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没有了视觉,魏崔城很不安,他想说话,但是嘴巴一动,花枝就会掉下来。
怎么办?
正思忖着,就听到外头楼梯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兵刃相碰的声音!
陆善柔将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往外看,“外头有很多衙役,打着火把,好像把似家客栈包围了。”
魏崔城立刻想起了逃跑新娘,问道:“会不会是来客栈找新娘的?”
“不太像。”陆善柔说道:“三通镖局的人和衙役打起来了。”
魏崔城也在窗缝里看,果然,双方混战成一团,但是又明显留有余地,刀剑没有刺对方要害,互相碰一碰,意思意思罢了,最多的是赤手空拳,互相推搡。
陆善柔顿时兴奋起来了,“会不会是我们挑拨离间起了作用,宋推官和沈金柄结了仇,沈金柄带着衙役从城隍庙追到了客栈寻仇?”
魏崔城看着楼下犹如孩童打架般类似儿戏的“交战”,说道:“只看到了宋推官,没有看见沈金柄。”
楼下大堂里,宋推官光着脚,没有穿袜子,穿着一双没有后帮的趿鞋(注:也就是拖鞋),被一群三通镖局的镖师牢牢围在中间,气急败坏的指着衙役们骂道: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这三年在我手里得了多少好处去!现在我不干了,姓沈的来了,我不过是在城隍庙里和姓沈的吵了两句,他就派你们这群狗腿子来抓我?”
衙役们赶到似家客栈时,宋推官正在泡脚,他这个年龄都有些肾虚畏寒的毛病,泡脚的热水里加了药物,每晚都要泡到鼻子出汗才罢休。
今晚泡到一半,就被敲门声打扰了,镖师们说一群顺天府提刑所的衙役闯进客栈,要拿下宋推官。
把宋推官给气得!连袜子鞋子都不穿了,就这么光着脚,穿着趿鞋,指使镖师们将衙役赶走。
这些衙役以前都是宋推官的狗,都说人走茶凉,我还没走呢,茶就凉了!狗都敢噬主了!
宋推官余威尚存,三通镖局的镖师们训练有素,很快就将前来捉拿宋推官的衙役们击退到了楼下大堂。
一个衙役见双方僵直不下,干脆将手里的兵刃一扔,跪在地上说道:“宋推官,小的们都还记得大人的好,只是这一回,小的们实在没法子了,必须请大人去一趟。”
宋推官说道:“我和那个姓沈的没什么好聊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转告姓沈的,别太得意,顺天府的推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衙役说道:“宋推官,沈推官再也不能和您说话了,他死了。”
第89章 沈金柄陈尸城隍庙,宋推官发疯闹客栈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沈金柄是新官上任先丢命。
而前任宋推官,是沈金柄最后见过的人。
且说脱靴遗爱之后, 听说城隍庙寝殿住在新推官沈金柄, 宋推官心里气不过,觉得沈金柄用了手段,在考满时做了手脚,抢了顺天府提刑所推官的肥差。
现在两人共处城隍庙, 机会难得,宋推官想在离开京城之际,会一会这个新推官。
作为父母官, 宋推官曾经也在城隍庙寝殿里过了一夜。
可是如今, 物是人非,只闻新人笑, 谁见旧人哭?
外头秋风斜雨,宋推官越走越觉得凄凉委屈, 文官出身么,总是喜欢把仕途的失意比作情场的失败, 写了好多怨妇诗。
什么“将缣来比素, 新人不如故。、”、“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之类。
在秋风秋风愁煞人的气氛烘托下, 各种怨妇诗涌入脑海,宋推官越想越气, 本来是想过来和沈金柄体面的打个招呼, 说几句话里藏刀的酸话, 敲打一下新推官。
等到了寝殿, 什么体面体统,全都抛到脑后了,官场失意的男人,一肚子的怒火,此时宋推官只想撒气,一上来就质问沈金柄,“ 是你在我的考满里动了手脚吧。”
沈金柄一头雾水,“宋大人何出此言?我之前在成都当知州,怎么知道京官们的考满?一定有什么误会啊,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说话。”
宋推官反正辞官归乡了,他没有什么忌惮,但是沈金柄新官上任,他要脸面啊!
当众和前任推官吵架,新官上任,肯定不是他想要的开局,传出去有碍名声,于是忍住怒火,好言相劝,把宋推官引到里屋说话。
没有人旁观,沈金柄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说道:“大家都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宦海沉浮,很多事情心照不宣。你的考满出了问题,要么是得罪了人不自知,被人打击报复了;要么是在考满的时候,你没有使钱打点关系。”
“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你找我干什么?官场之上,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你当众给我没脸,你就有脸了?”
这种半解释半威胁的话,宋推官如何听不懂?
宋推官冷笑道:“我使过钱了,但是使的钱肯定没你多,这不就被你挤下来了吗?你在成都外任的考满我看过了,皆是中等,平平无奇,怎么反而能来京官?”
“顺天府衙门的推官,可不是一般人能当上的,三年前我为了这个位置,不知使了多少手段、用了
多少关系、送了多少钱财!你当我是傻瓜啊?”
沈金柄在成都当通判,天府之国,富庶之地,他捞了不少钱——这本就是他外放做官的“初心”。只不过,捞的钱几乎都用来回京铺路了。
如此看来,前任新任两个推官算是“知根知底”的。
既然如此,就不装了。
沈金柄问道:“你找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无凭无据往外头乱说,将来宋大人不谋求起复,就想在老家当一辈子富贵田舍翁?”
当然不是!尝过甜头的人,怎么会轻易放弃?
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谁人不想入内阁当阁老?
宋推官冷哼一声,“你在威胁我。将来在我起复上使绊子。”
沈金柄说道:“人走茶凉,我劝宋大人消停些,安安静静的走,一路上搞了九次脱靴遗爱还不够,还闹到我头上来了!我新官上任,不要面子啊?换成是你,你能忍?”
宋推官拍案而起,说道:“姓宋的,你莫要太得意!等到你被人挤下来的那天,我倒是要过来看看,看你对待接任的新推官,还笑不笑的出来!”
“想让老子笑着送你上任,没门!”
沈金柄被彻底激怒了,“你是个什么东西,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叫你一声宋大人,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两人就在房里吵起来了,拍桌子,摔茶杯,读的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慢慢的,连污言秽语都骂出来了。
外头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都假装听不见,也不敢进去劝架,搞得两个大人都难堪,还不如装聋作哑,等吵完就完事了。
过了一会,宋推官看着雨停了,着急赶路,鸣金收兵,拂袖而去。
宋推官走了,屋子里的沈金柄一直没有出来,外头的人以为他丢了面子,在屋里生闷气,无人敢进去触霉头,就只是守在外头,等沈金柄传唤时再进去应答。
就这样等啊等,屋子一直没有动静,因是黄昏,天气又不好,新旧两个推官在屋子里吵架的时候是点着蜡烛的,里头一直有光。
入夜,守在外头的衙役们一直等到屋里蜡炬成灰泪始干,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又迟迟没有恢复光亮时,顿时觉得不对劲。
蜡烛烧完了,沈推官应该唤人取来新蜡烛才是,怎么会在黑暗里一直没有动静呢?
难道气的睡着了?
可是这个房间里没有床铺,也没有生炉子,秋天的夜里,居庸关下很冷的,就这么坐在椅子上和衣而眠,怕是要冻病吧!
衙役敲了敲门,“沈推官,夜深了,回房去睡吧。”
沈金柄没有应答。
衙役再三敲门,回答他们的只有黑暗。
衙役们这时才发现不对劲,举着蜡烛推门而入,然后就发现沈推官就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地上除了沈金柄的尸体,还有和宋推官吵架时摔碎的茶杯、果盘、花瓶等等,一片狼藉。
新上任的沈推官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谁能当担待得起?
没办法,衙役们兵分两路,一路去顺天府衙门提刑所报丧,另外一路打听宋推官一行人去了何处,将他拦截下来,不准出京。
毕竟,宋推官是最后见到沈金柄的人,而且两人还大吵了一场,有重大作案嫌疑。
宋推官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个推官会成为凶案的嫌疑犯。
从审人的变成被审的。
宋推官仗着有三通镖局的镖师保护,不肯跟衙役们走,说道:“你们看看我,风烛残年,身体抱恙,不得已辞官归乡,连只鸡都杀不了,能够杀人吗?”
衙役们说道:“宋大人,小的们只晓得拿人,不晓得断案。您要自证清白,就要跟着小的们去顺天府衙门,跟官老爷们讲,小的一概不懂。”
宋推官气得,一把抓起脚上的跻鞋,往衙役脸上扔过去!
“我跟你们走?是不是还要在我脖子上套个枷锁,招摇过市啊!”
“我辞官归乡,招谁惹谁了!连回老家种地都不安生!搞一出栽赃嫁祸,让我走的不体面!”
官场上的失意、突如其来的凶案、令宋推官当场发疯,把整个似家客栈的客人都惊醒了。
这不比戏文好看?
客人们纷纷穿衣服起床,围观宋推官发疯拒捕。
听说沈金柄死了,陆善柔三分惊讶三分幸灾乐祸三分开心还有一分好奇。
陆善柔甚至还叫了店小二,“今天店里有什么夜宵?”
今晚就是不睡兔子,也要看热闹,得吃饱才行。
店小二说道:“水牌上写的都有。”
陆善柔要了一笼羊肉包子、一碟豆豉、一碗白菜豆腐汤、还有油酱螃蟹。
两人边吃边看热闹,陆善柔兴致勃勃,又要了一壶秋露白,叮嘱道:“筛了酒就直接端上来,不要放在热水里温酒,我喜欢喝冷的。”
陆善柔自斟自饮,魏崔城是个二杯倒,因而在外面滴酒不沾,只喝茶。
陆善柔喝到一半时,又有一波人赶到了似家客栈,这一次来的不是衙役,而是镇守在居庸关的将士们。
居庸关是保护京城的,将士们自带一股杀气,从客栈大门鱼贯而入的时候,就连坐在二楼客房里喝酒的陆善柔都能感受一股肃杀之气。
为首的是个青年军官,一张常年在居庸关长城风吹日晒古铜色的脸,还是能够看出他长的很帅,腰身笔直,穿着一身皮甲,靴子踩得大堂地板卡卡作响。
魏崔城看到此人,脸色微变。
陆善柔问:“你认识他?”
魏崔城点点头,“姓郭,以前在山海关戍边的时候认识的,不过那个时候他是斥候营的,我是神机营,算是同袍,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青年军官所到之处,无论是衙役还是三通镖局镖师,都不敢阻拦他。
青年军官就这么直接走到了光着脚撒泼的宋推官面前,说道:
“宋大人,我是中军都督府千户郭佳嘉,奉命驻守居庸关,今晚轮到我值夜,听闻城隍庙出了人命,人命案不归我们中军都督府管辖,但这里毕竟是军事重地,敌国奸细众多,时有刺杀军官的,死了一个六品京官,我不能不过问,还请宋大人跟我回城隍庙,好好的讲一下来龙去脉。毕竟,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沈金柄活着的人。”
来者是个正五品的武官,且年纪轻轻就能够在中军都督府当千户的,家世背景一定很显赫。
此人得罪不起,宋推官看菜下碟,不发疯了,要书童拿来一双靴子穿上,说道:“郭千户,你好好看看我,我身体虚得很,每晚用药泡脚,杀只鸡都不行,能杀人么?何况沈金柄比我年轻多了,他杀我还差不多。”
宋推官改变了态度,郭佳嘉也说着软话,道:“空口无凭,我不能就这样放你走的,你也理解一下我的难处,居庸关这个地方非同小可,我明天一早也要向上官们有个交代不是?就跟我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作者有话说:
郭佳嘉,过家家
第90章 夺爵位豪门多狗血,为查案夫人请出山
郭佳嘉这一席话说的,楼上陆善柔说道:“你这个旧日战友不愧是斥候营出来的,长袖善舞、随机应变, 几句话就把宋推官稳住了。”
斥候就是探子, 在敌营里负责收集情报的。要特别的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像魏崔城这种木木的人是不可能当斥候的。
魏崔城说道:“郭佳嘉出身不一般,是武定侯郭英的后代, 只是他们这一支在争袭武定侯爵位时失败了,要不然的话,以他嫡长子的出身, 他就是这一代的武定侯了。”
大明武定侯的爵位之争, 简直比皇室夺嫡之争还狗血精彩,争夺延续了一百多年, 足够写一本一百多万字的宅斗话本小说。
简单的讲,就是郭家长房和二房之争。
长房里有永嘉大长公主当靠山——也就是永乐大帝的妹妹。
二房里有郭贵妃撑腰——郭贵妃是仁宗皇帝的宠妃。
第一轮, 永嘉大长公主斗不过宠妃郭贵妃,仁宗皇帝把爵位给了二房。仁宗皇帝为什么偏着宠妃打压自己亲姑姑呢?
原因很多, 最大的诱因是当年仁宗皇帝朱高炽还是太子时, 因身体肥胖, 腿还瘸, 储位岌岌可危, 永嘉大长公主和二弟朱高煦的关系好,仁宗皇帝继位后, 意难平, 要“清算”。
长房位居“长”, 明正言顺, 又是公主的后代,怎么可能服气?
于是开始长达百年的第二、第三、第四、第五轮夺爵。
其过程太过曲折,有兴趣的看官可以移步本书作者另一本拙作《胡善围》,本书《大明女侦探》不再赘叙,反正各位看官只需晓得郭家子孙争得头破血流,闹得太大,惹怒了皇帝,干脆把武定侯的爵位给停了,且断断续续一共停了八十四年!
不是夺爵吗?谁都得不到!
直到弘治十五年,也就是两年前,武定侯长房、也就是永嘉大长公主一脉的后人上书给弘治帝,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啦云云,求皇帝赐还武定侯爵位。
弘治帝是个宽厚仁慈的皇帝,他连疑似逼死自己亲娘纪皇后的万贵妃的亲人们都原谅了,不再追究亲娘的死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弘治帝念及祖先武定侯郭英的功勋,还有永嘉大长公主的面子,就同意赐还郭家的爵位,让长房的郭良承袭了武定侯。
二房这一脉彻底断送了夺爵的美梦,成为旁支,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生存了。郭佳嘉就是二房嫡长子。
陆善柔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一颗颗豆豉,推算着郭佳嘉的辈分,郭家夺爵的精彩过程,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陆善柔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当然清楚其中的细节,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