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剑招落下,姜翎收剑入鞘,莫子书适时上前:“嫂子,累了吧?喝杯茶休息会吧。”
“好。”
姜翎转身浅笑,接住对方递过来的茶饮。
这些日子,她从一开始的强迫自己练剑,逐渐领略到剑术的奥妙与艰涩。哪怕再苦再累,也会告诉自己咬牙坚持下去。
或许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接受了这个名为九州的世界。
她不再沉迷于话本和睡梦中麻痹自己,她开始调动这具身体里所有的记忆来练习剑术,提升修为。她不希望再有一次,当她在生死关头全力应敌,得到的结果却是,还差一点。
她也开始明白,原来剧情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坚固。这个名为龙傲天的男主,并不总如书中描写的一般,所向披靡。他也会脆弱,也会受伤。
而她呢,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身边的人。
“嫂子,注意身体,别累着了。”莫子书叮嘱她。
“放心吧,我有数的。”姜翎笑道。
“好,那我先进去看看表哥。”莫子书说。
姜翎点头:“好。”
莫子书于是转身踏入房间,绕过屏风走到内室。
莫齐轩正坐在窗边看书,墨发未束,潦草地披着外袍,素来俊美到令人有压迫感的容颜,透露出淡淡的苍白和病色。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问。
莫子书静默一瞬,选择开门见山:“那个传送符,你为什么没有用?”
历任莫家家主,都与莫府命脉相连,必要时可启动传送符,直接将其传送至府上,并利用命脉之力抵挡一切伤害。
代价当然也有,但与保命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莫齐轩淡淡地说:“他发现了泰阿剑,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可莫子书不依不饶,继续紧盯着他逼问:“仅仅是因为泰阿?”
莫齐轩掀起眼皮,没有说话。
莫子书的语气不自觉加重:“表哥,你告诉我,嫂子的身份究竟是――”
“莫子书。”莫齐轩平静地打断她的话,冷冽的声音不怒自威,“你谮越了。”
莫子书的声音顿时消弭,她僵硬地低下头,喃喃地说:“……是。”
“出去吧,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莫齐轩厌倦地摆了摆手。
莫子书哑然,只能憋住火气,转身离开。
室内恢复安静,唯有姜翎在外面练剑的声音,一刻不停地传入耳畔。
良久,莫齐轩抬起头,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少女粉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带着清晨的朝气与晨露的气息。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她迅速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提剑来到窗边,紧张兮兮地问:“你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莫齐轩笑了起来:“不用担心,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姜翎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要是不舒服记得立刻叫我哦。”
“好。”莫齐轩答应下来。
姜翎于是回到庭中,继续练习《苍冥剑法》。
而莫齐轩仍坐在原地,安静凝望她的身影。
在那一刻他忍不住想,也许世上真的有这种事吧。
真心换真心。
听起来可笑,却真的教他遇见了这样一个傻瓜,固执地坚信着这一点。
许久之后,他轻叹口气,掩上窗户,再次翻开书页。
**
没过多久,莫齐轩的伤就好全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就立刻告知姜翎,他决定动身前往万象神宗。
姜翎对此并不意外,甚至感到庆幸,因为这至少证明,莫齐轩没有被这次意外的挫折打倒。
但莫子书显然对此难以接受。
听风馆内,传来她饱含质问的声音:“表哥,你真的不打算留下吗?你在这里苦心经营的一切,难道就要这么抛下吗?”
她深吸口气,继续说:“在莫府有什么不好?纵无家主之名,却有家主之实,数不尽的钱财权力都掌握在你的手中,就算你想向本家复仇也并非没有机会。可离开这里一切就都是未知,也许前方就是深渊,就算这样你也要走吗?”
“是啊,就算这样我也要走。”莫齐轩回答得坦然,“修士本不该困于宅院之中,天地之大,不能亲睹其貌,修行又有什么意义?”
莫子书不可置信地摇头低语:“表哥,你从前不是这样。”
莫齐轩淡淡一笑:“有些道理,或许只有你失去一些东西,才能真正明白。”
莫子书问:“你明白的是什么?”
莫齐轩沉默片刻,答道:“有些东西,越想得到,越会失去。我想去更远的地方寻找真相,看看这命运,究竟是否存在。”
莫子书:“可是――”
莫齐轩打断了她:“无论如何,那些人,我不会就这么放过。”
莫子书一愣,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
“可那些人,连群仙盟都不敢轻举妄动,要不然也不会一点风声都不肯走漏。”她说,“你想怎么样呢?”
莫齐轩轻描淡写:“找到他们,杀死他们。”
“可如果万象神宗不愿意收你为徒,那你岂不是真的走投无路――”
莫齐轩露出一丝笑意,清冷的声音透着超乎寻常的镇定:“天不绝我,何愁无路可走?”
莫子书怔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
她猛然想起那一年,她刚到府上不久,并不受人待见,尤其是莫北川,最喜欢带人欺负她。
后来,是莫齐轩挡在她身前,替她赶走那些讨人厌的家伙。
当时,莫北川气急败坏,不屑地嘲讽他:“莫齐轩,你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凭什么跟我们为敌?”
而彼时的莫齐轩尚是一副冷如冰刀的模样,他眉眼桀骜,语气轻狂:“就算没有剑,我也能打赢你们所有人。”
那是她毕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幕。
可后来,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曾以为,那个少年已经死了。死在本家,死在偏院,死在荷花池畔。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在眼前的莫齐轩身上,见到了那个少年的影子。
莫子书的神色晦暗难辨,半晌她才问:“那嫂子呢?她要和你一起走吗?”
“这里不是我们的归宿。”莫齐轩说。
“是吗。”莫子书叹息一声,“人总是会有很多留恋的东西,钱财、权力、温情……所以他们永远会被困在过去。”
她说:“也许我应该恭喜你,表哥,你走出去了。”
“……”
“你想多了。”莫齐轩说,“该给的钱还是得给我。”
莫子书:“……哦。”
莫齐轩说:“我会把剑冢的位置告诉你,除此之外,你需要每个月都从我的钱中抽出一笔,去照顾方婆婆和钱算的家人。”
“遵命。”莫子书说完,忽地问道:“你就不怕我突然背叛你彻底篡位?”
莫齐轩淡淡道:“其一,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其二……”
“你可以试试看。”
莫子书瞬间噤声,不敢质疑他的话。
毕竟这天司城内,暗中效命于莫齐轩的,可不止她莫子书一人。
“还有。”莫齐轩说,“我走之后,你要下令追杀我,营造你我二人不合的假象,务必不要让幽州的人起疑。”
莫子书说:“表哥,你果然还是没放弃吗?”
“我只是想让他们抢走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莫齐轩的语气意味深长,“记住,早点去幽州本家等我,别让我失望。”
“是。”
莫子书垂首,深深朝他作揖。
这一次,完全的臣服,也是绝对的服从。
**
临行的日子,在不知不觉间接近。
但谁也没想到,临走之前,莫府竟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驴站在门外,指名要见李新柔。下人说李新柔早就死了,他也不肯松口,咬定要见她的孩子。
小厮只好前来通报,莫齐轩想了想,带着姜翎一同去见他。
老人仍站在门外等候,莫齐轩说:“老人家,您找我?”
老人眯着眼睛瞧他,慢腾腾地问:“你就是李新柔的儿子?”
“是我。”
“那你知道,她的生辰是是什么时候吗?”
莫齐轩一愣,还是如实回答。老人抚须点头,露出些微笑意。
“老朽受人所托,来给你送一样东西。”说着,他就把驴背上的包裹解下,递到他手中。
莫齐轩说:“敢问这是何物?”
“故人所送之礼,他不知道李新柔已死,所以就由你代为接收吧。里面有封信,会说明一切的。”老人答道。
莫齐轩追问:“可否告知那人的姓名?”
老人却已牵着驴朝前走去,沧桑的声音飘散在空中:“死啦,上个月刚死的。”
姜翎望着他的背影,说:“真是个怪人。”
莫齐轩低头看着包裹,照手感来说,似乎是个木盒。
“你知道他是谁吗?”姜翎问。
“能猜到一点,但不确定。走吧,我们回去打开看看。”莫齐轩说。
姜翎点头,随他回到屋里,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木盒。
打开的一霎,连她也不免一怔。
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张银票,上边压着一个香囊,旁边是一封信。
莫齐轩拆信阅览,沉默良久,说:“是我母亲昔日的未婚夫,死后没有子嗣,所以托人把遗产送给我母亲。”
信上说,当年他差人传信给李新柔,却没等到回复,前往李家找她,又被她哥哥带着莫府下人打断了腿。不久便听闻李新柔嫁到莫府,不到一年就育有一子,心灰意冷之下远走他乡,一生未娶。
他说,不知道你在莫府的生活怎么样,儿子是否听话。
他说,当年是我太过懦弱,现在我一身伤病,快撑不住了,这些钱就留给你做补偿吧。
他说,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事已至此,便祝你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
莫齐轩缓缓对折信纸,重新收入信封,仔细地在盒子中放好。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在府外看到一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单薄的褐色衣衫,下巴结着青色的胡茬,看着面善,只是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
这人见到他便问:“你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
男人又说:“你母亲姓李吗?”
他还是不答。
男人垂首瞧着他袖边的翠竹刺绣,淡淡地笑了:“这针线,一看就是她的手艺。”
而他终于开口:“做什么?”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他:“把这个带给你母亲,她看到就知道是我了。”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但这一次,男人什么也没说,摆一摆手就朝着远处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房间后,他把袋子交给李新柔,然后跑到一旁打扫炭盆,点燃炭火。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火苗噼啪的声音,以及女人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专心拨弄着煤炭,过了会,忽然开口:“娘,跟他走吧。”
床侧传来纸张被捏紧的响声,他知道,那是男人夹在袋子里的信。
他往盆里添了块煤,头也不抬地说:“我长大了,你跟他走吧。不用担心莫青松的人,谁敢抓你,我就杀了他。”
但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和苦涩的叹息。
后来他依然不曾知晓,那个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他只知道,那一年他们烧得起一个冬天的炭火。
而直到最后,李新柔也没有离开。她选择了留下。
第二年秋天,她于此处病逝,无人前来吊唁。
姜翎瞧见他的神情,便问道:“是他吗?你娘亲的那个竹马哥哥?”
“阿翎是怎么知晓的?”
姜翎神色一僵,但很快做出解释:“府里下人说闲话,我不小心听到的。”
“嗯。”莫齐轩应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后来,在出发的前几天,李新柔的衣冠冢旁多了两株桂花树。
莫齐轩站在墓碑前,手持书信点燃火焰。
单薄的遗书很快被焚烧殆尽,化作灰烬融入泥土。
姜翎站在旁边,看着莫齐轩略微探身,伸手在墓碑上轻轻抚过。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为何当面对李新柔的衣冠冢时,他会显得如此沉默。
他并不是无话可说,或是仍对李新柔心存埋怨。
他只是,把自己视作李新柔所厌恶之人,不愿脏了她的坟墓。
两人在静默中转身离开。
忽然之间,清风拂过,尚且低矮的桂花树轻轻摇曳,像是挽留,又像是告别。
姜翎回眸望去,有那么一刹,恍惚想起她的母妃。
母妃啊,你也在天上看着我吗?
可是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的母妃,是个像水一样温柔而坚韧的女人。
只是后来,连她也没能逃脱后宫的磋磨,没能逃脱权力的诱惑。
她从一名小小的采女,一步步晋升为德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脸上的笑变得虚伪,连温暖的怀抱也不再对姜翎敞开,一心只想栽培姜恪成为太子。
她终究如愿以偿。
那一年父皇病重,姜恪在朝臣推举下成为年少的太子,代价却是暗中赐死了他的亲生母亲。
姜翎不知道母妃有没有后悔,她只知道自己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知道,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为皇弟留了一封亲笔书信,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带给自己。
……
“嫂子,大老虎要怎么办?”莫子书抱着猫问道。
姜翎看着大老虎,小家伙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喵喵地冲着她笑。
一股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又被她竭力镇压下来。
“前途未卜,世事多难。”她的声音干涩微哑,“就把它,留在你身边吧。”
“你确定吗,嫂子?”
“是。”姜翎低声说,“麻烦你照顾好它。”
“……我会的。”莫子书郑重点头。
姜翎扶住额头,发出深深的叹息。
世人都说,修仙之途,第一步便是斩尘缘。可直到此时此刻,姜翎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她看着大老虎懵懂天真的眼神,看着莫齐轩领她拜别方婆婆,看着小巷里的男孩拿到最后一颗糖,心脏被越来越多的情绪压到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