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娘子忙道:“就是就是,要饭的上门,我从来不赶,没让人空着手走过。”
陆善柔说道:“我没有怀疑你,只是……你的相公是外乡人吧,跟我说一说你们两人的事。”
程娘子说道:“他是逃荒来京城的,在我家当学徒,我是独生女,家父想将登仙坊继续传下去,就要我坐产招夫,他……那时候长的俊,又勤快,也有天分,对我也……很好,我就招了他当赘婿。”
“后来,我们夫妻齐心协力,把登仙坊生意做大了,一直和和美美的到现在。”
陆善柔问:“你们夏天经常买冰吃?”
“嗯。”程娘子说道:“我和他都体丰怯热,买冰是经常的事,只不过都是放在库房里偷偷吃,不敢当着孩子们的面——孩子们看见会嘴馋,他们脾胃又弱,不敢给他们吃,哭着喊着又要哄他们,很麻烦的。”
陆善柔问:“中元节去北顶那么远的地方赶集,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我呀。”程娘子说道:“我听他说北顶的包子多么好吃,孩子们也听见了,都吵着要吃,我就说你干脆去北顶赶集,把包子捎带回家。”
陆善柔问:“上了多少货?什么车拉走的?”
程娘子说道:“三大车,大叫驴拉的车,我们的货轻,因北顶太远,怕颠坏了,大纸扎没有,全是小件,但北顶人多,生意好,回来的时候基本都卖完了,就剩几个破了卖相的,扔回作坊修去了。”
陆善柔问:“车上带了冰鉴?”
程娘子说道:“是的,一大块冰,五个伙计们也吃了,赶集很辛苦,怎能吃独食?”
陆善柔说道:“我看了他们的户籍黄册,这五个伙计都是外乡人,基本都是七年前来登仙坊的。”
程娘子说道:“是,那年我生了龙凤胎,身子不好,除了管账,店铺都交给他打理,也是那年突然转了财运,生意蒸蒸日上,开了几家分店,新招了不少伙计工匠。”
陆善柔问道:“这个月初一你买了砒/霜,这种东西搁在那里?”
程娘子说道:“这种要命的东西可不敢放在铺子里,万一出事,我们可担不起责任。我们床底下有块砖是松的,里头藏着一个盒子,家里的房契地契和砒/霜放在一起,钥匙都放在我这里。”
程娘子拿出腰间的钥匙串,“我连睡觉都放在枕头底下,谁也偷不着。”
陆善柔说道:“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陆宜人跟我来。”程娘子把陆善柔带到卧室,趴在架子床下挖砖,摸出一个铁匣子,掏出钥匙,开了锁,拿出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将砒/霜裹的严严实实。
程娘子说道:“我买了二两,用了二钱。还剩下一两八钱。”
程娘子取了秤,当场称给陆善柔看,“瞧,不多不少,正好。”
重量一点没少,但是……陆善柔伸手说道:“可否让我打开看看?”
程娘子说道:“可以,不过我要一直看着,这东西可不能离着我的眼睛。”
“那是自然。”陆善柔打开油纸包,轻轻的嗅着。
程娘子说道:“砒/霜无色无味,陆宜人能闻出什么来?加热之后才有一股苦杏仁味,我把这东西搅拌到浆糊里当诱饵的时候,都是把浆糊放凉了才拌进去,否则老鼠闻着怪味,就不中招了,这东西精着呢。”
陆善柔继续闻着,抽了抽鼻头,还靠近程娘子的脸闻了闻,“能够让我看一看你的妆奁吗?”
程娘子走到卧室梳妆台旁边,打开了妆奁,“请陆宜人过目。”
陆善柔取出擦脸的粉盒,用手掌在上方轻轻扇风,闻着粉香,“是栀子花香。”
又拿起油纸包闻了闻,“虽然很淡,但是也有一股栀子花香的气味,程娘子闻一闻。”
程娘子顿时脸色大变,跌坐在凳子上。
陆善柔乘其不备,借着衣袖的掩饰,用指甲从粉盒里挖了一点粉,弹进了油纸包,加进砒/霜里,都是白色,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来,然后,将油纸包放在程娘子鼻尖,“闻一闻。”
程娘子嗅了嗅,脸色顿时比砒/霜还白,“有栀子花香,有人掺把我的脂粉掺进去了。”
“那是谁干的呢?”陆善柔循循善诱,说道:“其他的我不敢打包票,但是你和孩子,以及这间快百年的老店,我以我父亲陆青天的名声发誓,一定会给你保住的。”
作者有话说:
善柔,人如其名啊。
第26章 验伤口三刺二师兄,纸房子暗藏赘婿心
◎除了最亲密的枕边人,谁能做到?看着程娘子面如死灰的样子,陆善柔端了一叠果子和一壶茶放在她身边,……◎
除了最亲密的枕边人,谁能做到?
看着程娘子面如死灰的样子,陆善柔端了一叠果子和一壶茶放在她身边, 什么都没有说, 静静的等她平静下来。
程娘子毕竟是坐产招夫的掌家娘子,除了生育那一年因身体的原因短暂退隐登仙坊的经营,其余的时候都在当家做主。
所以,慌乱震惊的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开始吃东西,大口大口的吃,努力让自己镇定。
陆善柔没有再问她什么, 静静的等待。
其实刚才她闻砒/霜, 什么都没闻出来,正如程娘子所言, □□无色无味,那么下毒的人肯定也知道, 在盗走部分砒/霜之后,肯定往里头添一些和砒/霜相似的无色无味白色粉末混杂在一起, 鱼目混珠, 根本看不出来。
纸人、纸马、纸房子都需要用到大量的颜色, 单是白色就有蛤粉、铅粉, 这些都没有明显的气味, 盗毒的人随便用一种添上即可,何必节外生枝, 用程娘子擦脸的香粉?
陆善柔用香粉“作弊”, 撬开程娘子的嘴, 赌的是她对人性的了解。
因为想要一直瞒过枕边人, 一瞒就是十年,是很难的。
尤其是像程娘子这么精明能干的人,不可能对枕边人的异样,一点察觉都没有。
在她修养身体时突然崛起的生意、召进来一群不知底细的外乡人。
可现实的婚姻就是这样,只要不触及底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就过去了。
何况,他们夫妻的日子看起来越过越好,程老板是个合格的赘婿,会赚钱,从小本经营到了万两白银的大生意。
还对家庭体贴、对老婆俯首帖耳、连一双儿女都能打酱油了,容许对方有一些秘密,装聋作哑算了。
以及,程老板“胖若两人”的相貌,程娘子都说丈夫刚来的时候很英俊,程娘子胖是因为生育导致,程老板胖到毁容的地步,怕是不想原来的相貌被人认出来。
程娘子吃东西的时候,魏崔城在窗外使了个眼色。
陆善柔出去了,跟着魏崔城来到库房,原来是陶朱和麦穗找到了一把手柄木把手缝隙渗透进血液的短刀。
“就是这把,其余四把都没有。”陶朱在陆善柔面前邀功,把放大镜递给她,“你看,缝隙的血液好像还很新鲜。”
陆善柔细看了,说道:“很好——去买半只猪,要带皮的。”
“我知道要做什么了!”魏崔城双目满是华彩,“梧桐居士在《再续陆公案》的第九回 ‘小寡妇上坟遭杀劫,捅肥猪揪出盗墓贼’写过这个!辨伤识凶手!”
再没有什么能比书中案在现实重现更有趣的事情。
陆善柔表示赞赏,“魏千户说的对,想必下一步你知道该怎么布置吧,我就交给你了。”
被夸赞,被信任,被寄予托付,魏崔城对陆善柔的好感高到从泰山变成了喜马拉雅,“你放心吧,我来。”
陶朱和麦穗兴冲冲去对面肉铺,几乎把肉铺包圆了,像两个小喽啰似的,合力扛着半扇猪回来。
魏崔城命两人将半扇猪吊起来,“高一点,再高一点,好了。”
这里到处都是各种尺子,魏崔城测量着猪脚离地的距离,“根据尸格上填写吴太监的身高,就是这个样子。”
魏崔城用做纸扎的红颜料,在猪皮上划了一道线,“这大概就是心脏的位置,一刀毙命,正中心脏。陆佥事,我这样做的对不对?”
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但就是还想被她赞美一次嘛。
“很好。”陆善柔说道。
魏崔城高兴极了。
噗!陆善柔拿着短刃,猛地朝着红颜料的位置捅去!
啊!魏崔城、陶朱、麦穗同时发出一声轻呼,好像自己被捅了一刀。
尤其是魏崔城,叫的声音最大。
陆善柔拔出短刃,“来,你们每人都捅一刀,伤口不要重叠,捅在魏千户画的这条线上就行了。”
“我来!我来!让我来!”陶朱毫不意外的第二个跑过去,拿起短刃捅猪。
麦穗摇摇头,“我就算了,我不会轻易出刀,出刀就要见血。”剑客的手,都不屑给太子递草纸,怎么能杀猪呢?
“我来。”魏崔城接过短刃,捅向红线。
这下猪身上有了三道捅伤。
“身高不一样,捅出来的伤口也不一样。吴太监身形干瘪,身高和我差不多,所以我和陶朱刺进去的伤口位置几乎平行的。”
“但是吴太监直入心脏那一刀,刀口是从上往下倾斜,斜刺着入了心脏。”陆善柔拿着尸格上仵作描绘的尸首伤口剖面图来对比猪上的伤。
“这说明凶手的身高要比吴太监高不少,捅出来的伤口和魏千户很像,你们注意没有,程老板和魏千户身高是差不多的。”
陶朱摇头,“我不觉得啊,我觉得魏千户至少比程老板高出半个头。”
“因为程老板太胖了,胖了显得矮。”麦穗说道:“我射箭也很厉害,目测很准,他们确实差不多高。”
另一边,牟斌要程老板把《大出殡》吹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在等陆善柔的消息。
以牟斌多年的直觉,他也觉得程老板有问题,但此人毫无破绽,像个滑不溜丢的肥泥鳅,明明觉得有问题,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等陆善柔这边有所突破。
陆善柔把牟斌叫了出去,把方才在院子里捅猪的短刃给了他,还解释她用半扇猪做的捅伤推演,“……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凶器,你审他的时候,就把短刃放在手里把玩,先攻心,看他能撑多久。”
牟斌接过短刃,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问道:“他老婆程娘子那边……”
“火候应该快到了。”陆善柔说道:“不过,咱们事先约好,程娘子和一双儿女,还有登仙坊的本钱,牟大人要答应我一定要保住。”
牟斌说道:“我名声你是知道的,大搞冤狱,胡乱牵扯这种事情我自到任以来,可曾做过一件?”
那倒没有,牟斌以慈悲闻名,是最不像锦衣卫指挥使的锦衣卫指挥使。
陆善柔说道:“那就请牟大人静候佳音吧。”
陆善柔去了卧室,程娘子已经把一盘果子点心全都吃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苍白,问道:“陆宜人想要我做什么?”
陆善柔反问:“你其实怀疑过你相公的来历吧?”
程娘子沉默片刻,说道:“我生子休养那年,他在外面独当一面,一口气开了好几家分店,北到宣府,南到临清,生意铺开的那么顺利,连本钱都是他救了某个落水的富商,富商不要利息借给他的,那时候我是有过怀疑的。”
“但,那时候我身子亏损,双胞胎又不好带,经常生病,请了两个奶娘都觉得累,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一年后我恢复了精神,重掌大权,他一点都不留恋,痛痛快快的全部交给我,没有藏私,我发现家业比以前大了数倍,就……就不深究了,唉,说到底,还是钱迷了眼睛。”
“至于相公召到作坊里的外乡人,我是有些微词的,觉得他们眼神有些凶,但是相公说他们都是逃难来此,和他当年差不多,心生怜悯,求我留下。我看他们干活还算勤快,就留下来了。”
陆善柔又问:“你怀疑他是什么身份?”
程娘子低头说道:“富贵人家的逃奴?出身贱籍的人家?或者是伶人?甚至是秦楼楚馆的小倌人?他那个时候长的很俊,说话谈吐也不一般,可讨人喜欢了,否则我也不会召他入赘我们程家。”
“原本我想着已经是夫妻了,又有了一双儿女,家大业大,管他过去是什么身份,就是被千人骑万人压的小倌我也认了,但是他万万不该——”
程娘子猛地抬起来头,“不该把我的香粉混在砒/霜里偷梁换柱!他若做下杀人越货的恶事,我绝不留情!势必要大义灭亲!陆宜人快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火候已到。陆善柔说道:“北顶附近,发生了灭门案,一家九口,老头被捅死了,老太太被勒死,儿孙七人全部被砒/霜毒死,最小的只有十四岁,最后一家人被抛尸湖中。”
“他干的?”程娘子声音颤抖。
“团伙作案。”陆善柔说道:“没有事情能够一直瞒着枕边人,伪装的再好,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我们女人在这方面最敏感,只是有时满足现实,笼罩在温情脉脉的谎言里,有时候会不知觉的想逃避,我……我很理解你。他有没有什么时候让你觉得很陌生?害怕?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和平时的他不一样?”
程娘子想了想,说道:“有,就是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店铺那间纸房子的时候。那是他最得意的作品,花了大半年时间做出来的,只摆在店里展示,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有一回,我叫他吃饭,他正在出神,没有应。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反手就捏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刻的目光像是要吃人,我永远都忘不了,平时那么温顺的老好人,变得我不认识了。”
陆善柔说道:“带我去纸房子。”
登仙坊店铺纸房子,程老板的得意之作,制作之精良,方才陆善柔他们看了都想给自己或者家人烧一个,原来是不卖的孤品。
“他一般坐在这张马扎上。对着窗户坐。”程娘子搬来一个马扎子,放在纸房子窗户的正下方——这个窗户也是可以推开的。
魏崔城的身高和程老板差不多,陆善柔要他坐在马扎子上。
魏崔城乖巧坐下。
程娘子说道:“他是微微抬头,朝上看的。”
魏崔城抬头。
陆善柔问:“你看到了什么?”
魏崔城说道:“窗口,窗台,屋檐,嗯,屋檐下方有个黑东西,哦,是个鸟窝。”
陆善柔从窗户探身往外看去,“是个燕子窝。”
这是个足可以以假乱真的燕子窝,就在屋檐下,依然是用竹胎做底,用在纸上用工笔一笔笔勾勒出树枝交错的鸟窝。
鸟窝里有一对纸燕,纸燕下面还有两颗鸟蛋!
当然,也是纸糊的鸟蛋,涂成蛋青色。
陆善柔把整个燕子窝都取下来,拆开了,一个个的看,燕子窝和纸燕都没什么异样,但是有一个鸟蛋明显过于沉重,不像是竹胎。
陆善柔把鸟蛋拆开了,里头居然有一枚铜钱那么大的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