。
秦姝意却如坠冰窟,整张脸木然,揽着他的手越来越紧,眼底是遍布的红血丝。
“裴景琛,我会怨你一辈子的。”
分明是埋怨的话,少女却语调平缓,波澜不惊,彷佛怀里的人只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你就是个混蛋,无情无义的混蛋,比萧承豫还可恨。”
她的眼眶干涩,已经流不出眼泪,看着满手的血,心中一凛。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给了她温暖,让她体会到了真正的夫妻情意。
可却又凉薄至极,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转眼却将她一个人狠狠抛下。
明明他们的生活平静美好。
明明她才刚刚得知那些尘封两世的情谊。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为她喊一声怨;为她辗转千里;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
她还没来得及报答他,怎么他就忍心睡着呢?
秦姝意曾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得天道垂怜,重活一世,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保住了整个尚书府,保住了兄长的信仰,保住了自己的自由身,保住了在萧承豫面前能够选择的权利,甚至保住了凝姐姐的一生。
此生她无愧于任何人,可是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离开。
秦姝意不禁放空思绪,只觉得往日那些本就令她生疑的小细节,如今也有了答案。
成婚之前,这人接连两次吐血;在扬州时,他时不时地出神;叶老大夫特意将她支出去后,裴景琛突然要说去广济寺上香。
他明明自幼习武,缘何身子骨这般差?秦姝意见过心悸之人,倘若保持着平顺的心绪,至少也能活过三十岁。
可是裴景琛现在才刚及弱冠之年。
叶伯分明是名满临安的医者,裴景琛有痼疾,他却突然建议世子去广济寺;只有一个原因。
秦姝意合上双眸,彷佛已经想到了他们的对话。
得道高僧能解决的事,可不是世俗之间的病痛,而是天、是命,是用药草治不了的心病。
何况那是玄空,是初见就认出她身份的大师。
少女跪着的双腿已然麻木,一双桃花眼中是凌厉的亮,彷佛寒夜里的一把刀,锋芒毕现。
她伸出攥得发白的手指,替青年将散乱的长发撩起,露出一张苍白俊美却毫无生机的脸,彷佛承诺般地执拗开口。
“裴二,既然我能活,那你也能活,你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80章
四月正近尾声, 临安却罕见地下了一场雨,明月被遮掩在乌黑的云层之后,广阔的夜空之中只残留着几颗零散的星子。
国公府往日都会在府门口点上明亮的灯笼, 这几日却将高挂的灯笼摘了下来,狭长的街道, 连打更的更夫都绕过此地。
哪怕发生在深宫里, 可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恒国公世子散席后晕倒的事情早已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国公府如今封闭府门的做派, 更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然而国公府内却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纷乱,反而是井然有序,只是大家的兴致依旧算不上高昂, 仍担心着屋子里昏迷许久的世子。
竹清阁内点着满院的灯,照亮这一方天地。
床边,两鬓斑白的老者坐在凳子上, 给床上的人施针。
老者额上流下两滴汗珠, 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看着青年的脸更加不忍。
很快,青年的胳膊上已然扎满了一排银针, 可他却恍若全无直觉, 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老大夫一面切他的脉象, 一面叹了口气。
秦姝意坐在床脚, 始终握着青年的手, 终是忍不住, 开口问道:“叶伯,他怎么样?”
叶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停在青年腕上的手指没动,“秦丫头, 距世子昏过去多久了?”
“半旬有余。”少女轻声回答。
“施了半月的针,却丝毫不见好转。”叶老大夫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酸涩,“不是长久之兆。”
“怎么会呢?”秦姝意似乎不信他的话,连声反问,“不会的,叶伯。”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颤声道:“叶伯,您是名满临安的神医啊!”
少女转头看着榻上安然阖目的青年,笃定地反问:“他说这是宿疾,既然是宿疾,想必您从前一定诊治过,怎么会没有法子呢?”
见状,叶老大夫亦是心有不忍,手从裴景琛苍白的手腕上挪开,一根根地捏起银针。
“世子没同夫人说过,他这是十年痼疾。” 一把银针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冷光,老者细心地将其重新放回布包,眼前却恍然出现许多年前的情景,同今日并无差别,只是多了个世子妃。
“国公夫人离开的第一年,世子便患上了这样奇怪的心疾,这个病纠缠了他整整十年。”
“老朽的父亲早年间曾收留过国公和皇后娘娘,有旧日之情谊,故而太夫人去世后,皇后娘娘带着这个病仄仄的侄子求到了我这里。”
叶老大夫看了一眼榻上的人,摸了摸青年仍旧有微弱跳动的颈侧,这才稍微放下心。
“家父是先帝时的老太师,老朽却并未承他衣钵,反而背着所有人,偷偷学了医。”
他的话音一顿,语调越来愈轻,“老朽在那年秋天,见到了此生的第一个病人。”
“就是世子。”叶老大夫的声音中依然带上了一丝哽咽,那些昔年的旧日情景如今说起却彷佛是一瞬之前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