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致点头,随从将小凳放下来,看着裴致上马车的动作,却不敢伸手相扶,刚撩起车帘,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出来,牢牢握住裴家娘子的手。
自上次两人互通心意后,整整有十日未曾见面,裴致坐在离他一尺远的位置上,正对上李知竢带着笑的眼睛。
再见面,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一日的亲吻,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拢着斗篷的绣边,银线精绣的杜若,“你……”
话还没等说出口,那双手避开一簇簇的杜若,拉过自己的手,用了些力,将自己带到他身边。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却是李知竢先开了口,很平静,却有些淡淡地紧张:“上次是我失礼,阿致,你可是在生我的气?”
裴致忘了,他本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严肃认真的,看见自己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保不齐是觉得她生气了。裴致怕他胡思乱想,歪着头笑着看他:“你告诉我,我该气什么?”
李知竢一顿,想起那日她在怀中的场景,耳尖有些红,抬起眼睛时就见裴致正一脸玩笑,便叹了口气:“怎么拿这事捉弄人?”
她微微凑近,低声说:“我没有气,但是你还不许我羞一下吗?”
李知竢喉结滚了下,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
“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我一直想问你……”她想了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随身带着那个?”
反应过来是婚书,李知竢垂眸看她,满眼的温柔爱怜:“一早就写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的心意,所以一直带着,后来便成了习惯。”
裴致一颗心被温热包裹着,回握住他的手:“真好呀,我也喜欢你,没有辜负你的心意。”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自己怀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是啊,真好。”
想了想,李知竢又道:“那张婚书,你不必觉得有压力,我会等你想好。”
她正把玩着李知竢的佩玉,听见这话,抬起头看他,“愉安,难不成你是后悔了?”
李知竢哭笑不得,恨不得将心剖给她看,无奈地说:“莫要说这样的话。”
她犹自带着清浅的笑意,声音轻轻的,很是好听,“我想好啦,我是愿意嫁给你的。”
他手一僵,扶起裴致的双肩,直直地看着她:“真的?”
“嗯。”她点点头,“我就说这一次呀,我愿意嫁给你,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愿意以后和你一直在一起。就这样,不许再问了。”
他极爱惜地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我让阿耶赐婚如何?立太子妃是大事,如今准备着也不算早。”
她点点他的肩膀:“你还没有问过,陛下肯让你只娶一位妻子吗?”
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额头:“我只喜欢你一人,缘何再娶旁人?”
裴致的心像浸在蜜里,开心了一会儿,忽然又有些纠结:“你的家人,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他将她的手拢在手心,“我阿耶同姑母一家一早就很喜欢你,他们也很盼望着我娶到你。”
裴致臻首如玉,浅笑盈盈,李知竢想到故去的阿娘,又补充了一句:“若阿娘还在世,定然比姑母还疼你,她最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
“听说长公主说,娘娘性子爽朗可亲,愉安,你年幼时娘娘对你可严厉?”
他略凝神,回忆着故皇后的教诲:“我阿娘不甚喜爱宗室奢靡的做派,幼时教导我凡事亲力亲为,莫要染了不好的习性。她亦教导我世间女子多不易,要我以阿耶为榜样,切莫三心二意,轻贱女子。”李知竢顿了顿,颇无奈地复述着阿娘的话:“若我以后敢拈花惹草,我阿娘会打断我的腿。”
裴致微笑,靠在他怀里,觉得李知竢的这双腿算是保住了。
不过说到赐婚这事,裴致正色:“我阿翁是同意的。只是再等等好吗?过些日子我阿耶就回家了,我想亲口跟我阿耶说这事,总不好我阿耶还是从圣旨那里知道嫁女儿的事是不是?”
他皱了下眉:“抱歉,是我心急,有些思虑不周了。”
想到那位非常爽朗强劲的裴将军,未来的岳父,李知竢停顿了一下:“若是裴将军不愿意?”
“不同意啊——”裴致拉长声音,“——那我便哄哄我阿耶?”
“只要你愿意嫁与我,难题交给我便好。”
裴致半是正经半是嗔道:“若你不是太子还好说,可毕竟你是君,他们是臣,叫你去温声软语地哄着他们,我不敢想,我阿翁和阿耶估计也要受到惊吓。”
李知竢被她的语气逗笑,他穿的是宽袖长衫,袖口有很细致的花纹,裴致本是握着他手腕,却摸到一圈线绳。
将他衣袖向上推了下,裴致见他腕间还系着自己五个月前送给他的长命缕,惊讶地问:“你怎么还带着?”
“五彩丝,益人命,不病瘟。”他重复自己说过的话,“的确是这样。”
裴致笑了下:“说起来,从衡州分别后,我们一个在诏州,一个在长安,若是我没有来长安,你打算怎么办呀?”
“那便去诏州寻你。”李知竢一脸平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如今你来了长安,这样便也好。”
裴致还以为是李彰召阿翁回长安的缘故,没有过多纠结:“一会儿我们都去哪里?”
“先去芙蓉园,之后在曲江边走走?”
“芙蓉园?”她忙道,“不行的。”
皇家禁苑,李知竢说得跟去东西市一样稀松平常,“怎么?是不喜欢吗?”
李彰和他都不是喜欢玩乐的人。芙蓉园一年到头空置的时候太多。但如今有了裴致,李知竢也有了让心爱的女孩看遍美景的心思,见裴致摇头,“就在曲江边上走一走就好了,芙蓉园是禁苑,会不方便的。”
“没什么不方便。”他笑着说:“不会有人乱说话。”
她笑着拒绝,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李知竢也不勉强,“那好,我们就到曲江和乐游原上看看。”
进了十月,长安的天空蓝的清澈透亮,曲江上停着游船,看这样子大概是郎君娘子们游江,裴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李知竢,“不会遇上你认识的人吧?”
“不好说。”李知竢坦坦然然地,“遇上也无妨,总归你会嫁给我,也正好不会再有人上门提亲,肖想太子妃。”
她“噗嗤”一下笑了,“其实我对邹郎君没什么印象的。不光是他,谁来我都不应。”
他站在曲江边,清风霁月,裴致微微眯着眼睛,语气里的抑扬顿挫相当明显:“我想起一件事,你骗了我。”
李知竢有些茫然地看着裴致,对此表达疑惑。
周围没人,两人又在树下,裴致面对着他:“前些日子我在韦家娘子的宴席上,听席上的娘子们说,从前有许多娘子佳人倾慕于你,又有不少世家和官员想往东宫里送人。可在衡州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我说,哪里都没有?”
李知竢半是纵容半是认真地说:“我从始至终,确然只有你。”
他这般风流蕴籍,反倒裴致招架不住,她转身轻飘飘开口:“就是逗你一下啊。在衡州我就知道你是在敷衍我。你是太子,又生得这么好看,有人倾慕于你是很正常的,哪就真的那么计较了。”
她刚要抬步,李知竢拉住她,“不是敷衍。”
她望向李知竢,听他继续道:“是不想让你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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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答应过大家的,就算互通心意了,我们的一对儿感觉也不会变,除了更亲密更自然。大家觉得呢?^_^
第61章 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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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有裴氏族徽的马车于午后驶向崔家别院。
姚溪元的精神好了许多,虽然脸上依旧毫无血色,但不再是有气无力的模样。
崔氏百年世家,这一代的佼佼者乃是崔倬一母同胞的长兄。因着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小十二郎过的有滋有味,恣意极了。
无比恣意的小十二郎,如今正时不时地看着门口,心有焦急。
友人在一旁打趣:“裴家娘子就快来了,你别急。”
崔倬皱眉瞪他,“我什么时候说我等的是裴家娘子了?”
另一个郎君探过头来,一脸大家都是兄弟谁不知道谁的表情道:“上回在阿韦的宴席上,不是你见了裴娘子以后,就急匆匆地跑上去跟人说东说西?”
想到那日太子与裴娘子之间隐隐流动的氛围,他可不想得罪那位冷面肃穆的殿下,如今这世道皇权越来越集中,这些百年世家早已不是当年的显赫辉煌。崔倬横他一眼:“跟你说你也不懂。”
崔四娘见自己幺弟正挤眉弄眼,照着肩膀就来了一下:“你这不稳重的样子,人家貌美有才华的小娘子怎么能看上你?”
崔倬有口难言,小声跟姐姐说:“您就别跟着开玩笑啦,我对裴家娘子是真没那个意思。”
崔四娘正要开口,被崔倬拿话茬过去,“阿姐,你不知道,前几日我碰见沈侍郎了,他说上回你泼他半杯茶的事他记住了,今天来非得把你最喜欢的那盆墨菊给拔了。”
崔四娘冷笑一声,“他敢拔我就敢给他打出崔府,看谁硬气过谁。”
祸水东引,崔倬听见门口传话,裴娘子并姚娘子一道来了。
崔倬手心忽然冒了汗,理了理衣襟,见裴致正带着魂牵梦萦的姚溪元走了进来。
客观来讲,裴致无疑是美的,崔倬清晰地听到在场的郎君声音都沉静了下来,继而有些不明显的窃窃私语声。可他的眼里却只落在裴致身边的姚溪元身上。
裴致是盛开的花朵,能用这世上一切馥郁华丽的花作比。姚溪元是青竹,纤弱,却坚直。
但此时众人皆向宴厅走去,崔倬不好单独来找姚溪元,只等诗会结束自行赏花时再上前自我介绍。
令裴致意外的是,李知竢也在。看见上头太子的身影,姚溪元道:“今年的诗会崔氏请了些今科士子,才华横溢,太子殿下或许是因此才来的吧?”
这倒是说得通,裴致跟着姚溪元往席上走,见李知竢一身玄色,正经的太子装扮,趁得他愈发庄严宝相。
也不知他是怎么感觉到的,恰对上自己的目光,偷看被捉了个现行,裴致也不在意,眨眨眼便收回目光。
她和姚溪元安排的席位不在一处,下首是韦沂,上回裴致还赴过宴,虽不熟悉,但说得上话,韦沂看她和姚溪元同行,有些疑惑地问:“没想到,娘子与姚家娘子相处的这样好。”
裴致解释道:“我与姚家娘子是在长公主的宴上相识,很是喜欢姚娘子的性情。”
韦沂咬咬唇,缓声提醒:“娘子方到长安,不知姚家娘子身上有些非议……有道士算过,姚家娘子的八字不好。”
韦沂的脸上没什么恶意,但这话提到了姚溪元,裴致微笑着说:“多谢韦娘子提醒。此事我略知一二,原本也是一家道长之言,且还牵扯到了旁的缘由,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姚家娘子性情温柔大方,与传闻有些不符。”
韦沂提醒至此,笑笑没说话,目光从裴致身上移开后,投向了最上首。
裴致忽然想起,那日便有娘子议论,韦娘子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深几许。
听说是一回事,看见小娘子含情脉脉地看着李知竢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自然不是无事呷醋的性子,别扭了一下便开始平复自己的内心。对面崔倬正跟自己悄悄比手势,如果裴致没猜错,大概在感谢她,且表示自己很开心的意思。
裴致也示意自己看到了。
开宴后崔家主照常说了些客套话,先感谢了一下李知竢百忙之中能来此处是多么大的殊荣,又赞扬了一番在座的郎君,夸了一水儿的娘子,再介绍了一番士子们,礼貌周全滴水不漏。
虽然李知竢也没给人家什么特别的笑容,简洁没有废话,裴致却觉得他这样庄重的性子却很好,坐在那儿,下面一群人都乖巧地不得了。
既然是诗会,阿翁出门前便提醒,她刚回长安不久,又是他老人家的后人,今日保不齐有多少双眼睛看着。
一对上阿翁的眼睛,裴致懂了,今日定然不能丢了阿翁的面子。接着阿翁捋着胡子叹气,可千万不要一时兴起作画,真做了,也别说师承自己,诏州好几个老头子呢,说谁都成。
裴致挤了个笑跟阿翁道别。
一场宴,地位分明。前头这些郎君娘子抽签选题,下首的士子们自由发挥。在一行“菊”,“桂”,“长安”,“酒”,“月”,“风”等等中,裴致选的签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却也不难。
一个“秋”字。
以秋作诗,不出片刻便能得一首,只是记着阿翁的嘱托,裴致即便无法拔得头筹,也不能泯于众人中。
拿着签后,她便没有抬头过,李知竢垂着眉,正好把她框进自己的视线里。见她指尖正摩挲着竹签,并不急着落笔。
裴致的才情他不担忧,但看着她思考的样子格外有趣。当日在湖边对弈,花节对诗,她便是这个模样,心静如水,认真相待。
转眼间竟大半年过去。
如今她快要成为自己的妻子……李知竢眉目舒展开,品着酒。
一盏茶的功夫,身旁的人渐渐停笔,裴致因着昔日里字迹有些有些“不羁”,存心收了一收,尽力规矩,停笔时周围的人已经差不多都做完,崔家主便先从郎君们一侧看起。
其中不乏好才情者。裴致听着郎君们诵诗,在心中逐字品评,大家脸上挂着假笑和客气,有些评价是过于给面子,有些评价则是中肯平和。
当然,也有崔倬这种滥竽充数的,胡乱凑了几句就呈了上去,虽不出彩,但也挑不出错来。
还有沈桓这样不着调的,前头写的飘飘洒洒,后头草草收笔,照样获得一致好评,不羁极了。
李知竢倒是认真品评,着重夸奖了几个郎君,对于诗作平平的,也不忘给赏,倒是张弛有度。
到娘子这头,崔家女郎们自然是在前头,崔二娘的文章略有些平庸,但崔四娘当真不错,潇潇洒洒,气势恢弘,有一股子侠气。
崔家主面上不显,但是笑意从眼睛里绽开,估摸着有在李知竢面前露脸的意思,但崔四娘既不看着李知竢,那头李知竢也只是客观点评了两句,便也不自找没趣了。
到裴致这时候,众人的目光投了过来。
原因无他,裴致样貌性情为人传颂,不管是看热闹的,嫉妒的,还是观察的,都想看一看裴相的孙女才情如何。
崔家主对自己自然热情,拿着裴致的签笑着对大家说:“裴娘子这签上,是一个秋字。”
裴致将诗作呈给崔家主,崔家主看着裴致清隽洒脱的字迹,在心里感慨这可全然没有小娘子家的温婉。
“日照雕楼上,霜铺绮阁槛。
朝饔见白露,晚馈观月钩。
迎桂送棠枝,阆苑比蓬莱。
引壶斟菊酒,心系故夷薇。”
崔家主念完,笑着点点头:“娘子通篇没有一个秋字,但句句描述的是秋景。不念秋之哀凉,反倒用迎桂送夏花,最后不祝祝士子们金榜题名,报效康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