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抬眉,面上有种厌倦的懒怠。他神情疏懒,好像此时他脖颈之间的那柄利剑并不存在。
“那你呢?为什么不出手?”
宋清怀温润眉目如被冰封,他的手向前又送了送,剑尖抵进几寸,已将皮肉刺破。一道鲜血蜿蜒淌下,没入衣领间。
“我要是伤了你……公主该不高兴了。”
裴卿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渍,无甚所谓的抬目与他对视:“这样不好吗?殿下快些动手,也好除了后顾之忧。”
宋清怀凝眉,却僵住了动作。
“兄长!”
宋清安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连裴卿都惊愕了一瞬。宋清怀见此,不由回眸看去。
但见宋清安一头乌发泻下,披散在身后。她一手拿着金簪,用尖利的簪头抵着自己的脖子,眸中迸溅着幽火:“兄长,放了他。”
“殿下恕罪!公主以命相逼,属下实在不敢拦下。”
临渊与观山面带愧色,向宋清怀请罪道。
天知道,当他们看到宋清安真的将簪子刺进去时,心中有多么惶恐。
他们也不敢将她劈晕,因为竹烟先前告诫过,公主身子弱,若突然陷入昏厥,很有可能会醒不过来。
是以面对一个抵死相逼的宋清安,这两人可谓束手无策,只得捏着鼻子将她带过来。
宋清怀来不及降罪这两个失职的手下,他难得地没有对宋清安好言相劝,只冷声道:“清安,不要胡闹。”
“兄长,清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清安一面说着,一面向他们缓缓走去,“但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他带走。”
她看见了裴卿,那身红衣红得刺眼,渗出的暗红色无不昭示着他身上有多少的伤痕。
宋清安眉头紧了紧,眼眶有些发酸胀痛。
“清安,别再过来了。”宋清怀语带威胁,手上又用力些许,裴卿适时低吟一声,成功令宋清安的脚步顿住。
“兄长……真的要用裴卿来威胁我吗?”
宋清安目有凄色,但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她便继续往前踱去。
“既如此……我也只能用我自己了……”
宋清安勾了勾唇角,风吹过,撩起遮掩了她颈侧的乌发。宋清怀于是看清,白皙脖颈上那道刺目的伤口。
他瞳孔微缩,像是猜到了什么。但宋清安的动作比他预料的还要快。
簪子刺入的声音很轻,但宋清怀却听得分明。他持剑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宋清安手中的一点簪尖已没入脖颈,刺骨疼痛令她不由抖了抖,连站都差点站不稳。
她皱着眉,唇角却又上扬,像是又哭又笑:“兄长……你若…若杀了他,那……我便随他……随他同去……”
她话说得磕磕绊绊,因忍着疼痛,还带了极重的喘息声。
裴卿坐在地上,视线里的宋清安背着光走来,若忽视那碍眼的伤口,她那样乌发红衣,比任何时候……都要惊艳。
他别开眼,低声道:“公主,咱家不值当你这样。殿下说得不错,咱家……本就是该死之人。”
“我何时……何时准许你替我做决定了?”
宋清安的眼睛紧盯着宋清怀,握着金簪的手因用力而发着抖:“兄长,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她双目猩红,眸中几多癫狂与偏执,有鲜血自唇角淌出,将唇色染得红艳至极:“我再问一次,兄长,你……放不放他?”
宋清怀拿剑的手已不稳了,他气息渐沉,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玥儿,你为了他……要与我为敌吗?”
宋清安凄然一笑,脚下跌撞着往殿里走近。这回宋清怀没有阻拦,只默然看着她。
“兄长……清安怎么会想与兄长为敌呢?冷宫里的日日夜夜,清安无不盼望着兄长回来,与兄长相见……”
“但是……兄长,他死了以后,我发现……我一点都没有快意。”
宋清安低眸,双膝一软,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上。她一手撑着地,喘了几息,才道:“兄长不是一直想让我走吗……放了裴卿,我带他离宫。永远……永远都不回来。”
宋清怀的剑已放了下来,唇瓣抿成了一条直线,下巴线条绷得死紧。
“兄长,我这么些年……都未求过你什么。就一次,求兄长……为我破例一次。”
晶莹泪珠滚落下来,滑过嘴角。血与泪混杂在一起,宋清安似是呜咽了一声,头微微低下。身后的墨发随她动作垂落,披围在肩头,像是有人自后将她抱住。
裴卿搭在地上的指节轻轻动了动,像是要替她抹去泪水,再将她的鬓发理好。
这样的动作,他曾做过千万次。可如今……却又如此艰难。
他眼睫低垂,忽而想起某夜,宋清安便这样披着发枕在他膝上,口中念着诗。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那时轻柔的吟诵声如在耳畔,可眼前却是为他带伤哀求的爱人。
宋清怀凝望着她,面上看不出分毫情绪,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兄长……还是不愿答应吗?”
宋清安喃喃说着,语中带了无尽的哀伤。她手忽一用力,将金簪拔了出来,没了阻碍后,鲜血更加肆无忌惮流淌,很快将衣领处浸湿。
她动作的同时,高声唤道:“竹烟!”
竹烟如鬼魅般出现,直冲向宋清怀。后者因宋清安突然的举动愣了片刻,竟没来得及抵挡,就被竹烟冲撞出了殿外。
临渊与观山只愣了一瞬,便立刻上前,一人制住了竹烟,一人则护下宋清怀。
“你疯了!”
临渊怒道,却看见竹烟因强行运功咳血,他怒气也散去了些。
宋清怀被带出的那一刻,宋清安轻笑了一声。她从衣襟里又取出一个火折子,回眸看向裴卿:“你找东西的本事可不行。”
下一瞬,她便吹燃了它,素手一扬,殿里顷刻间被火海吞没。
宋清安张开捏着那两只耳坠的手,她看了一会儿,似乎透过这寻常的耳坠子,望见了那个雪夜。
“我才不要留什么念想,若是如此……我甘愿同你一起死。”
她轻嗤道,随后将耳坠抛入了火海中。
裴卿眯缝着眼,见此轻声:“公主这就丢了?咱家可保存了好些日子呢……”
宋清安向他笑了笑,随后慢吞吞向裴卿身侧挪去。她满足地眯眸,带笑的面靥似春花照水。
“裴卿……这里终于…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宋清安捧住他的面庞,眸中痴迷缱绻:“现在……我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裴卿,那日雪夜初见,我便……再不能脱身了。”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裴卿握住她手,漆眸幽幽。
“哪怕死……也甘愿吗?”
“甘愿。”
宋清安轻声答过,随后倾身吻了上去。
第199章 终局(三)
浓重的腥甜味在口中逸散开,两人相触的肌肤,比熊熊燃烧的火还要滚烫。宋清安有些昏沉,不知是因脖颈上的伤口,还是因为这一吻。
大火吞没了二人身影,也吞没了宋清怀的声音。
他赤红了双目,不顾一切地要往里冲,却被临渊与观山两人死命拦住。
他们从未见宋清怀如此失态,是以一边阻拦着,一边心中发怵。
竹烟跪在一旁,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渍,望着那片火海无声落着泪。
宋清怀只觉得有根弦彻底崩断了,他死盯着大火,气息颤抖着,游走在彻底失控的边缘。
然此时,有一小片凉意覆上他手腕。
宋清怀低眸,顺着那只手看上去,见是竹烟,他下意识就要反手劈去。
“殿下冷静些,属下还在此处,公主不会出事的。”
竹烟飞快说完这一句,便松开了手。眼前的宫殿已因大火开始摇摇欲坠,不断有梁木掉落,华美的纹饰雕刻,皆一一坍圮下来。
宋清怀即将崩溃的理智被竹烟的话拉了回来。
他知道竹烟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殿下……”
宋清怀闭眸,深吸一气,随后冷声:“放开。”
临渊与观山立刻松了手。
“殿下,可要让人进去……”
“不必。”宋清怀的声音发着抖,他背过身,眉间紧拧着,“……公主薨逝,不必……再寻。”
临渊与观山皆愣住,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颇为沉重应声:“……是。”
—
时年五月,梁帝驾崩,宣王随即起兵逼宫,又有西夜突袭京城,大梁危矣。
幸有二皇子宋清怀勉力迎敌,杀佞臣,退敌军,四海皆臣服。
时年八月,宋清怀登基,改国号为安,取天下安定之意。
但也有人传说,这是新帝为了缅怀在那场大火中死去的昭定公主,宋清安。
那场大火烧了足有十日,京中人无一不铭记。
死去的宫人无数,连那位昔日最权势滔天的裴卿,都死在了里头。
坊间总有传言,称裴卿并没有死,而是趁乱悄悄离开了。如今不知潜藏在何处,伺机要回到京中。
但这也只是流传于世人口中的闲谈了,毕竟新帝继位后,就将原先臭名昭著的东厂解散,一并将那些道士遣出了宫。
随着大火暴露于世的,还有那桩陈年旧事。
从来都没有什么密诏,一切都是梁帝的手笔。他忌惮陆家的影卫,一心想将其占为己有。但陆相深知将影卫交出,陆家人只会死得更快,是以与梁帝不断周旋。
但他高估了梁帝。
梁帝见此不成,索性强夺,以一桩莫须有的罪名,屠戮了满门无辜之人。幸而陆相早有准备,尽管梁帝找到了信令,却也无法驱使影卫。
要说柳自明在其中做了什么,大概就是背负了数十年构陷者的罪名。
柳自明给梁帝顶了罪,却也换来了大半生的荣华富贵。
只是他太贪心,还想要更多,于是另一边又勾搭上了宣王。结党营私、谋逆犯上,可谓罪证确凿。
宋清怀名正言顺地处置了宣王和柳自明两家。主事者全部处死,其余男丁流放苦役,女眷尽数贬为奴籍,连宫里的柳绮筠都不能幸免。
她倒是命大,逃过了大火。可惜……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气运。
宋清怀最后得到她的消息,是临渊来报,柳绮筠在长乐宫自缢。
对此,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因果报应,大抵如此……
宋清澜虽是柳绮筠的女儿,但她却从未犯下什么罪,是以宋清怀并未有要追究她的意思。许是出于羞愧,宋清澜还是带着驸马离开了青州的居所,不知去了哪里。
还有姜家,宋清怀明面上什么也没做,但姜家就是莫名其妙地衰落下去了。姜芷与姜太师暴病而亡后,姜家愈发式微,最后便再未出现于世人视线中。
宋清怀本就受百姓爱戴,他继位后,恩威并施,很快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为广进人才,他还开设了女子学堂,准予女子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这一举动最初无疑引来了莫大反对,尽管也有支持的声音,但与反对比起来,实在微弱至极。
但宋清怀不为所动,反对的声音在第一位女状元出现时,平息了许多。
只是……殿试的时候,宋清怀觉得那位女状元面善极了,好像从前……也见过她。
而且女状元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女状元谢和思,也就是宋清澜的驸马谢和辰的妹妹。有了这一身份,她在朝中的处境并不算太难。一切非议,都在谢和思作为主事人,将内河汛灾平定时沉寂。
那时,已是宋清怀登基后的第三年。
远处的西夜也早已改朝换代,耶宁阿初成功登上王位,与安朝定下了和约。
这和约并不与往日那般脆弱,因为双方新帝……都各有对方的把柄在手。想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夜与大安,都会相安无事。
竹烟本要自请离开,但宋清怀没有允下,倒是同意她入军中历练。
三年过去,她于军中崭露头角,渐渐也可独当一面。
彼时朝中除了谢和思外,又大大小小有了不少女官,而谢和思也因治水有功,被拜为右相。
这是第一位女相,但世人已不再如最初时,对此竭力反对。
相反,他们也逐渐察觉,女子为官并没有造成想象中混乱疯狂的局面,反而比从前……更加和谐了。
女官们议定的政令,总会更加妥帖仁善,顾及到了更多人的感受。
宋清怀也总算弄明白,这位眼熟的谢和思,又有怎样的身份。
起初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实在古怪,尽管她掩饰过,但在宋清怀跟前,是什么都藏不住的。
谢和思的眼神,复杂至极。宋清怀还品出了些许……不满与幽怨?
这一发现令他困惑不已,分明记忆中,他此前与她并未有过接触。
宋清怀忍不住处处留心起来,直到某一日他微服出巡,看见了着男装的谢和思。
此时女子着男装已然不稀奇,谢和思只是穿了男子式样的衣裳,发髻仍挽着寻常样式。
但宋清怀还是认出来了。
“原来是你……何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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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陛下,有……消息了。”
已是羽林卫首领的临渊在某日前来禀报,他没有明说,但宋清怀已然知晓其意。
第200章 南淮皆安
临州就在青州旁,也是素来闻名的江南之地。南淮县是其中的一座小镇,地方不大,但景色秀丽,依山傍水,最是江南烟雨朦胧。
这里最富庶的人家便是县令的府邸,再就是张员外家。其余百姓便做些小生意糊口,虽说不上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加上县令与员外都是和善之人,偶尔遇上灾年,他们便会在县里设粥铺布施,帮衬着百姓度过艰难的时候。
南淮县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过着封闭又自足的生活。
三年以前,却有一户人家闯入了这座桃源。
那对年轻的小夫妻生得如仙人一般,尽管身上穿着朴素,但一看便知,他们绝不是寻常人家。
他们身上都有伤,还带了两个貌美的侍女与二三小厮,那时京中大乱,很难不让人猜想,他们是被波及到的权贵人家。
但南淮县的人心地良善,县令在府中琢磨了一夜,最终决定帮助他们留下。
只要朝廷没有相关的缉拿令,他留下他们,又能怎样呢?
虽做了决定,但县令仍有些提心吊胆。直到新帝登基后数月,一切风平浪静,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那对小夫妻行事低调,在县里安置下宅邸后便没了别的动作。县令去探访过几次,那时那位郎君的身子已然养好,女君则好像体弱些,最初都只能卧榻,日日都有医官在他们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