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忍住,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不能冒失。
心头的火越烧越旺,秦姝意指尖狠狠地掐上了自己的掌心,一股痛意袭来,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臣女参见三殿下。”
“秦小姐不必多礼。”
萧承豫笑了笑,剑眉星目,端的是翩翩君子、林下之风,可内心深处却颇不平静。
不知为何,初见这秦家小姐,他便觉得有些心虚,那是从骨子里往外透的酸涩,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实在是奇怪。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秦姝意背上冷汗直冒,连带呼吸都有些重,秦尚书看到女儿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关切地问:“姝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秦姝意换了几口气,忙说自己没事,让父亲不必过于担心。
秦尚书心里却忐忑不安,自三皇子进殿,女儿便有些心不在焉。
再想起这几日夫人在府中说过的话,他不禁有些猜测,女儿如今也及笄了,莫不是春心萌动,思慕这位三殿下?
于是秦尚书也转眼瞧了瞧已经走远的萧承豫,相貌身形都是上等,看着也是人品贵重,但他宦海沉浮多年,也有几分识人的本事。
自然清楚这位殿下并非池中之物,他所求可能不是一个尚书府给得起的,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秦家便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可若是女儿实在喜欢?秦尚书又看向女儿始终蹙着的眉尖,终究是心软了。
若她非君不嫁,那便答应了吧,早年在外为官,小女儿跟着他遭人白眼、舟车劳顿,受了不少委屈,这才养成了沉静淡漠的性子。
如今眼瞧着是与他们亲昵了些,他为人父,不能连女儿这样的要求都不满足。
左右他也是人臣,只要是明君,效忠谁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管怎样,必须找个时间问问女儿的心思才是。
秦姝意绝不会想到,因为自己的反应,反而让秦尚书做出了这样重大的一个决定。
更不知道,这些也同样落在了上席另一个人的眼里。
裴景琛捏着茶杯看着已经站在旁边的萧承豫,听着他和萧承瑾之间的寒暄,不屑地轻嗤一声,冷嘲道:“多年不见,三殿下愈发清俊卓绝,只怕是不少春闺梦里人呢!”
萧承豫闻言皱了皱眉头,属实不知自己是何时惹到了这位才回京的恒国公世子。
倒是一旁的萧承瑾打破了平静,边咳边道歉,“三皇兄莫怪,裴二在军中呆了八年,和一帮糙汉新兵相处,快言快语惯了。”
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五皇子和依旧带着怒气的裴世子,萧承豫眉头舒展,反而劝慰地说:“无妨,世子年岁尚小,吾不会计较;只是冬日天燥,皇弟也应保重身体。”
五皇子点点头,正要感谢,却听裴景琛又意味深长地调笑道:“听说栖欢楼新来了一批环肥燕瘦的姑娘,裴某做东包个雅间,不知三殿下可愿赏脸一行?”
萧承豫面上果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素来嫌恶这些流连风月的无知纨绔,心里对这位世子更加不屑,将门之子却是这样的庸碌之辈,实在有愧于这样高的家世。
还有中宫嫡出的五皇子,却患上了严重的咳疾,末了他还是平平静静地说,“多谢世子好意!”
待上席只剩下他们二人,萧承瑾的神色更冷:“裴二!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裴景琛也知道这次是自己有些冒失,可是看到秦姝意方才那情深意重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窝了一团火。
听到萧承瑾嫌弃的话后也没有马上反驳,先抿了一口茶,这才低声解释:“反正我也是个纨绔,那不如把废物的名头再坐实一点儿。”
萧承瑾轻叹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圣驾至!凤驾至!”
“公主殿下到!”
殿外传来一个尖利昂扬的太监声音。
秦姝意视线定格在这对并肩走来的帝后身上,皇家威严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呈现,尤其是高宗,虽鬓间斑白,却无损那股极其狠厉的气场。
她倒吸一口凉气,可惜沉迷长生、命不久矣。
帝后身后跟着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一身石榴红描金宫装,髻上斜插双头曲凤步摇,颈间戴着一副双福锁片项圈,圆润的杏眼熠熠生辉,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娇妍俏皮的风情。
正是大周皇室千娇百宠的明昭公主萧珞。
高宗子嗣缘稀薄,有几个皇子和公主甚至还没来得及进入序齿排行已经夭折,明昭是裴皇后所出,传闻诞下她时凤仪宫红霞漫天,主祥瑞。
高宗大喜,兼其岁数最小,故颇宠爱这个小女儿,亲自为其定下“明昭”的封号。
取“容仪恭美,柔德有光”之意。
如今看来确实是众星捧月,年夜宴众皇子都没有与帝后同入席的道理,这位明昭公主却能获此殊荣,果然受宠。
可是秦姝意心里却升起几分莫名的唏嘘,这样深厚的宠爱,又有多少真心呢?
毕竟,她亲眼见到了明昭公主的结局。
第13章
高宗晚年猜忌身边人,疑心甚重,北狄的新首领即位,以休战为条件,求娶中原的明昭公主。
裴后幽禁凤仪宫,恒国公自请削权,五皇子在雨中跪了一夜,也没能护住自己的胞妹,反而触怒高宗,被逼远赴岭南镇压叛乱。
大周公主出嫁向来要有宗室命妇作陪,以表重视,她作为三皇妃,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秦姝意还记得,她陪着刚及笄的明昭坐在价值万金的花轿上,向来娇蛮任性的小公主一言不发,宛如一尊木雕,丝毫不见新嫁娘的欢喜。
她不知该劝什么,欲言又止。
似乎无论在什么时候,女子都是最好的战利品和牺牲品,盛世牺牲一个女子维持和平,乱世还是靠牺牲一个女子平息战火,彷佛女子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世人都道既享了皇室尊荣,便应心怀大义,却从不问孤身跋涉远赴千里之外的异乡姑娘,想不想要这份福气。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所以她握住了那双冰凉的手,心头泛着苦涩,“公主,你可以哭出来。”
时隔多年,转世轮回,秦姝意却清晰地记住了明昭的眼神。
那双杏眼里满溢着濒死之人的灰败和悲伤,她嘴角明明弯着,却不见释然,只是摇了摇头。
阳春三月,临安城外飘扬着万物勃发的生机,车马出城,明昭下轿折了根柔嫩的柳枝。
她看着面前的秦姝意,又好像透过女子看着巍峨华美的临安城,伸手递出柳枝,嗓音微哑。
“三皇嫂,谢谢你。”
说完她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折柳赠别,倘若命好,便可来日再见;倘若不顺,便是香消玉殒、终生不得回故土半步。
只是一句谢谢,明昭最后也没有落泪。
心念一转,那个折柳相赠的少女渐渐虚化,和席上朝气蓬勃的明昭重合在一起。
秦姝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今重来一世,她勉强能救自己、救尚书府,却救不了萧珞,不免喟叹。
宴会上一片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她心下感慨,不愧是皇家宴席,确实有十分的排场。
正当一批舞女演奏完下场时,席间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陛下日理万机、福庇生民,实乃臣工之表率!永初八年,江扬等地风调雨顺、粮食丰裕;户户家给人足、出不闭门,正是倚仗陛下的英明决策啊!”
听到席下的夸赞,高宗果然笑了起来,“朕功实微,姜爱卿过誉了!若是没有众爱卿鞠躬尽瘁,岂有今日大周之盛景!”
众大臣自然开始恭维着上席的九五至尊,在座的都是大周的肱骨之臣,能有如今的地位自然早就摸透了当今皇上的秉性。
曲意逢迎的臣子和多喝了几杯酒的帝王,殿内的气氛一时间颇有几分微妙。
高宗眉开眼笑,似乎有些不胜酒意,定睛看向最先夸赞的姜太尉,又恍若不经意地瞥了眼他身边的女子,慢悠悠地开口。
“听闻姜爱卿的掌珠过了年便满十八了?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这就是要赐亲的意思了!
姜太尉蓦然想起嫡女姜贵嫔派人传来的消息,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欣喜,忙拱手道:“承蒙陛下挂怀,小女还未曾许婚。”
高宗眯了眯眼,眸光深沉,勾唇道:“如此,朕就破格当回月老,为姜小姐和承豫赐婚。”
三皇子?那个无权无势的三皇子?
姜太尉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只觉被人迎头一棒,美梦破碎,打了个猝不及防,女儿传出来的消息不应该有错啊,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
这位陛下,在敲打他。
高宗借姜贵嫔的口,亲自给身边的宠臣编织了一场美梦,让他误以为要赐婚的对象是桓王,到了今晚,才亲口打碎这个本就荒诞不经的笑话。
帝王心,高深莫测。
而帝王术,攻心为上。
姜太尉身处高位数十载,却忘了眼前这位是从当年那场浮尸百万的政变中,提剑弑父的皇帝。
他不禁冷汗直冒,庆幸自己还算沉得住气,并未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去拜访郑太傅,不然今晚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儿都是一个未知数。
想明白这一切,已经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的姜太尉连忙拉着身边的姜蓉俯身跪拜,叩头谢主隆恩,姜蓉显然还不知道这此间的事宜,面上有些茫然。
萧承豫也起身谢恩,神色淡淡,不辨喜怒,只是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秦姝意身上,内心莫名有些闷躁。
突如其来的赐婚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细想此事,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姜盛惟此人虽然颇为圆滑,不如其他京官德高望重,但是老狐狸自然有老狐狸的优势。
譬如,太尉府那份丰厚的家业。
他看着端坐在席间的秦姝意,又是那股酸涩涌上心头,头痛得几乎要炸开。
秦姑娘身上有淡淡的兰香,他很熟悉那个味道,但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她。
夜宴被此事打断,突然有些冷清,高宗似乎心事重重,看了看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的姜盛惟。
这位一向盛气凌人的太尉如今怯懦得像一只受了惊的山鸡,到底是天子御前多年的宠臣,尚余几分情谊。
他沉声道:“传朕旨意,皇三子萧承豫克勤恭勉,晋为穆王,择日完婚后开府建衙,其母赵氏端重贞静,赐号宁,晋为婕妤。”
皇帝心思深沉如海,更是浮沉难测,引得堂下一阵哗然,秦姝意面白如纸,贝齿咬住了下唇。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年夜宴还没过一半,姜太尉的心已经被人扯了又松、松了再扯。
饶是不熟悉这中间事情发展的人也感觉出了高宗提拔人的心思,毕竟连带着后宫里的赵美人都升到了婕妤。
众人看向萧承豫,这位才是今晚最风光的人啊!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可单凭皇帝兴起时指的一桩姻亲,转眼间就成了本朝第二个开府建衙的亲王。
比他年纪还大些的桓王,因为没有正妃,所以其母郑淑妃到现在依旧只是四妃之一,如今看来,还不如这位无权无势的三皇子风光无限。
自姜太尉恭维高宗的第一句话起,秦姝意心里便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如今这根弦“啪”地断裂,直震得她心中升起难以言表的恐惧,她彷佛感知不到周围的光和声,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萧承豫封王了。
上一世,哪怕到夺嫡前夕,他依旧只是个没有封号的皇子,因为生母地位低下,甚至还要靠秦尚书舍脸为他挣了开府别住的资格。
可是现在,他却得到了比上一世强悍许多的助力。
前世她嫁给萧承豫之后,高宗也是担心姜太尉和郑太傅结党,可是还没来得及指婚,姜蓉和桓王就在这样的小年夜上被人发现苟合。
高宗震怒却也无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是郑太傅却被降职为国子司业,二皇子一党还是吃了个哑巴亏。
现在或许在旁人眼中,这段姻缘不过是商户之女和不受宠皇子的门当户对,但是在秦姝意眼里却完全不同,因为她曾看到过那封信。
——前世的姜太尉见二皇子夺嫡无望、临阵倒戈,自愿献出所有家底来向新帝投诚的信。
萧承豫非嫡非长,甚至没有封号,他的帝位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大周人心动荡,北狄虎视眈眈,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势下,有人献上万贯家财投诚,他和昔日敌人达成了不可不谓愉快的合作。
现在更是这样,自古欲成大业者,钱权缺一不可。可是有太多人渴望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鄙夷最末等的商人,不屑与满身铜臭的商贾为伍。
所有人都忽视了姜太尉从扬州一介商贾,到如今位列三公,背后是多么令人心惊的财力!
有了丰厚的家底为盟,一个刻意藏拙的皇子便多了三分胜算。
秦姝意暗暗调整着呼吸,她要冷静,事情还没到最绝处,不过是让萧承豫暂时占得一些便宜。
转生而来的她,才是最大的先机!
姜太尉行事左右逢源,却有个致命的缺点,老来得子,因此格外溺爱自己的宝贝儿子。
那姜衙内被惯的无法无天,兼之是个好色之徒,甚至曾经做出过强抢民女的恶行。
若不是姜太尉花重金打点女子的家人,这件事恐怕会被告到顺天府喊冤。
对付姜盛惟这样的百足之虫,如若不能将其一击致命,势必后患无穷。
既然老狐狸狡兔三窟,那便攻他的死穴。
从那行事不端的姜衙内下手,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她需得好好安排,找一个滴水不露的办法。
回过神也算放下了一颗心,没有那样浓烈的不知所措。余光中看见一抹月白的身影离开,正是卢月凝,行至门侧,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默契地转过头朝她粲然一笑,秦姝意点头会意。
过了片刻,一批清丽绝伦的舞女鱼贯而入,殿中又响起了歌乐声,推杯换盏间并没人注意这小小一方宴席。
秦姝意借出殿透透气的理由成功说服了身旁的秦尚书,觑了空也悄悄离开。
刚出殿门就觉出了瑟瑟的冷意,石柱上挂着华美的六角宫灯。
秦姝意紧了紧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凝姐姐的意思分明是在外面等她,况且这是皇宫,不可能会去太偏僻的地方。
看着眼前这明显已经算得上有些远的御花园,她心里泛着疑惑,难道是等不及先回席上了?
她兀自猜测着,正要转身找个宫女问问,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声淫/笑。
“呦,这是哪个宫的小娘子,长得倒标致!过来让爷亲一口!”
第14章
单听声音便能猜到此人是多么下流,深宫之中腌臜事数不胜数,她亦担心看到不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