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状似无意瞥向其脖间,那里一片白皙光洁,不见任何痕迹。
宋清安低咳一声:“那裴掌印想做什么?”
裴卿收回手,回身继续往下走去。宋清安不明所以,但还是急忙跟了上去。
围场上正热闹,无人注意到方才的瞭望台上发生了什么。
“今日是谁给公主梳妆的。”
直到下了瞭望台,裴卿才再度开口。
“竹烟啊,怎么了?”
宋清安下意识抚向面颊:“是哪儿不对吗?”
“公主身边人倒是心细的。”裴卿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步向前去,“只是太过心细,也实在不好。”
宋清安眼眸半眯,觉得莫名其妙。
裴卿好端端的怎么关心起她身边的侍女了?
还是竹烟看出什么……可竹烟应当察觉不出裴卿来过啊?
宋清安提裙跟上,一边想着回去后定要好好问问竹烟。
“陛下。”
裴卿带着宋清安到了梁帝座前,裴卿照例没有行李,只微微弯了弯腰。
“儿拜见陛下。”
宋清安不着痕迹斜睇了裴卿一眼,貌若恭敬地给梁帝行了一礼。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坐吧。”
在众多人之前,梁帝还是会做出和蔼之色来。宋清安低眸谢过恩,在一旁椅上坐下。
裴卿又回到了梁帝身侧,宋清安撩起眼皮,视线越过梁帝看向他。
“清安,御医来瞧过,一切都好吗?”
尽管今晨宸妃已与梁帝提起过,但梁帝还是如此问道。
“回禀陛下,御医说无大碍,只需静养。”
“那便好……那便好……”梁帝连连念着,又道,“那些刺客实在胆大包天,不知清安是否……”
他向宋清安的方向探出些身子:“……是否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宋清安垂眼避开梁帝视线,蹙眉回想了一番:“回禀陛下,那几人都蒙着面,清安未能看清。”
“其衣饰可有异?”
梁帝不死心一般继续追问道,宋清安心里头不免怪道。
他怎么如此关心刺客之事……是担心会波及到自己吗?
可有裴卿等人在其侧,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帝也不可能是为替她寻回公道,他如此在意,定有什么旁的目的。
只是她一时未能摸清……宋清安沉默一会儿,随后语带歉意道:“陛下,当时太过危急,儿并未仔细看过。”
她按住额角,眉头微微皱起,带出恰到好处的哀色:“再过些时日,儿或许会想起来。但眼下……儿只要一回想便觉头晕,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你养好身子才要紧。若真想不起来……便也罢了。”
“谢陛下。”
宋清安低声谢过,心中却愈发觉得奇怪。
怎么听梁帝所言……好像他并不是很期望听到什么?
她该“想起来”吗?
宋清安思及此不由心下冷哼。
不愧是她的好父亲啊……哪怕已经年老糊涂,却依旧将帝王术玩弄于掌心。
帝王的心思,永远深不可测。
“陛下,那臣便带公主回去。”
裴卿适时出声,得了梁帝准许后,他将宋清安带离。
方一离开梁帝视线,宋清安那些哀愁情绪便一扫而光。
她眺向场上诸多策马而过的身影,忽对一旁的裴卿道:“裴掌印带我骑马好吗?”
裴卿看了眼她受伤的手臂,嗤笑道:“公主伤疤未愈就忘了疼吗?”
“这伤也不是因我骑马得的呀……”
宋清安不满嘟哝,细声细气道:“若非这条手臂,我便自己去寻马了,哪还需要来托裴掌印。”
“嗯?”
见裴卿侧眸看来,宋清安便立刻改口:“玩笑呢,当然是想与裴掌印同骑了。”
裴卿哼笑一声,终究没有戳穿她。
他一抬手,便有宫人上前恭敬行礼。
“把盗骊牵来。”
裴卿转着玉扳指慢腾腾说道,那宫人明显愣了愣,随后忙不迭退了下去。
“盗骊?那不是裴掌印的马吗?”
宋清安微微扬眉,盗骊本是“天子之骏”中的一匹,但性烈无人能训。到如今,也只有裴卿一人驯服了它。
也是因此,梁帝将盗骊赏给了他。
“温顺的马或许难脱险境,公主以为呢?”
宋清安默然,裴卿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上次的情况……谁又能料到,那匹照夜玉狮子,已是良马中的良马。若换了别的,还不一定有它伶俐。
那宫人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三四人,一同拉着匹乌黑高大的马。
那马不时在原地踏几步,喷着鼻息。日光之下,黑色鬃毛细密油亮,衬出其下紧实健硕的肌肉。
三四人要牵制它犹显吃力,它不时扬起前蹄,几次差点将人掀出去。
这便是盗骊。
盗骊的眼瞳不时闪着凶光,宋清安远远瞧着,倒觉得这马像极了一人。
“掌印大人……”
那宫人生怕被盗骊踢到,站到一侧战战兢兢与裴卿回话。
“下去吧。”
裴卿说着,淡然眼神扫过盗骊。宋清安眼瞧着方才还桀骜不驯的马在裴卿眼风下骤然安静下来,不由心中感慨。
那宫人听此言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见那三四人都难以拉动的盗骊主动向裴卿走去,温顺低下头颅,宋清安一扬眉:“裴掌印真是好手段啊。”
裴卿无视了盗骊讨好般轻蹭的动作,侧眸睇了她一眼:“公主过誉了,雕虫小技而已。”
宋清安倒是对这匹有名的烈马产生些好奇。她刚靠近几步,盗骊一改温顺面目,四蹄重重跺地,激起一片尘土。
“裴掌印,盗骊看来并不待见我呢。”
宋清安心知有裴卿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这种诡异的信任也不知是从何时何地而起的,她没有往后退半步,反而挑衅似的又向前了一些。
盗骊发出愤怒的咴鸣,但裴卿扫去一眼后,咴鸣戛然而止。盗骊恹恹低下头去,马尾一下一下甩打着,看起来十分烦躁不耐。
“能载公主,是它毕生之荣。”
裴卿扯住缰绳翻身上马,自上而下看向宋清安,眉眼间带了浅淡的笑意。
第95章 呼唤
晴光落在裴卿身上,为其镀上一圈金色轮廓。宋清安仰脸望着,恍然间想到,若裴卿不曾入宫,必然会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以其能力,无论文武,都可夺魁。
可惜世事难料……
宋清安不无遗憾想到,裴卿若未入宫,还会是如今这阴郁不定的性子吗?
他应当会过完平凡而灿烂的一生,而非陷于黑暗深渊。
“公主,上来吧。”
裴卿低目,语气淡淡却又不容拒绝。
宋清安瞧一眼盗骊,递出手由裴卿将自己拉上了马。
盗骊尾部的甩动幅度又大了些,但最终没做什么将人颠下去的动作。
宋清安觉得好笑,便抚了抚它的鬃毛,果听其又喷出几个响鼻。
性子虽烈,却当真聪明。
裴卿看她坐稳了,也不提醒便以剑鞘拍马,盗骊倏忽冲了出去。
宋清安来不及反应,顺着力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裴卿怀中。
眼前景色快速变换,宋清安正死死拉住缰绳生怕自己掉下去时,腰间被人紧紧箍住。
“裴掌印?”
她的声音仍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此时又被裴卿的举动骇到。
这可是白日……
裴卿低喝一声,驱使着盗骊继续加速。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而过,胸口剧烈震动着,宋清安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公主别怕。”
裴卿优哉游哉,顿了片刻后补充道:“他们看不清的。”
宋清安闻言闭了闭眸,心情说不上的复杂。
盗骊是难遇的良驹,近乎全速奔起时,却是当真难以看清的。
围猎虽也有追逐猎物之时,但那些猎物本就是被投放进来的,大多人也不会拼力去追一头注定会被猎杀的动物。
是以,盗骊便在围猎场上格外显眼。
诸多人只见一道黑色影子疾驰而过,连驾马之人都难以瞧清晰。
“那是……何人?”
有人驻足眺去,惊疑不定地向身边人询问。
“那马通体乌黑,似是……”
两人渐渐息声,不约而同想道。
盗骊?!
“那是裴卿吗?”
梁帝眯着眸努力想看清,奈何老眼昏花,他只得向魏平询问。
“回禀陛下,应当不是主上。”
魏平昧着良心禀道,他毕竟习武,怎会看不清情况究竟如何。
他不仅知道那就是裴卿,还看见马上还有一人。
只是那人的身子大半被裴卿掩住,魏平才没能认出。
可从身形看,应当……是个女子。
梁帝听言没再多问,魏平心中却开始计较起来。
主上此前就是与那公主在一处,莫非今日也是……
难道主上当真待她不同?可又怎会?
魏平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以置信,若真是如此,主上岂不是就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之人,便不再是无法击败……
他的手无意识抚向刀柄,眸中晦暗不明。
“裴卿!”
两人乘一马冲进了林中,待远离人群后,裴卿骤然勒马,盗骊高高扬起前蹄,又重重落回地面。宋清安瞳孔骤缩,慌张中也顾不上什么,短促地唤了声裴卿的名字。
“咱家不是说过,公主别怕吗。”
盗骊安安静静地埋头,假装在嗅林中的灌木。裴卿没管它,而是低头在宋清安耳际厮磨,一边懒散说道。
上一回与裴卿同乘是在上元灯会,那次的经历给了宋清安错误的认知。
毕竟那一回的经历还称得上美好。
此回若不是裴卿还圈着自己的腰,只怕她已经软倒在马背上了。
耳中“咚咚”作响,皆是自己的心跳声。裴卿说的话她当然听见了,但此刻她并不想回应他。
见她沉默,裴卿侧眸看了看。纵她面上有脂粉遮掩,仍能瞧出微微发白的面色。
宋清安定力极好,哪怕心中惊惧不已,面上也只流露出些微受惊模样。
裴卿甚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听宋清安开口道:“裴掌印做事……素来如此鲁莽吗?”
不知怎的,裴卿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倒像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小公主总是温温柔柔的,一贯逢迎妥帖,最多便是绵里藏针地讥讽,却总少些意思。
裴卿闭目,似是自言自语:“值得咱家鲁莽的人可不多。”
宋清安动了动眼珠,敏锐地捕捉到些什么。
“那……除我之外,还有谁?”
裴卿嗤声:“公主,不该问的别问。”
他转瞬又成了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宋清安噤了口,心中却不住好奇。
裴卿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他为何会进了宫?
这些问题,她原先也猜想过。但那时裴卿在她心中的分量,还没到她为此执着的地步。
“裴掌印不高兴说,我不问就是了。”
宋清安感觉自己的身子仍未从脱力中缓过来,索性任由自己靠着裴卿,乐得将他当作自己的靠垫。
她稍一偏头,便望进裴卿深黑眼瞳中。
两人如此沉默对视,盗骊却不太乐意。
它不再假装嗅闻灌木,而将头仰起,两只耳不住抖动着。
“方才是咱家逾矩了,公主恕罪。”
裴卿嘴上说着,眼睛却凉悠悠地看向盗骊。后者似是觉察到什么,正动得欢的耳朵一停,僵在了那里。
“走。”
于是宋清安便见盗骊在裴卿令下乖乖向前走去,她不由惊奇:“它还通人言?”
“若是这点事都做不到,咱家还要它做什么。”
裴卿直起身子,视线扫过四围,确认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上元节时,裴掌印怎么没带它?”
宋清安试探着顺了顺盗骊的鬃毛,见它没有反应,便又抚了几下。
“公主觉得它是会乖乖按仪制走的马吗?”
裴卿说着,把缰绳递到了宋清安手中:“公主既说想骑,咱家便让公主试试。”
宋清安觉得手中这条缰绳无比烫手:“裴掌印……那也不是盗骊呀……”
“近来公主唤咱家的名字愈发熟练了。”
裴卿幽幽说道,一边将剑柄往盗骊臀上轻轻一拍。
原还缓缓踱步的盗骊骤然加速,宋清安急忙攥紧了手中缰绳。
呼啸风声吹散了裴卿言语,但仍有些字句停留在耳畔。
“公主喊得很是好听,咱家想听公主,再多喊几声。”
这个疯子!
宋清安真想回身将他拉下马去。
第96章 又见
盗骊疾驰于林间,行动敏捷地越过低矮灌木。裴卿早已习惯它不时腾跃的动作,宋清安却未必。
她低伏在马背上,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公主喜欢什么,兔儿?还是狐狸?”
偏裴卿还在她后头不时与她搭话,多少带些得意的意思。
“公主若喜欢,咱家便替您打一只来。”
“……不敢劳烦裴掌印。”
宋清安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便听见身后人似是愉悦哼笑一声。
他轻轻拍了拍宋清安拉着缰绳的手:“别扯这么紧,放松些。”
宋清安虽有些恼他,但在关于骑马的事情上还是依言做了。稍稍松力后,她才发觉掌心尽是冷汗。
盗骊的速度已渐渐缓下,宋清安这才分出精力去看四围。
林中场景大多相似,基本分辨不出身在何处。饶是如此,宋清安也能发觉他们到了极为偏僻之处。
“裴掌印……来见谁?”
她不是傻子,会那般天真认为裴卿应下她随口的请求。
何况他还牵出盗骊来,刻意躲过其余人的视线到了林中深处,若说他不为别的,宋清安是断然不信的。
毕竟裴卿……从来都不是什么鲁莽之人。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主。”
裴卿漫不经心道,全然不见被发现的心虚。
“不过要见人的不是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