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样,曲开颜依旧撇开了母亲的手。她孤独疏离地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她不是来和谁握手言和的。
仅仅,她想移开她心里的山。
比如那个拥抱。确确实实,即便他们豁免、正义了,但在十岁开颜的眼里,依旧是无比恫吓的。
即便母亲口里的丈夫是那样薄情偏执的,可是,曲开颜眼里的父亲却是沾着神格光明的。
她想试着问问母亲,她们这两厢视角能不能试着抵消掉。
因为她只能做到不继续爱与恨他们为止。
良久,她终究把这样的话,宣之于口了。
姜秧穗听清女儿的话,目光垂落,有一刻像极了菩萨低眉般地美。“原来,这才是你今天愿意见我,问我,听我的原因。”
开颜惭愧极了。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要说早说了,我会带到棺材里去。陈适逢也不敢。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姜秧穗说这一句的时候,潸然泪下。
因为她终究认清了一个事实,颜颜始终更爱父亲多一点。因为他拿死终止了他的罪与过。
终究,她的软弱或者隐忍是对的。
开颜的目光别得更远去了,只留孤落落的话在她们之间,“我今天穿这套裙子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是你唯一一件很直白很利落且独一无二指定送给我的礼物。就是给开颜的,不牵三挂四任何人。”
“妈,我要的是这种母爱。你明白吗?”
事实就是,从他们分割婚姻家庭那一刻起,开颜注定是个破碎的人了。
即便爸爸不死,她也不会和母亲多亲密的关系了。主要责任在她,她这些年清清楚楚推开了母亲。
当然,或许爸爸不死,她也不会多爱爸爸了。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和别的女人好或者结婚。开颜也会看到他那样破败不堪的一面,他再不是万千读者推崇的曲同,他是个放任自己,消弭自己,一蹶不振的瘾君子。
开颜说着,从包里翻出了那只金里刻着她生辰八字的虾须镯,告诉她这其中的关巧还是周乘既发现的。“我也知道,你其实是寄希望我哪天发现是你送给我的。”
这里头藏着的巧思出自《红楼梦》,且这巧思终究还是源于她和父亲一起研学红楼的机缘,姜秧穗自比是开颜的槛外人了。
那么,既然她已经厘清父亲的面目,今后她们就不必依托他再作任何沟通的桥梁。
开颜说这个镯子嵌刻的祝福也没意义了。
“退给你,却不是还给你。也许哪天你再送我一件像这件中古裙意义的礼物,我还是会收的。”
“至于爸爸那头,这些天我想过了,他那篇遗稿我打算交给佟老师,稿费细项充作慈善吧。他已经故去这么多年了,剩下的我也不会继续同意授权他任何再版版权了。直到他所有的版权进入公版期。如果那时候,还有人记得他,认可他的造诣的话。”
“妈,这是我能做的,对你们,对自己,最不自私地交代了。”
姜秧穗含泪接过那只虾须镯,当着开颜的面,把镯子扔向了山下。
金子保值纯真,然而却像女人心一样是软的。她投出去,一点细响都没有。落落无声。
公墓山顶,有两条下山的台阶路。一南一北。
姜秧穗从南路折返,司机没等陈太太走下来几步,就迎上来接了,告知,陈总在山下等着您呢。
北路台阶处,曲开颜撑着伞,像撇在人间的一截锦灰一级级往下。
忽而,半山腰有一折人影,隔着鸦青的烟雨,她看不大分清。
只见阔缓步台处,那人撑着把黑伞,来回踱步的姿态,像是在等人。
她站在几十来步台级上,与那头的人,遥遥相望。
周乘既忽而把伞往后揭了揭,像是叫山上的人看真切些他。
他就站在那缓步台的最中心点的一个位置,不来也不去的样子。
缓缓,高处的人始终不动弹的自觉,他干脆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有人这才像看清了信号灯,冲闸而出的归家人一般,笃笃脚步,几十步台级,她迈得箭矢般地俯冲。
以至于,冲进他的怀抱里时,周乘既做足了十成的缓力,依旧被她冲跌掉了手里的伞。
“不是说好我陪你来祭拜的吗?”
“周乘既,我想回家。”
第66章
曲开颜在山顶公墓淋了些雨, 回来就病倒了。
烧得人直犯糊涂,口里的话,周乘既一句都听不懂。
他带她去挂急诊。两个人大半夜在急诊楼的成人输液厅里,曲开颜吃完一瓶桔子罐头, 战损的大小姐是什么发型什么妆容都没有了, 灰头土脸地靠在周乘既肩膀上, “嗯,终究我是吃到你开的桔子罐头了。”
她问他,“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啊?”
“在想这女人不简单,三十岁了还欺负未成年妹妹。”
曲开颜也不知道是烧还难受, 还是当真觉得惭愧, 一言不发。
片刻, 周乘既再道:“可是我还是无条件地站了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没理由。大概就是你长在我哪个点上吧。”
曲开颜没力气跟他打哈哈,只掐他手背,怪他这话说得流氓兮兮的。
周乘既再仰头看了下她输液袋里头的水, 快没了, 他站起来, 直瞅着袋中的水下到输液管里了才揿铃叫护士来换药。
护士过来,常规程序地要核对一下病人姓名,周乘既把篮子里要换的点滴袋递给护士, 配合人家, “曲开颜。”
换上新的药, 周乘既再坐回她旁边的椅子上。
曲开颜终究把昨天见她母亲的情由,一五一十告诉身边人了。
父母那痛苦纠缠的十年, 被她寥寥几句揭过了。她垂着头, 也不往周乘既身上靠了,只跟他说:“所以你知道你那样和陈适逢叫板多不值得了吧。”
“哪里不值得?”周乘既的声音再冷静不过。
曲开颜偏头看他, 他把她脑袋再招过来,搁他肩膀上搁好了。
“你别怪我马后炮,从一开始我在陈家见到你,听说陈适逢所谓的朋友妻尽可欺那些风波话起,我就知道你父辈这三角关系绝对不简单。你父亲也绝对不会多无辜。”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多少会难过。但是开颜,原谅我真的从小听这些案件官司长大的,还有我奶奶她们那里多少女人的辛酸泪。”
“中国式的家庭,中国这样的伦理道德枷锁场,说实在的,女人有些差错或者不轨行径,总有些情由的。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论原罪,多数也不是她们自己。”
周乘既说,拿他姑姑作例子,她明明是舍不得承认昊辰当真没了,她明明是为了女儿能在苏家好受点,无论是教育还是将来独自成家,总要得她父亲的帮衬才有底气。这才和苏振南离婚的。
可是这些年,多少人说她疯魔的。说她把孩子弄丢了,疯疯癫癫地,不愿意再和丈夫生一个弥补前嫌。作死般地要和丈夫离婚,连那套房子也说得多难听,说她孩子都弄丢了,离婚还要刮下前夫一层皮。实则,那套房子就是苏家打发周明芳的遣散费而已。
人嘴两张皮。可是,这两张皮,往往比利剑更能刃人心。
周乘既那晚和陈适逢对阵,从头至尾,他的诉求不是追究他们那三角关系的孰是孰非。他也远远没有资格。他怪陈适逢的是,你没有待开颜好的因,有什么资格来岳父嘴脸跟周乘既提要求的果。
“所以你听到爸爸那些是不意外的?”
周乘既拿沉默告诉她事实。
曲开颜问他,“那么我说我并不是全不知情的,你要怎么说?”
“你知不知情,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曲开颜闻言,从他肩上抬起头。
四目相对里,她几乎本能地告诉他,“也许我天生笨也钝,其实他们离婚前两年,我应该是有记事能力的,或者我明明察觉到父母的异样的。可是等他们真正离婚那一刻起,我躲进那个储物间起,我真的下意识地擦掉很多记忆。尤其爸爸那样沉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大多数,我带着那个拥抱的主观印象,我真得替他一般的心情,恨了我妈这么多年……”
然而呢。
他在那个书房里,会别的女人,明知不可为却依旧放纵自己。
“周乘既,他不是一般的市井之辈。他明明读了那么多的书,他有那么多的荣耀与名誉,可是,他还是抵消不掉他心中的恶与魔。我在我妈面前都不愿意承认,甚至痛恨地骂我爸一句,他怎么可以的……他心里真得爱他的事业爱他的家庭爱他的妻女,就不会由着自己沦落成那样。什么教唆什么灵感全是狗屁,他就是自私、凉薄!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沾那些他带那个女人来家里,如果被我碰到,对我是怎样的伤害!他那么早就认识那个女人了……怪得了谁!”
“因为他磕那些,他那样极端地弄掉了他自己的孩子。周乘既,我在想我妈当时得多绝望多疼啊……”
“她就是软弱啊,如果是我,我就是拼着大家鱼死网破,我也要离开他。”
而那时候的开颜做了什么呢,她被爸爸筹码一般地带到妈妈身边,拿她的天真,拿她的零食,又一次地把妈妈逼到了心软,甚至软弱。
可是曲松年忘了,他一开始遇见的姜秧穗,她就是个小姑娘呀,就是软弱的孩子,仰慕他呀!
凌晨二三点,输液厅零星散落的病人及家属。
周乘既听着肩膀上的人头埋朝里,闷闷的声音,碎片般的情绪。
一直到她说到筋疲力尽说不动了,还是睡着了,他悄声去拨她的脸,才发现有人怔忡般地看着医院厅顶上的节能灯管。
周乘既拿手盖她的眼睛,要她先睡会儿吧。
“天塌不下来。太阳照样准时升起。”
“那么,你还在吗?”
“我去哪里?”他反问她。
“你为什么会去公墓?”
“陈适逢通知我的。”
“我以为你不和他说话了。”
周乘既笑她傻话,“嗯,男人就是这么恶劣。架可以吵,可以干,话嘛,该说还是要说的。他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一个人去面对了呢。”
有些事总要自己面对的。
谁也替代不了。
曲开颜这场急火攻心的高烧,连挂了三天水才算平息了。
这几天她歇在家里,盼盼来看她的时候,笑话开颜娇弱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家坐月子呢。”
真不夸张。
因为周乘既把她照顾得太好了,盼盼说,坐月子也不过如此吧。
孟盼盼女士只吃过黄鱼面,不晓得黑鱼面也这么好吃呢。周乘既正好周末这天没事务忙,便买了条野生黑鱼,想煮病号汤给开颜喝的。
又碍于她好几天不吃主食了。便弄了黑鱼雪菜的鱼汤面。
面就那么一筷子,鱼肉和鱼汤居多。黑鱼一点刺没有,汤头也鲜得粘嘴巴。
周先生客套问盼盼吃不吃,孟小姐调戏周工,吃呀,我要吃。
结果,盼盼和开颜一起吃了病号面。吃完,嘴都来不及擦,孟盼盼就围着开颜打量,“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有什么魔力啊,能让这么一个男人为你洗手作羹汤。”
曲开颜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该干点什么,起来把她和盼盼的碗收回厨房。
周乘既正好在切盼盼带过来的水果,他弄好,叫她端出去吧。
曲开颜笑他,“怎么,田螺少夫要守在厨房里不出去啊。”
“不爱听你闺蜜唠叨。”
“你嫌我朋友!”
“嗯。”
说罢,周乘既收拾完手头上的活,便径直要上楼忙自己的事去了。
盼盼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
曲开颜上来找他的时候,给他泡了杯茶。
书房暂时已经被周乘既征用了,他的那些活,别说什么保密协议了,就是印在曲开颜脑门上,她也不高兴多看一个数字。
书案电脑上走在跑一个产品的装配模拟,而手机里传来的语音,却不像正式的视频或者语音会议。
是周乘既和元小波在组队玩游戏。
他等着产品跑完模拟。趁空,被元小波拉着开黑玩游戏了。
玩游戏的周乘既邪气多了,都说电竞游戏里还能忍住不骂脏话的,那才是真正的教养。显然,他们的周工还没修炼成圣人。
都说中路一波了。
元小波又单挑下路去抓对方的打野。
逼得周乘既骂人,“我去你的,你丫就是看人家女打野,成心的吧,啊!”
“我是看她操作不错。想逗她玩呢。”
曲开颜就是踏着这句话音进来的,明明是小波的声音,曲开颜唬着脸,“你想逗谁玩啊!”
一言既出,骇得那头的小波趔趄一般地,“啊,谁啊!”
曲开颜过来的时候,周乘既已经把组队语音关了。
大小姐把一杯清茶搁在桌案上,周乘既怕她弄洒了潮了他的图纸,连忙把杯子端到身后的窗沿上。
游戏还在继续,身边呷醋也在发酵,“喂,我当你在这挑灯社畜,都不敢上来打扰。原来你在和别的女人玩游戏。”
有人电竞的精神不能倒。一面输出一面纠正她的措辞,“打游戏,不是玩,而且电竞不分男女。”
“不分男女你们怎么知道对方打野是女的啊?”
“因为元小波切对方好几个人头,人家喊他哥哥,他就来劲了,一心认为对方是女生。”
“哼,肤浅,庸俗!”
周乘既把组队语音重新打开,要曲开颜径直告诉小波她刚才说什么了。大小姐也不怕,直勾勾地冲小波,“直男别太直啊,告诉你,我gay蜜比我们女人还会娇,他撒起娇来,小心掰弯你!别听到哥哥都五迷三道!元工!”
那头元小波正好在喝水。一口水喷出来,还不忘问候大小姐身体,“你好些了?”
“嗯,谢谢关心,哥哥!”
“啊、这、”说话间,元小波那头人物画面卡顿般地停在那里。
周乘既笑惨了,直到游戏结束,顺利点掉对方水晶,什么战绩他也不关心,和元小波那头也什么二话没有,直接系统后台退出了。手机一扔,把靠在书桌边的人揽过来,他把刚才小波问候她的话再学了遍,“你好些了?”
曲开颜看他电脑屏幕的画面还在动,任性地要去拖鼠标,周乘既一下打开她的手,“别闹。这是正事。”
“你才没有在忙正事,你在偷偷玩游戏。”
听她有这个精气神斗嘴,就知道她好多了。
周乘既抱她坐他腿上,只问她 ,“盼盼呢?”
“盼盼看你躲着她,识趣走了。”
“我什么时候躲她了,我只是不爱听她唠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