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姜翎很少走出院子,却也知莫府的氛围正逐渐发生变化,莫萧野和莫齐轩虽明面上亲如兄弟,平静如水,私底下却早已暗生龃龉,势同水火。
可姜翎浑不在意,她看书抚琴,一如平常。无论外界如何,听风馆中永远岁月静好,仿佛与世隔绝。
只有在某天晚上,她倚着窗沿望向明月,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荒谬。
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提前知悉结局,却唯独不知晓自己的下场,既置身事外又纠葛不断,不论开心还是悲伤,都无法辨别真伪。
更深露重,她随手掩上窗户,懒得再去思考。
上一世她渴望清醒,宁愿痛苦也抗拒麻木,可最后得到的就真的只有痛苦。这一次,她只想得过且过,随遇而安。
她躺在床上,于夜色中沉沉睡去,在梦境中重温往事。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姜翎慵懒起身,从柜中随意挑出一件衣服换上,然后洗漱梳妆。
刚做完没多久,门外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嫂子,你在吗?”
“进来吧。”姜翎说。
莫子书于是笑嘻嘻走了进来,把今天新研制的鸡蛋炒地瓜拿给姜翎品尝。
在微妙的沉默之后,姜翎面不改色地吃完一盘子菜,果然又收获了少女毫不掺假的夸赞与吹捧。
可她还没来得及飘飘然,就眼见地瞥见莫子书小臂上不经意露出的伤痕,当即按住她手腕,凝眉问道:“怎么受伤了?”
莫子书盖上袖子,不在乎地道:“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修士嘛哪有不受伤的!”
姜翎轻轻叹息,拿出药膏开始给她上药:“看起来像鞭伤呢,你怎么也不知道给自己包扎一下,多疼呀。”
“不疼。”莫子书呢喃着说。
“不疼也得上药呀,那样才能好得快。”姜翎一边抹药一边叮嘱。
“……嗯。”莫子书低头,安静地看着她为自己包扎的样子。
那双手是如此温柔,像灵水一样抚平了她所有的伤痛,就好像她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可姜翎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脊背上,还有着密密麻麻被抽出来的伤痕。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偷偷和一位卖花女成为了朋友,甚至为她屡次翻出家门,结伴交游。
事情败露后,她被母亲扔到冰天雪地中,长长的藤条狠狠砸落到身上。家里的下人站在周围,静默得仿佛一尊尊雕像,每个人都似怜悯又似淡漠。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过朋友。她变得像母亲一样冷酷,又像那些下人一样麻木。
可是现在,她感受着手臂上温柔的力道,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阵阵暖意,竟觉得背上那早已淡化的伤疤,像是火烧一样焦灼起来,令她几乎坐立难安。
“……”
不。
莫子书,不能动摇。
她的眼神在晦暗之中,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冰冷。
“咔嚓。”
就在这时,门开了,莫齐轩踏入室内,她在抬头的一瞬,猝不及防撞上对方的视线。
那双鹰隼一般的黑眸直直地盯向她,像一柄利剑刺破了她的遐想。莫子书陡然一惊,再看时,他却已将视线划到姜翎身上,仿佛刚刚不过是她一场错觉。
“咦,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啊?”姜翎惊讶道。
“等会还要再走。”莫齐轩的神色缓和下来,“猫呢?给它带了吃的。”
“出去玩了吧,你去找找看。”姜翎随口支使道。
“好。”莫齐轩应下,转身走出室外,没有多给莫子书一个眼神。
但她已然心脏凝固,浑身冰凉。
此时,专心包扎的姜翎忽然松开手:“好了,以后记得自己上药。”
“嗯。”莫子书收回手臂,抚摸着那圈纱布。
“你很怕他?”姜翎笑着问。
莫子书一怔,没有否认:“……是有点。”
“为什么?”姜翎说,“你不是跟他认识很久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莫子书竟摇了摇头:“其实我之前跟他接触很少。”
在姜翎困惑的眼神中,她笑了笑,淡淡地讲起那些埋在记忆里的往事。
……
年幼时,莫子书奉母亲之命,常来府上做客。一个小姑娘,喜欢到亲戚家串门玩,自然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常常没人管她,任由她在府中随意出入。
有一年,她偶然碰见一位倚在池边赏荷花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很漂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难言的韵味,只是看上去病恹恹的,衣着也很老气。
见到她,女人温和一笑,随手递给她一颗糖,说:“今年的荷花很美,不是么?”
莫子书含着糖,胡乱地点头,临别时偷偷回了好几次头。
后来,她便常往这地方走,果然又碰见了女人,被邀去她院中做客。房间里都是药味,混合着檀木香气,竟意外地不算难闻。
在聊天中她得知,原来这女人叫李新柔,是莫青松的小妾之一。
她在那里玩了一整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院外走来一个少年。
夕阳如火,清风盈袖,这就是她与莫齐轩的初见。
少年彼时不过七八岁,但已生得十分端正,不苟言笑,气质斐然。
“娘,孩儿给您抓了药回来。”他说着,把药放到桌上,朝莫子书点头致意。
他好像不关心她是谁,也不在意她们在干什么,只是有那么一刻,当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放着桂花糕的瓷碟时,动作微微一僵。
这是李新柔特意为她做的,莫子书从没来得及打招呼的挫败中回过神,赶紧抓起一块献给他:“哥哥,你吃桂花糕吗?这是舅母做的,很好吃。”
莫齐轩冷淡地回复:“不必,我不吃甜食。”
李新柔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说:“别管他了,你留着吃吧。”
莫齐轩不发一言,转身出去,独自在院里练剑。
莫子书懵懵懂懂,将桂花糕送入口中。那一天李新柔为她唱起了歌谣,曲调婉转,声如莺啼,令她无端响起廊檐下挂着的银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轻缓悠扬。
不过,一直到她走,莫齐轩也没有踏入室内一步。
后来,她每逢进府,都必要来寻李新柔。有时从匣里抓一颗糖走,有时坐在窗下听她娓娓道来书中的故事,或是唱一首清雅的曲子。其中她最爱的是《忘忧谣》,据说是一位思念丈夫的妇人所谱,哀而不伤,引人入胜。
而莫齐轩从不参与她们的谈话,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练剑,偶尔把饭菜或汤药端进屋里,然后不知去处。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有一天她再过来时,院子里竟挂上了丧幡。
李新柔死了。
听说,莫齐轩抱着她的尸骨,在屋里枯坐了一天一夜。
但他一滴泪也没有流。
见到莫子书的时候,少年爬满了血丝的眼睛空洞地转动,脸上没有悲伤更没有痛楚。
他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淡然开口:“要吃桂花糕吗?”
莫子书看着桌上油纸包裹的一块桂花糕,对他说:“你真是个冷血的怪物。”
说完,她转身离开,抬袖揩净眼角的泪滴。
没过多久,她便听说,莫齐轩因为违抗家主的命令,被赶去偏院独自生活。
母亲说,他虽然性情乖戾,却是这一代最杰出的天才,如若能够拉拢,必定可以成为助力。
她想起少年冷漠的眉眼和泛红的双眸,低头应下这份要求。
半个月后,她带着亲自做好的桂花糕,前去看望莫齐轩。
她还没来得及为那天的话语道歉,少年的脸上就浮现出刺眼的嘲讽。
所有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她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掌将桂花糕打翻在地,恶劣地吐出一个字:“滚。”
她再也无法抑制怒气,骂完一句“莫齐轩你活该当条丧家之犬”后,便大步流星摔门而去。
然而,在跨出院门的一瞬间,她竟鬼使神差般回了头,在匆忙间最后看了莫齐轩一眼。
少年正沉默地俯身,僵硬而缓慢地将桂花糕捡起。
他依旧面无表情,唯独在脸颊上,挂了一颗清晰的,晶莹的泪珠。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的是,那些好听的歌,软糯的桂花糕,李新柔一次也没有为他唱过、做过。
……
故事结束,莫子书也渐渐从思绪中回过神,笑着说:“所以说,他的脾气真的很臭。”
姜翎眨眨眼,犹豫着问:“莫齐轩的娘亲,对他不好吗?”
其实她看书的时候就知道,由于上一辈的恩怨,莫齐轩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僵。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亲耳听听莫子书的说法。
莫子书沉默片刻,答道:“可能的确算不上好吧。她对表哥永远只有训导和斥责,不准他吃甜食,不准和府里其他人过多来往,每天必须练功六个时辰以上。”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们,恰巧碰见表哥跪在院子里,舅母则拿着一根枝条正在抽打他,断了就再换一根。”
姜翎蹙眉问道:“为什么?莫齐轩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莫子书淡淡地说:“好像是莫北川在比试中输给他,一怒之下就把院子里的东西给砸了,连两棵桂花树都被砍倒。当时舅母不在,回来看到这幅场景,当场气急攻心,差点没晕过去,第二天就狠狠打了他一顿出气。”
姜翎气愤地打抱不平:“这关莫齐轩什么事呀!”
莫子书瞧见她的样子,不觉笑了一声,说:“我只知道,从那以后,但凡是碰上莫北川的比试,他就再也没有赢过。”
“……”姜翎沉默不语,像是在沉思,又像在发呆。
“别太心疼。”莫子书无所谓地说,“他皮糙肉厚,没什么大事,被打得背上全是血,还能在舅母捂嘴咳嗽的时候,回头劝她注意身体,别动气。”
“我没心疼……”姜翎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他不该被这么对待。”
“有什么该不该的,世界上那么多家庭,难道谁都能得到无私的爱吗?”莫子书垂眸低语,漠然一笑。
姜翎无话可说。因为她自己,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还有。”莫子书突然抬头盯住她,“不要试图了解他了,嫂子,不要。”
姜翎愣了一下,还没理解过来她的意思,莫子书却已经恢复往常那般甜美的笑容:“对了嫂子,我前些日子刚买了一支钗子,你要看看吗?”
“啊?嗯,好啊。”姜翎应道。
**
莫子书离开后,姜翎一个人在房间里发起呆。
她总觉得好像有很多话要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天晚上,莫齐轩依旧没有回来,她也就不再等待,草草熄灯睡去。
而偏房之内,清冷的月光下忽然掠过一个黑影,门被砰地一声撞开,莫齐轩跌入房内,捂着伤口靠在门边,双眸紧闭,喘息嘶哑。
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他甚至连给自己上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狼狈地缩在角落,等待着灵力驱散少许痛感。
风从庭院呼啸而过,突然之间,一丝微弱的声响在门外响起。他立刻睁开双眼,费尽力气摆出应战的姿势,深吸一口冷气。
“谁?”他低声询问,语气充满威胁。
没有人应答。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条缝,他缓缓后退两步,目光森然地盯着那里的变化,右手紧紧按在剑柄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莫青松:英雄难过美人关,小子不足畏惧!
莫子书:你知道吗,他年轻的时候勾搭过上一任城主的小妾,被吊起来打了一顿鞭子balabala……
姜翎:呵。
莫齐轩: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虞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危机四伏(一更)
◎心动是什么感觉。◎
在惨白的月光中, 莫齐轩终于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一只猫。
橘色的猫。
名为大老虎的猫。
他周身气压倏然散去,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凝视着那抹圆滚滚的橘色, 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大老虎灵巧地穿过门缝窜入室内,蹲在他面前, 从嘴里吐出了什么东西, 然后轻巧地叫唤两声。
也直到这时莫齐轩才看清, 它嘴里叼的是一枝红艳的梅花――今日清晨, 他亲手放入姜翎花瓶中的梅花。
他蓦然抬首,只见一道红色的影子倏忽掠过,翩然落至面前。
按在剑上的手缓缓收回, 他喉结略微滚动,哑声道:“……阿翎。”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傻?”姜翎抬起下巴睨着他, “每次都等我睡着才敢回来, 第二天天不亮就走,要不是因为生死契疼了两下, 我还真以为你没回来过呢。”
前些日子她就曾半夜隐约感到过疼痛,但那感觉转瞬即逝,还以为是体内灵力出了什么问题,结果今天这种感觉再次来袭, 果然是莫齐轩受了伤。
“我……”莫齐轩刚张开口,就被姜翎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别废话, 去床上坐好,我给你上药。”
“哦。”莫齐轩乖乖闭嘴,走到床边坐下。
等他将上衣脱下, 姜翎便拿出药膏, 开始为他上药。
少年的身上血痕纵横, 淤青成片,连原本结疤的伤口都再次崩裂开。
“怎么伤得这么重啊。”姜翎不觉放轻语气,“莫青松也忒狠心了。”
“不是他。”莫齐轩垂着头任她上药,“是莫萧野。我现在不得不在他手底下做事,被分派的都是些危险的任务。”
姜翎叹道:“要一直这样吗?”
莫齐轩低声说:“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似乎是不想姜翎再问,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蓝色的药瓶,递到对方手中。
“这个给你。”
姜翎腾出一只手拿起看了看:“三品冰心丹?”
莫齐轩解释道:“药王阁新来了个医师,叫岑不修,擅长炼丹制药。我帮他做事,他就拿丹药做交换。”
姜翎确实听说过,最近天司城来了个厉害的医师,似乎是犯了什么禁,从蓬莱阁被赶了出来,暂时寄居在滦山镇。
“这人可靠吗?”她问。
“他是为了救人才被赶出来的。”莫齐轩说,“那些门派世家肮脏得很,他看不下去到处救人,才会弄得这么狼狈。”
“听起来,他人还不错。”姜翎若有所指。
莫齐轩淡淡地笑了一声,却说:“愚蠢至极。”
他语气平静,漫不经心地道:“他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除了让自己落得个狼狈不堪的下场,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何况那些人根本就不会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