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都桉数给了钱,我就没多问,任由他们端着碗走了。我在店里拿刀子砍菱角的皮,后来就听到兵刃声、大呼声越来越近,吓得我立刻关了店门,等到外面安静了,才敢开门,结果就看到有人倒在店门口。”
陆善柔又问:“你的店新粉了墙面,这是谁做的?”
“是我做的。”西施说道:“我听说那个货郎死了,很害怕,算卦的说等七七回魂,冤魂索命,要到他死的地方,我得把墙重新粉刷一遍,免得冤魂找过来。我就找了个小工,把墙粉了一遍。”
作者有话说:
魏三:只有我不知道所有人都在嗑我和善柔的CP……
第42章 陆寡妇夜问村寡妇,来铺房快手变铺头
原来是店主自己粉的墙壁。
陆善柔问:“你认识货郎虎哥吗?”
“我认识。”西施说道:“他经常挑着货走街串巷,积水潭附近各个村落他都跑过,我在他那里买过一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儿, 不过他那天……倒在我店门口时, 我没认出来是他,他脸上糊满了血,我一个妇道人家,害怕不过, 不敢碰他,等到捕房的人过来,擦干净他的脸, 才知道他就是虎哥。”
寒江独钓问道:“虎哥的货郎担子在你店铺附近吗?”
“不在吧……反正我没看见。”西施说道。
陆善柔看着盆里的嫩莲蓬, “你今天出摊了?”
“嗯。”西施说道:“这几个莲蓬是卖剩下的,还是没有夏天的鲜嫩, 明天我就不去了,货不好, 没得砸了十几年的老招牌。”
陆善柔问道:“刚刚粉刷一新的店铺就这么空着了?”
“不会空。”西施说道:“我每年只做三个月的生意,我已经把铺子给李铺头的家人卖螃蟹, 快中秋了, 积水潭的螃蟹也肥了, 螃蟹生意顶多两个月, 等湖水结冰, 裤带街没有任何河鲜可卖,就都关门歇业, 等明年开春, 冰雪融化了再做买卖。”
这群买卖人就像候鸟一样, 看时令做生意。
魏崔城忍不住问道:“李捕头就是管裤带街这一代的铺房铺头?他强迫你让铺子吧?冰碗你做得, 螃蟹买卖你也可以做,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西施忙道:“官爷误会了,李捕头不是坏人,我一个寡妇人家做买卖,邻里关系、上下打点,什么都要费些功夫的。李捕头很关照我们,我要是送礼吧,人家也瞧不上,我就这个店铺能拿得出手,横竖空着,送给人家做两个月生意,赚些银子,有什么不好?”
“况且,螃蟹生意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卖螃蟹,就得卖酒啊,要不谁来卖我的螃蟹?进货、刷洗、上蒸笼、筛酒、暖酒,有时候还要抄几样小菜,没两三个人忙不过来的。”
又道:“喝酒的人容易耍酒疯,说疯话,闹事,我一个寡妇如何撑得住?有些银子不属于我,就给别人赚去,我落个清净。”
陆善柔看着西施的手指,因长期剥莲子壳、砍菱角皮浸染成黑色,已经渗透进了肌里,洗都洗不干净了。
一个寡妇在市井生存不易,除了做生意,还要打点关系。
“这个你收下。”陆善柔拿出一角银子搁在桌子上,差不多有五两。
西施连忙推辞道:“哎呀,这个我不敢要,无功不受禄的。”
“不是白给你。”陆善柔说道:“我是查案的,你若想起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事情想告诉我,你就雇一辆车去澄清坊的乾鱼胡同找我,这是车马费,你应该得的,你帮我,怎能让你贴钱做事呢。”
其实这只是借口,都是寡妇,陆善柔心生怜悯之意。
西施这才收下,还打着灯笼,把三人送到院门口。
离开村庄,陆善柔说道:“下一个要找管裤带街的李捕头,寒江独钓知道他住那里吗?”
寒江独钓比陆善柔早来一步,已经打听好了,说道:“他今晚恰好在捕房当值,我们去捕房找他。”
陆善柔把令牌和牟斌名帖给了寒江独钓,“那边都是男人,我出面的话,又要大费周章才肯说实话,你来问方便一些,现在你就是锦衣卫委托的神探。”
“我这里有寿宁侯的名帖,委托我查案的时候给的。”寒江独钓拿出一张名帖晃了晃,“不过,锦衣卫的令牌应该更好用一些。”
寒江独钓接过了虎头令牌。
三人打马到了捕房,已经是半夜了,捕房门口挂着一对灯笼,但里头的人已经睡过去了,魏崔城捶门捶了十几下,才听见里头有人回应:“大半夜的鬼叫什么!打扰爷的清梦!”
魏崔城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开门!锦衣卫办案!”
门开了,李捕头衣冠不整,拖着布鞋,鞋帮子都踩在了脚底下,“对不住了,小的巡夜刚回来,睡的死死的,这不就——”
“李快手?”陆善柔和寒江独钓异口同声的说道。
李捕头张大嘴巴,使劲揉了揉眼睛,“韩师爷?二小姐?我没做梦吧?真的是你们?”
魏崔城心道:今晚邪门了,怎么尽是故人重逢?
寒江独钓哈哈大笑,使劲拍了拍李捕头的肩膀,“可不是?你小子出息了啊,快手都当成捕头了。”
快手,是衙门里最低级的小卒,李快手曾经是顺天府衙门提刑所里的一个小小快手。
李捕头抱着寒江独钓,“哎哟喂,韩师爷别取笑我了,我也就这点出息,到头了。二小姐,来,这边坐。”
寒江独钓是笔名,他本命叫做韩冬。
李捕头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请陆善柔坐下。
陆善柔坐下了,指着魏崔城说道:“这位是锦衣卫魏千户。”
李捕头搬了椅子,放在陆善柔的下手处,“魏千户请坐。”
陆善柔是故人,还是五品诰命夫人,所以上座,寒江独钓目前还不是官,奉陪末座。
李捕头一脚把还在睡的一个铺快踹醒了,说道:“快去温一壶酒来,给我的贵客们去去寒气。”
李捕头又抓了些干果、炸果子等等吃食拼了一个攒盒,摆在桌子上,自己不敢上桌,找个小杌子矮矮的坐在旁边。
既然都是自己人,陆善柔就不装了,直接道明了来意,“……你把裤带街打群架、发现重伤的虎哥、还有那个货郎的货担子在何处发现的,仔细说说。”
李捕头兴奋得搓着手,“我就知道二小姐不是凡人,多年不见,您还是做这一行当,还成为锦衣卫的座上宾,太厉害了,陆青天后继有人啊。”
说着说着,李捕头哭了,“呜呜,陆青天若泉下有知,该多么高兴啊。”
这下弄得,陆善柔心里都生出一片酸楚,眼睛湿润了。
魏崔城想安慰她,但是有外人在,他不好说什么,就从干果碟里剥了几个松子,细细的吹去松子皮,把白嫩嫩的果仁放在小碟里,往陆善柔这边推了推。
陆善柔喜欢松子的清香。
寒江独钓轻轻的锤了李捕头一拳,“都啥时候了,赶紧说正经事。等你说完了,我就留在捕房,今晚就睡在这里,和你叙叙旧,你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可好?”
李捕头拿袖子往脸上一抹,擦干眼泪,说道:“我在这片当了五年捕头,裤带街这几年红火了,我跟着捞了一些油水。平日里喝酒打架,都是常有的事情,一般小打小闹的,我就带着捕快们把人押到捕房,交了赎钱就放人,但是遇到权贵们,我们捕房就不敢管了……”
寿宁侯府和长宁伯府为了争夺积水潭的一块田地已经吵了好几次,都是推推搡搡的,没有见过血。
事发那天,两方人马都在裤带街喝酒吃河鲜,刚好在一家酒楼遇到了,先是互相嘲讽、拼酒,后来双方的人都喝倒下了,就叫了更多的家丁过来叫阵。
用六百年后的话讲,就是“摇人”,人越“摇”越多,后来一百多个人,小酒楼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双方的火气越来越旺,从拼酒变成了掰腕子,后来又变成了摔角打架。
酒楼的老板吓坏了,赶紧去找李捕头,李捕头听了,管是管不了,只能去劝一劝——即便要打,别在我的地盘打啊!
但是等李捕头带着捕快们到了酒楼,里头已经从一对一摔角变成了多对多斗殴。
甚至连兵器都使出来了!
李捕头就带着五个小捕头,怎么敢拦一百多个喝急眼的家丁?
李捕头麻溜就跑了,去找西城兵马司搬救兵去。
等西城兵马司的人到了裤带街,群架已经打完了,双方都有伤,但力气都用尽了,没法再打,互相搀扶着散了。
西城兵马司也不敢惹这两个外戚家族啊!
所以就这么看着他们走了,没有人敢阻止,或者盘问,静静的看着一片狼藉。
李捕头说道:“……我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就去跑去看,看到一个血人躺在西施冰碗店铺的外头,我吐了几口唾沫在手上,擦他脸上的血,发现他是货郎虎哥。”
“我要捕快去给他家报信,他爹来了,找了个相熟的人把虎哥抬到门板上,回家去了。”
陆善柔问:“裤带街打群架,除了虎哥,还有其他伤亡的人吗?”
都是自己人,李捕头不隐瞒,直言道:“我觉得有,那时候很多街边小摊来不及收拾,地上乱七八糟,虎哥的两个货担,都滚到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但是除了虎哥他爹,没有人去告状喊冤求补偿。”
李铺头去里间,把两个破损的货担提了出来,“第一个货担在蔡记鱼面门口发现的,第二个在翠婶兔头的摊位旁边找到的。送到铺房来的时候,都是空的,里头的货、钱匣子什么的,都被路人拾捡去了,什么都没剩下。”
作者有话说:
此快手非彼快手,快手是传统公案小说里必备的NPC
第43章 查民情父子成陌路,小麦穗怒斩大恶魔
陆善柔仔细查看两个货担,都是竹篾编制而成,轻飘飘的, 很大, 一头挑一个的话,都可以把陶朱和麦穗都装进来。
里头应该有竹篾编制的小抽屉,分门别类放着各种小物件,最多有百种以上, 但小抽屉应该在混战的时候抛洒出去了,只剩下两个空货担,还被踩扁了, 只剩下两具“残骸”。
数片篾丝已经断裂, 篾片挣脱了篾丝的束缚,一根根挣开、松散, 即将脱落。
陆善柔扒拉着松开的篾片,从底部发现了端倪, “篾片之间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我来。”魏崔城拿出小刀,把篾片挑断了, 一根根抽出来, 果然夹着一个东西。
是一个方形的油纸包, 裁开油纸包, 里头是一张折叠齐整的银票。
是三通钱庄的银票, 票额是二百两。
落款有虎哥的签字画押,以及三通钱庄的印契, 写着“见票即兑”。
寒江独钓拿着银票在灯下细看, “这是虎哥在三通钱庄里存的银子, 啧啧, 货郎这一行还挺能赚的,买针头线脑拨浪鼓这种小玩意,藏着大买卖啊。”
李捕头也凑过去看,“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虎哥走街串巷,连个烧饼都舍不得买,啃着干馒头,去积水潭捧两口水喝就是一顿饭了,居然偷偷攒了二百两银子啊!”
陆善柔深蹙娥眉,“不对劲,他一个货郎,风里来雨里去的,做小本买卖,为何把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票藏在货担里?万一遇到歹人,货担被抢了去,他岂不是白忙活?”
魏崔城附和道:“陆宜人说得对,为何不藏在家里?他兑成银票就是为了藏起来方便吧,就是放在家里的燕子窝也比放在货担夹层里安全啊。”
燕子窝这个藏法,当然是吴太监一家灭门案里敌国奸细阿茹歌在纸房子假燕子窝里藏成吉思汗金币的典故。
李捕头笑道:“二小姐、韩师爷、魏千户,你们出身好,不明白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家庭的艰难,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在家比外头还难过呢……”
原来虎哥的父亲虎父,是个非常“虎”的人,性格暴躁,以前也是积水潭的长工,别人雇他耙地,他在前面牵着牛拖着铁耙子,牛累了,不想走。他想早点干完活交差,不让牛歇息一会,也不喂点青草,就知道拿着鞭子打牛。
可怜的牛被打了个半死,跪在地上,若不是别的长工看不过去,把东家叫来阻止了他,估摸牛要被打死。
脾气之“虎”,在积水潭长工中是有名的。
后来都不敢雇他,他就去铁匠铺当学徒,因他有一把力气,打铁这个活计干住了,当了铁匠。
他继续“虎”,忙的时候打铁,闲的时候打老婆。
老婆被他打得不堪忍受,跳了积水潭,淹死了,他就开始打孩子,也就是虎哥。
后来他年纪大了,打铁渐渐打不动了,虎哥挑着担子当了货郎,他要靠儿子养活,也就不打儿子了。
李捕头叹道:“虽然他不打儿子了,但是虎哥每次挑着货担回去,他就要倒出钱匣子,一个个的数钱,只留出本钱,其他的都拿去喝酒。虎哥虽然勤快,但攒不住钱,都给虎父夺了去。”
“虎哥是英俊的后生,但他家这个情况,虎父是一头喝醉乱咬人的大老虎,谁家敢把姑娘嫁给虎哥?虎哥二十出头都没成亲呢。”
提起虎父,李捕头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别看他提着儿子的头去西四牌坊告状,就觉得虎父有多么了不起,其实都是为了钱啊……”
原来虎哥被虎父抬回家之后,不找大夫给儿子治疗,反而汇聚了一堆狐朋狗友、鸡鸣狗盗之辈出主意,为的是要钱。
他去找寿宁侯府,开价就是五百两银子,他就不报官,被寿宁侯府赶出来了。
他又去找长宁伯府,同样是五百两银子,不仅没得逞,反而被家犬赶出来了。
两边都搞不到钱,虎哥耽误治疗,咽气了,看着人财两空,虎父的“虎”脾气上来了,他拿起一把利斧,砍向亲儿子的脖子,一下就把虎哥的头砍下来了!
之后,乘着第二天西四牌楼行刑,人山人海,正好报复,虎父拿着儿子的头挤在行刑台前,等着刽子手砍头,众人的目光都在台上时,他悄悄把虎哥的头滚到了行刑台下,和死刑犯的头混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
陆善柔愤愤道:“亏得我当时还同情他,以为他是被权势欺压,不得已用这样过激的手法喊冤,没想到是个践踏妻儿的烂赌鬼!”
寒江独钓摇着头,“脾气确实‘虎’,但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连儿子的命都不在乎,只要钱。如果当时能去给虎哥医治,说不定还活着。”
魏崔城说道:“连我也被他骗了,现在想想,正经人谁会砍了至亲的头颅去喊冤啊?人家豁出命来告御状的,有人敲登闻鼓、有人拦轿告状,都是自己冒着风险去告状,怎会伤害他人?”
李捕头说道:“就是,咱们陆青天还在的时候,铁面无私的名声在外,那些年,拦轿子的、击鼓鸣冤的、甚至还有去澄清坊乾鱼胡同的陆宅里蹲守,等着陆青天回家的,比比皆是啊,就没人像虎父这样,砍了亲人的头告状的。这种人不值得同情,这个案子就没必要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