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修士发现了我的身份,我杀了他,但也受了伤。我待在谷底,是为了一个人养伤,没想到会遇见你。”牧川平静地说,“你的医术很好,所以我就跟你走了。”
“然后呢?”
“然后,我想,玩一场游戏也不错。看看你们人族因为救了敌人而绝望疯狂的样子,一定很有意思。”牧川顿了顿,接着说,“但我对你有了感情――人类的感情。所以我不想再回魔族了,我打算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但这件事被洛灵发现,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告诉尊者,就只好带着你离开。”
他说得那么轻巧,好像直到这时,还以为这都是些大不了的事。
夏且歌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带着某种冰冷的嘲讽。
她说:“张南星,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牧川一成不变的表情出现了裂缝。
“什么?”他的声音很轻。
夏且歌说:“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现在杀了你。”
牧川死水一样的眼里泛起汹涌的波涛,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字字锋利:“为什么,我们不是夫妻吗?就算我是魔,我也一样爱你,你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样爱我?!”
夏且歌笑了起来,笑容与泪水混杂,她说:“我这一生,无愧于任何人,也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可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不会救你。”
“魔,终究是魔。”
牧川的表情变得无比可怕,他疯了似的吻她,拥抱她,得不到她的回应,就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重复:“我爱你,泽兰,我爱你……这是爱,你告诉过我,这是爱!”
夏且歌无动于衷,漠然道:“那就是我错了。”
与此同时,她催动体内的狐妖,放任它吞噬自己的灵力和血肉。
牧川骤然意识到她的举动,强行注入魔气中止她的动作,咬着牙质问:“你宁愿死,也不想和我在一起?”
夏且歌冷冷地看着他。
他于是掐住了她的脖子,阴狠地说:“你死不了的!”
夏且歌咳出一口鲜血。
牧川的身形比张南星更高大,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覆盖,仿佛挣脱不开的牢笼。
“你恨我……”
他拿苍白的手掌盖住脸,从指间溢出的,却是森冷的笑声。
“恨我也好。”他放下手,笑容扩大,直勾勾地盯着她,“只要我爱你就够了。”
“你活着,我们是夫妻;你死了,我也能把你炼成傀儡!这辈子,我们注定要纠缠不休。”
夏且歌微微一颤,闭上双眼。
她的嗓子像火烧一般,说出口的话犹如裂帛:“张南星,你要是真的懂什么叫感情,就让我去死吧。”
牧川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我偏不!”
他红着双眼,疯魔一样喃喃低语:“你不能死,我们拜过堂,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就算变成鬼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
夏且歌麻木地被他抱在怀里,她的泪流干了,嗓子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她开始陷入漫长的昏迷和噩梦。
她分不清秘境和现实,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几天。
直到很久之后,她听到一个声音。
“且歌!”
有人在为她注入灵力,帮她从混沌中脱离。
她的头脑仿佛一方污浊的墨,在经久的黑暗后被注入了一点清水,教她回忆起一些不堪的往事。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依稀看见红色的影子正在摇晃,一道熟悉的女声忽远忽近地传来,喊的是:“且歌,且歌!”
且歌……
她是夏泽兰,夏且歌。
这个一心想救她的姑娘叫姜翎。
在久违的清明中,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姜翎知道真相,若不然,她一定会为此愧疚。
那些杀孽,那些痛苦,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吧。
于是她费力地扯开唇角,轻声开口:“彦竹,是你吗?”
*
*
《九州日记》
四月初三,天晴。
南星把我带到山上郊游。
他离开了一会,按理说我从不会和他走散,但这次我清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溜出去好远,来到一户民居前。
有个小孩正在田里扑蝴蝶,身上胖乎乎,圆溜溜的眼睛像葡萄,我看了欢喜,就走过去跟他交谈。不知怎的,他看上去有些害怕,我拿出糖给他,蠕动着嘴唇发出声音,想叫他别怕我。
小孩咯咯地笑起来,一把抱住我,他身上是那么热,像水一样缠在我身上。田埂尽头跑过来一男一女,应该是小孩的父母。他们大声叫喊着,奋力向我奔来,我想那也许是在跟我打招呼,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挨着个地拥抱。
他们的身体一样的热,我有点难受,于是小幅度地推开他们。可他们好像是生气了,不肯理我,我拽住他们的胳膊想请求原谅,却只来得及抓住一个拨浪鼓,就再也没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我的朋友没有了,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好在这时候南星赶来了,他不敢抱我,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因为看到他哭,所以就没有问出来。
我说,南星,你为什么要哭?
南星小心翼翼地攥住我的手,他说且歌我们回家吧,我说好。他又说且歌我爱你,我笑了起来,说,当然,我也爱你。
手里的拨浪鼓摇不出声音,逐渐变得冰冷,有那么一瞬间,我还在上面看见了刺目的鲜红。那一刻它不像拨浪鼓,反倒像是死人的胳膊。
我丢下拨浪鼓,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我要和南星一起回家了。
――――――
四月十八,整天待在屋里,看不到天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经常在晚上做噩梦。
在梦里我会杀人,像个鬼魂一样到处觅食。
但我知道这是假的。
南星说,梦里的东西,忘了就好。
我想他说得对,所以每次都努力忘干净。
毕竟,我可是个悬壶济世的医师啊,我怎么可能会杀人。
――――――
四月廿七,天晴。
我忘的东西越来越多。
有时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都感到那么陌生。
所以南星把我带到了望天,他说,在这里有利于我治病。
他把我照顾得很好,帮我梳头,给我买新衣裳,甚至为我学会了做饭。
他常常喂我吃药,味道很甜,像糖一样。
可惜药效并不好,我开始频繁地呕吐和失眠,有时莫名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要努力好起来,不能让南星担心。
――――――
五月初五,狂风大作。
我发现,自己似乎正在研究一个药方,已经完成了一半,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但我是个医师,所以这也正常,于是我放任不管,每次醒来看到这药方,都悄悄收好藏进袋子里。
我跟南星说,我想紫霜阁了,我想回去看看师父、师姐和爹爹。
南星说,要我再等等,来年春天病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去。
我同意了。
――――――
六月十三,阴云密布。
我又在半夜惊醒了。
南星不在家,他经常有事要做。
可我好无聊,我哪也去不了,只能一个人靠在窗边唱歌。
那个药方似乎已经完成,可这是送给谁的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一定会有需要它的人。
我唱着唱着,看到远处飞来一只火红的鸟,像凤凰似的,可真好看。
她凑到我面前,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忽然好困。
我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醒来。
第118章 最终之战(一)
◎战起。◎
姜翎把芥子袋交给幕橙, 后者道别之后,失魂落魄地离开,强撑着为夏且歌处理后事。
那个药方送到了游影手中, 苍曼寒为此激动得给他们传了好几条消息。
所有计划都在如期进展,姜翎又开始了对付苍焰教、防备天魔族的日子。
她的生活被忙碌和紧张占据, 很少被额外的情绪侵扰, 只是偶尔静下来弹琴, 会想起那个笑如繁星的女子。
半年后, 姜翎和莫齐轩连夜端了一处苍焰教的据点,带兵路过山谷时,听到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警报声。
这声音从头顶传来, 响彻苍穹,震得每个人都错愕仰头, 凝望黑夜。
能传遍九州的警报声, 当然只有一个解释――
群仙盟举九州之力铸造的防护大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
天魔族, 发动进攻了。
他们彻底从沉眠中苏醒,在不知名的角落出现。经过千年同化,他们的外表和运功方式已与九州修士差别不大,甚至连天地法则都辨别不出他们的存在。
魔族来势汹汹, 群仙盟节节败退。
先是溪州,再是定南州, 整个东南沿海的防线彻底溃败,青州和幽州也岌岌可危。
莫齐轩站在临渊城的一间阁楼内,手握战报, 眉头紧锁。
短短几天, 天圣教据点已被摧毁三百有余, 苍焰教趁机反扑,气焰大涨。
姜翎走过来,看他神色便猜到大半,问道:“古邺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莫齐轩摇了摇头,目光转向远处的天空:“他们又来了。”
姜翎叹息一声,踩上飞剑和他奔赴战场,又问:“子书那边不需要加派人手吗?”
莫齐轩迎着风声回她:“没有人手了,只能让他们硬扛。”
姜翎默然,不再多问。
此时的莫子书同样面临魔族突袭,她站在城楼上,看着外面浩浩荡荡的魔军,并不感到畏惧。
夕阳染红半边苍穹,也让她的双眸淌着血色的光。
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幽州,这就是莫齐轩的命令。
他说:“我只要捷报。”
莫子书抽剑出鞘,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她一定把这捷报打给他看!
可这一打,就是从上午打到傍晚。
魔族虽人数少于他们,却都是以一当十的强将,僵持战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正当莫子书心急如焚之时,耳畔隐隐传来雷声轰鸣,仿佛从地下钻出,混淆在激烈的刀剑交接声中。
她仔细辨认,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难道是魔族的援军?
她的心霎时沉下。
须臾,那伙援军出现了,乌泱泱一片骑兵如同天降,从树林外杀了出来。
万马奔腾,地动山摇,士兵们身上的盔甲银光凛冽,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蚀日国的军队。
为首一人朗声道:“蚀日国范迦,奉命来为莫家主助阵!”
幽州若是失守,蚀日国便失了门户,游影为此多番游说,终于为他们送来了一支军队。
莫子书心里的激动无以复加,朝着范迦抱拳致谢。
两伙人马各自包抄,彻底将魔族团团围住,开始新一波的屠杀。
……
与此同时,天衡州,昆仑殿内。
九位长老外加二十八个门派的代表人员,正在商讨作战计划。
“谭道友。”禄元洲说,“能否请青云仙君出关?”
在场众人纷纷附和,朝谭宵凡投去目光。
谭宵凡露出诡异的表情,语气略显尴尬:“在下已经试过,只是……仙君不愿啊。”
“什么?!”渡魔窟的掌门率先拍案而起,“我说宵凡,你没搞错吧?大敌当前,青云仙君居然不肯出关杀敌?!”
谭宵凡苦笑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真的已经尽力,但仙君不知为何始终不肯见我,或许是另有打算吧……”
全场哗然,化凡仙门的掌门更是毫不留情地道:“什么打算?难不成是贪生怕死?!”
谭宵凡脸色微变,说:“仙君参与第一次仙魔大战时年仅一百余岁,尚且能奋勇杀敌,功无其二,如今位列九州第一,又岂会心生畏惧!”
“那你说说,她为何要避战不出,当一个缩头乌龟?!”
谭宵凡哑然,一旁的禄元洲淡淡开口:“无论青云仙君是否出关,都不会影响我们本次的作战计划。”
这话不假,青云仙君再厉害,也不至于凭一己之力左右战局。
“五大门派中,太初剑宗承受的攻击最为猛烈,他们想借此瓦解雍州防线。”禄元洲说,“但我们会守住雍州。倒是青州已经失陷,幽州正在抵死顽抗,还请多加派人手。”
现场一片寂然。打仗这种事,谁先出头谁先死,他们这些弟子多、底蕴厚的仙门世家,反而不愿当一个开刀的,当然要先送些小门小户的去铺路。
天下之事自古如此,太初剑宗把援兵送给别人,就是把自己送上断头台,恐怕不出三日,就能收到剑宗覆灭的消息了吧。
一群人各怀鬼胎,面面相觑,竟全都不言语,还是谭宵凡先开口:“禄掌门,你确定你们能抗住天魔族的压力?此战事关重大,切不可托大啊。”
“没人比我更在乎剑宗。”禄元洲说,“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能守住雍州,你们能守住九州大陆吗?东部才是魔族重点进攻的地方,也最需要我们的支援。”
沉默少顷,谭宵凡说:“好,那我们就以此为基础,接着商讨本次的作战计划。”
……
太初剑宗的的确确如禄元洲所言,遭受了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攻击。
无数魔族从天而降,毁了他们的护宗大阵,朝四面八方涌来。
谢温韦作为首席,率诸弟子镇守宗门,酣战数个时辰,已是灵力枯竭,连手臂都麻木,好像变成一头野兽,只能依靠本能和直觉作战。
他越打越没力气,疲惫地转头问:“师父,掌门师叔呢?”
谈子真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一边挥剑斩敌一边回:“我告诉他,这里不需要支援,凭我们就能搞定。”
谢温韦差点跳起来:“我日啊师父,都这时候了你装什么逼啊!”
谈子真难得没跟他置气,反而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是个爱笑的人,谢温韦在他脸上见过微笑、奸笑、谄媚的笑,却唯独没见过这种意气风发的笑容。
不,或许他是见过的――在那个崇吾山的秘境中。
谈子真下巴微抬,望着天上还在不断降临的魔族,随手挽了个剑花。
“你不是问我,为何自己修炼了十三把剑,却只让你用十二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