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院子里烧了壶热水,倒入铜盆,绞了温热的帕子小心为江陵擦拭伤口,又为她换去那身血衣,一面抹泪哽咽一面破口大骂,“他们这帮人也太没有王法了!他们凭什么把姑娘你打成这样!贵妃娘娘如此识大体的一个人怎会摊上这么一个毫无廉耻之心的爹。”
她坐在床榻上,澜悦小心在伤口处被涂上药水,锥心刻骨的痛,江陵不禁轻嘘了一声,“姑娘很疼吧!”
“没事,”江陵若有所思,淡淡回了一句。
“姑娘不知道,你被京兆府的小吏带走后,隔壁的那个钱老板可是欢喜得紧。就好像我们水云间明日就关张大吉了一样,他站在醉霄楼门口大喊大叫,说什么掌柜的你犯了人命案,吃了官司,不日就会被查封,大家都不要再来咱们水云间,免得惹上晦气!”
江陵苦笑。
“对了,姑娘,还有件事,”朗月一面仔细盯着伤口小心上药,一面忿忿道:“对面包子铺的小二哥有亲戚在京兆府衙门做事,你被人带走后,他专程跑去找他的这位亲戚打听,姑娘你猜怎么着?”
“是有人特意去京兆衙门告发了你,说亲眼看见水云间的掌柜在案发前曾与那几人发生过龃龉,还说你骂他们不给钱就当喂了狗,甚至扬言说让他们几个走着瞧,迟早给他们颜色看!”
“我承认是说过就当喂了狗这句话,何曾说过后面的话!这不是无赖人嘛!”江陵一听急了,身子略一转动,擦到了伤口,不由「哎哟」一声眉心微蹙。
澜悦赶紧将头凑近了,在患处轻吹了两下,“我也这么说啊,我们根本没说过这样对话!可小二哥的那位堂哥还说,告发咱们的人就是马行街的街坊,为此他还请他们头儿吃了顿酒,他们头儿酒后才告诉他是醉霄楼的钱老板,那头儿还说了,钱老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把他供出去。”
江陵苦笑,她原知道这位钱掌柜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卑鄙!
她心里不由隐隐替另外几人担忧,她如今是被放了出来,可从昨晚府尹大人那副架势看,不屈打成招一个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事既然她已经知道了,就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京兆府的案子最终还是会交由刑部审核。届时还是会经过大人之手,尽管她已经从裴府搬离,可等大人回来后,她还得厚着脸皮回去一趟,求大人仔细审核此案,千万莫要错杀一个无辜的人。
第62章 你如何知我女儿身?
经过几天休养,江陵体力已经恢复大半,坊市郎中开的金疮药效果不行,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太慢。澜悦说柏护卫那里有上好的伤药,可因为酒楼的生意日渐一日的红火,她实在走不开,这事便耽搁下来。
这天傍晚,日暮四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即将宵禁。
澜悦刚给江陵上完药,她将褐色的琉璃瓶放到一旁桌几上,拧着眉,“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姑娘伤成这样,大人都不来看看姑娘,真没想到,大人他这么狠心,”
江陵徐徐系上中衣带子,“大人他每日有那么政务要处理,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这次若不是大人及时去贵妃娘娘那里求情,我只怕自己这条小命都要搭在那种鬼地方了,”
她垂下眼睑,轻轻笑了笑,“其实,这次大人能为我求情,我是真的没想到……”
“姑娘,”澜悦扭头看她,满是心疼地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姑娘莫要妄自菲薄,姑娘你知道吗?那日澜悦跟你开玩笑说,你在澜悦心里排第二,那不是玩笑的话!”
澜悦定定地看着她,眸中亮晶晶的,“三年前,我阿爹阿娘因为生病没钱医治都走了,可我却连买一副棺材的钱都没有,做女儿的不孝,连让他们入土为安都做不到。于是就跳河轻生,是大人把我从河里捞了上来,还帮我安葬了父母……所以,自那时起,我就决定跟着大人,”
“这几年,大人日夜忙碌,也有人到府里给大人说亲,可都被他婉拒了。也从没见过大人和哪家姑娘走近。一开始我心里纳闷儿,莫非我们大人有断袖倾向。直到大人说要把姑娘你接进府里时,我这心里才算松口气,心里还一直好奇这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听到这儿,江陵莞尔一笑。
澜悦继续道:“可后来的日子跟姑娘朝夕相处,我渐渐明白姑娘的好处,你在江家的日子那么难,都坚持下来,后来我又陪着姑娘走街串巷只为了找一份讨生活的营生,眼看着水云间从门可罗雀到如今宾客满堂,再苦再难我都没从姑娘你口中听过一句抱怨的话,姑娘你在我心里是最棒的!连我都觉得跟着姑娘以后,这日子好像越来越有盼头了,”
她没想到自己在澜悦的心里竟然会有如此高的评价,倒让江陵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我没想到大人他竟然说翻脸就翻脸。虽然大人为姑娘求了情,他自己不来就算了,没道理都不派柏护卫过来瞧一瞧,那京兆府的大牢是有名的阎王殿,所有走进去的人几乎都是横着被人抬出来,大人心里自然更清楚。”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澜悦性子急躁一些,说完这话不由分说腾地站起来。
江陵想要拦着,一个不小心扯到了伤口,雪白的中衣上立即印上一朵血色梅花。
澜悦不由上前安抚,无奈道:“哎呀姑娘,我就是回去跟柏护卫要一些好的金疮药而已,你这伤口都多少日没有完全愈合,”
这时,外头小厮跑进来说岳福楼的掌柜来了。
澜悦回头与江陵对视一眼,“想来是得到了消息,来探望姑娘的!”
江陵点了点头,澜悦赶忙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浅灰色直缀澜衫,还未来得及系上带子,岳掌柜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见她们在更衣,他愣了一下,又匆忙退了出去。
澜悦看了看江陵,那眼神似乎是在问她,他莫不是早已猜到姑娘的身份?
江陵朝她摇了摇头。
澜悦服侍她穿好系好,江陵随她一起走到外院,只见他背对着大门,手里还拎着个框子。
“岳掌柜,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江陵道。
岳掌柜转过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的事,这不赶着就过来,怎么样?伤势如何了?”
“没什么大事,岳掌柜快快屋里请!”
他们一起进了花厅,坐定后,岳掌柜将手里的竹筐放到桌几上,笑盈盈道:“看到你没事就好,夫人前几日生产,得了一个大胖小子,就想着过来瞧瞧你,顺道把红鸡蛋也给你带来!”
江陵惊喜道:“那真是恭喜岳掌柜!终于得偿所愿了!改日等我身子康复定要去探望府上探望一下嫂子和小侄子。”
“不急,眼下你好好休养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朝外头看了一眼,不无感慨道:“几个月前我还以为这翠苑轩就要,哦,不对,如今应该叫水云间才是,还是你经营有道啊,说起来我岳某也算是遇到了贵人。若非得他提点,我岳某人也不曾想会有今日双喜临门。如今孩子也有了,水云间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江陵看了看他,想到方才一幕,心中不由起了疑问,她决定试探一下,她捂着肩头方才出血的位置,眉间轻蹙,“方才出门走得有些急,想是这里的伤口又流血了,不知岳掌柜可否帮忙上药?”
说完,她从袖袋里掏出那个褐色琉璃小瓶递给岳掌柜。
岳掌柜愣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紧张,“这……这不好吧,要不还等澜悦姑娘回来吧,她不是一直贴身侍候你吗?”
江陵豪气干云,硬生生把琉璃瓶硬塞到岳掌柜手里,“怕什么,咱们都是男人,不过上个药而已,我都不怕,怎么岳掌柜你倒是扭扭捏捏起来,”
岳掌柜神色大变,连连摆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
“如何就使不得?”江陵步步紧逼。
“哎呀,男女授受不亲!”
拉扯之间,岳掌柜突然愣住,半晌才抬头一脸尴尬地看着江陵。
他挠了挠头,见江陵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自知说漏嘴,眼下想要把话圆回来已无可能,只好老实交代。
原来两个月前,就在江陵找到岳福楼的前一天,有人找到了他,要他把即将关门歇业的翠苑轩交给江陵打理,那时他夫人身子已经很重了,不日即将临盆,翠苑轩他早已经无心打理,想着早一点关门便可少操一分心,将更多精力放在夫人和孩子身上。
这人便与他打了赌,若是半年内没有起色,翠苑轩这半年的损失就由他来托底。若是翠苑轩在江陵的手里活了,年底的分成两家平分。
岳掌柜仔细想了想,这法子不仅减轻了他的风险,实际没什么损失,于是便欣然答应。
说到这里,岳掌柜腼腆道:“其实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知江掌柜是女儿身,说实在的,一开始我根本没指望水云间的生意能有这么红火,我还在想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大概图个一时新鲜,半年后我能拿到一笔补偿,也算是没有白白跟着配合一场,”
江陵握住茶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怕被岳掌柜看出,赶紧将手撤回到膝上,“既如此,岳掌柜可否告知那位贵人的姓名,”
第63章 这次,不会再离开!
天色渐暗,暮云四合,门外传来滴答雨声,“下雨了!我得早些赶回去,你看天色也不早了,”
岳掌柜匆忙起身,江陵却先一步走到他前头将他拦住。
岳掌柜看了看她,拧着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模样,“这个真的不能说……这是我答应那位贵人的,姑娘可莫要再为难我了!”
这时,「砰」的一声,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澜悦面色惨白,嘴角抽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顾不得岳掌柜还在,哽咽道:“姑娘,大人出事了!”
天色不知怎的一瞬间就黑了下来,乌云遮天蔽日,上京的天空黑得像被一团青墨所染,不远处传来隆隆的雷鸣声。
出门时,还是细如牛毛的雨滴,须臾间便倾盆而下。
她跌跌撞撞地在大雨中奔跑,用尽了全身力气,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因为肌肉撕扯而开始大量出血,将那件银白色的外袍印染一片血色的水墨画,雨水浸润在患处,一阵阵的钻心的痛,可她管不了这么多,心中默默祈祷大人千万不要有事。
大雨将她全身浇透,头发贴在额头上,一条条水线顺着发梢流入眼睛,遮住她的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她只隐约记得脚下这条路是通往裴府最近的一条小路。
澜悦跟在她身后,浑身落汤鸡一般,仿佛在朝她喊着什么,可她却什么也听到……
不知奔跑了多久,终于又看到门前那两只熟悉的石狮子……
穿过那道熟悉连廊,踉踉跄跄地奔至大人的卧房门口,她一只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她又急忙缩了回去。
“甑太医,大人所中究竟是何毒?”是柏叶的声音。
“此毒名为金蚕蛊,十分罕见,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还是许多年前老夫随陛下出征北厥时,骆将军就曾中过这毒,”
柏叶的表情赫然僵住,脸色发青,暗暗捏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又是北厥人!”
“那此毒是否凶险,大人有救吗!”
“金蚕是生长于北厥境内的一种蛊虫,被其叮咬后人会变得无比亢奋。若将尸身晒干研磨成粉用药酒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变成一种奇毒,以前北厥将士会将此毒涂抹于箭端,中毒的将士们就会因为精神过度亢奋不眠不休甚至自残而亡。”
“先生可有法子解毒?”
甑太医拧眉抚须,“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金蛊虫依附于一种叫做醉蝶花而生长,也只有这种醉蝶花花汁做成的液体可解此毒。不过北厥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
“先生,那怎么办?只要能救大人,一刀杀了我,用我的命换大人一命都行!”柏叶心急如焚,望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大人,他的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扑通跪倒在地。
江陵也冲了进去,跪到甑太医的脚边,澜悦也紧随其后,三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太医,还有我,若是可以用我的命来换,”
甑太医无奈地看了看他们,“快快起来,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陛下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想法子救下大人,你们放心,这毒虽然凶险,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只是有些冒险,”
“您说,我们一定照做!”
甑太医示意他们快快起身说话,“我现在就去熬药,虽不能立刻解毒,却可先行缓解,先度过今晚再说。”
说着,甑太医匆匆跨出大门,澜悦随即跟了上去,“我给您打下手!”
柏叶这才注意到江陵身上已经湿透,淡灰色的袍子染上一道道的血迹,他也不懂如何跟姑娘交流,只匆匆走到衣架旁拿起一件大人的披风递给她,“别着凉!”
江陵怔了一下,接过披风罩在身上,轻轻说了一句,“谢谢柏护卫,”
她这才注意到满地狼藉,右手边紫檀木花架上的青花瓷器花瓶碎了一地,花架也倒在一旁,还有被摔坏的茶盏的碎片,几张团凳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她缓缓靠近床榻,眼前的一幕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半被衾垂落在地……
他只穿一件月白色中衣,一头乌发散乱地铺在枕边,唇色淡白如纸,呼吸很轻,看起来就好像睡着了一般。他右腿的小腿裸露在外,江陵怕他冻着,想要为他整理裤脚,这才发现大人的右膝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膝盖处的骨头高高隆起,旁边还有一道月牙形疤痕,“这是……”江陵转头看向柏叶。
“……”柏叶怔了一下,他心知大人从不愿在人前提到这段过往,更何况是江陵,因而避重就轻,“这是好多年前旧伤了,每到天寒地冻或是阴雨天时,还是会犯。其实昨晚那名蒙面黑衣人的功夫一般,以大人的身手,他根本上不到大人。不过……因为那晚大人跪在凤仪殿外给姑娘求情,又下了那么大的雨,大人的腿在水中泡了整整一晚,一时旧疾犯了,来不及躲闪,这才……”
原来竟是自己连累了大人,江陵心中一紧,一种没来由的心痛和内疚如潮水般向她袭来,她感到自己像是被溺毙在水中,喘不过气,眼睛被水雾遮住,她轻轻一个眨眼,泪水翻滚而出。
柏叶见她哭了,这下更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慌不择路道:“江姑娘,你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大人所做一切都是希望姑娘能平安喜乐,这次大人狠心将姑娘赶出裴府,也是早就料到留在府里可能会有凶险……”
江陵恍然,她回过头去看向大人,死死咬着下唇,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喉咙哽得生疼,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勒着,痛到喘不过气来……
她转过身握住他的手,那手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她将它轻放在掌心想要用自己体温把手捂热……
柏叶见状不好再说什么,他低下头,默然道:“大人刚刚发过一次病,眼下是睡着了,江姑娘身上的伤并未痊愈,还是离大人远一些吧,免得被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