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郭夫人剥了脸皮的宋推官,以前就是通政司的,把郭夫人为何鼎喊冤的上书压下来,送给了寿宁侯当人情。
严夫人冷笑道:“都这个时候,谁都别把谁当傻子。通政司的路早就被堵死了,专门哄老百姓呢,以为前头有希望,有皇帝做主,把这个当成希望,把冤情上书皇帝,投给通政司。”
“其实呢,通政司拿到上书,先截在手里,然后拿着这个去找被告的官员,要么要权,要么要钱,不给,就把上书上报,给,就把上书下压来。”
“我相公就是靠这个敛财,后来被都察院盯上了,定了贪腐的罪名,削官剥功名,还抄了家,罚到驿站做苦役。”
“临行前,我贿赂了狱卒,见了相公一面,相公说,不要着急,他手里有朝中大员的把柄,那些被他压下去的上书,他都抄录了一份,他已经和朝中大员谈好了条件,先认罪,把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别让都察院顺藤摸瓜继续查,然后等风头过去,会给他翻案。”
“结果,相公刚刚被押解出京,他就暴亡了,这不是灭口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因我的疏忽,把昨天双更时间都定在了早上六点十八分。我今天看后台,发现很多读者漏看了115章,大家检查一下,是否有漏的,这章很重要,漏掉之后后续情节就会莫名其妙。
第119章 为讹诈骗服断肠草,告大状接连被灭口
“暴病而亡?”陆善柔问:“得了什么病?”
严夫人说道:“押运的两个衙役说是我相公以前当官,养尊处优,享受惯了, 坐了几个月的牢, 路途劳顿,身体受不了,心力衰竭而死。”
“但是我在他被押解出京前探过监狱,他那时候虽然清瘦了许多, 但是精神很好,还计划着将来东山再起的事情,继续祸害官场, 鱼肉百姓。都说祸害活千年, 他这个祸害怎么会轻易就累死了呢?这不正常。”
严夫人说话对所有人都刻薄,包括她已经死了十四年的丈夫。
陆善柔问道:”你觉得他不是心力衰竭而死, 那是怎么死的?”
严夫人说道:“是被毒死的,饮食里下了断肠草之毒。”
陆善柔把严夫人十四年前写的状纸拿出来, “可是你在上头说,发现你丈夫的遗体遍体鳞伤, 并没有提到中毒。”
这老太太不会脑子出问题了吧?
严夫人如老鹰般的眼睛狠狠的剐了一下陆善柔, “我那时候瞎了眼, 脑子不灵光, 被表象所误, 看到尸首胸膛上好多淤青,以为被打成这样的。验尸的仵作说我相公没有外伤, 那些淤青只是尸斑的颜色。”
“但后来, 我看了梧桐居士写的《陆公案》, 里头有一个章回, 我突然明白,我相公其实是中了断肠草之毒而死——”
严夫人拿到一个装着针线的竹篮,从篮子底部拿出一本快要翻烂的书,用鞋垫当书签,一下子就打开她要找的章回:《大老板变成杀人犯,为讹诈骗服断肠草》。
这个故事其实是以西四牌楼里专做女装的云想楼老板织娘的经历为蓝本改编的故事。
织娘那时候刚刚从三通钱庄借了一大笔银子,在西四牌楼盘了一个店铺,创立了云想楼,衣服又贵又好看,有成衣也有定制,生意红火,备受京城贵妇们的喜爱。
云想楼店红是非多,被竞争对手嫉妒,存心使坏,打起了商战。
最高端的商战,往往都是最朴素武斗,抢了公章藏被窝、耍大刀勇闯股东大会、一百壮士抢执照、开水烫死人家的发财树、往饭馆酒缸里扔老鼠之类的。
再高端一点,就是人命。
竞争对手找了一个破皮无赖街溜子,去云想楼闹事,自称是老板织娘的小叔子,过来分家产。
织娘是个寡妇,十七岁就死了老公,独自来京城闯荡,从一家小裁缝铺开始,到今天云想楼的大老板,日进斗金,岂是被街溜子讹诈的?
她当众拿出夫家的家谱,问街溜子,你自称是我死鬼老公的弟弟,那么你家中排行老几?
街溜子说,排行老幺。
织娘打开家谱示众,“我那个死鬼老公是独生子,三代单传,已经绝嗣了,你是那里来的野种?想要讹诈,跟我去顺天府走一趟吧!”
街溜子一听,麻溜的跑了。
竞争对手不死心,拿出一瓶药,要街溜子男扮女装,混进云想楼里,找个地方藏起来,偷偷喝下这个药,上吐下泻,就说是云想楼免费给女客们提供的茶水果盘有问题,把肚子吃坏了,要织娘赔一笔封口费。
街溜子真的相信了,一切照着办,但是那瓶药其实是致命的断肠草,喝下之后就死了。
云想楼试衣间惊现女装男尸!
男尸昨天曾经大闹云想楼!
云想楼老板织娘上公堂受审!
云想楼被迫停业!
幸好,这个案子落在了陆青天手里。
陆青天验尸,发现尸体胸膛上有成片淤青,像是被打成这样的,但是并没有外伤。
仵作老宋解剖了尸体,发现街溜子肠穿肚烂、骨头微黄、毒入骨髓,死因是中毒。
陆青天阅览刑部卷宗,发现南方,尤其是广东一带时有这种胸膛出现淤青痕迹,就像被打了一样的案例。
其实是一种和金银花很像的植物中毒所致,叫做断肠草,顾名思义,吃了之后肠穿肚烂,肚肠里就像有火炭灼烧,疼痛不已,全身麻痹而死。
这种植物由于和金银花相似,被放进砂锅里煲汤降火,结果造成一家人躺板板的悲剧,由于胸膛有片片淤青,还以为是遭遇劫匪,入室作案,打死全家。
根据断肠草的线索,陆青天最终找到了诱骗街溜子喝下断肠草之毒的竞争对手,为织娘洗清了冤屈,云想楼再次开业。
书是自己的写,陆善柔对情节烂熟于心,合上《陆公案 》,“你后来就根据这个来断定丈夫是中了断肠草之毒而死。可你当时看到丈夫胸膛的淤青,既然质疑两个衙役心力衰竭之死的说法,觉得是被衙役们打死的,为何不要仵作当场验尸?或许那时候就发现蹊跷了。”
严夫人说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我一个犯官之妇,连一个贱籍衙役都敢对我冷嘲热讽,我怎么敢当场翻脸?我只能赶往京城,去找闻名遐迩的陆青天告状啊。”
“我不敢惹他们,就把青天大老爷请过来,看他们怎么胡说八道。”
“但是太不巧了,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除夕,衙门要封印放假,我一个妇道人家,骑着马,马都快要跑死了,赶到了顺天府衙门,敲响了登闻鼓,那个时候,已经下午了。”
听到这里,陆善柔脸色一变,“我记得父亲最后一个案子,是什刹海冰尸案,那天中午的时候,西城兵马司的人来到顺天府衙门,说什刹海冰场发现男尸,我父亲带着我、还有老宋,以及几个快手赶往什刹海,提刑所只有刑名师爷韩师爷(也就是寒江独钓),和……一个姓周的掌刑千户(未来的周二姑爷)。”
“就是这两个人。”严夫人说道:“我还记得,两人对接不接状纸还有过谈论,周千户说案发地已经出了顺天府管辖范围,论理,应该先去大兴县衙门告,大兴县再报到顺天府,这种属于越级上告。”
“但韩师爷说,死者是犯官,这个犯官的案子是都察院查办的,现在犯官如果真的死的不明不白,这个案子是不是还的归都察院?顺天府也管不了。抢了都察院的案子,都察院要对陆青天使绊子的。”
“当时,我看这两个人都想把案子往外推,就着急了,跪下来拼命的磕头,头都磕出血了,说如果今天顺天府提刑所不接这个案子,我就在外头一直敲登闻鼓,敲到死为止。”
“那个周千户说,明天衙门就要封印了,这大过年的,纵使等陆青天回来,接下这个案子,也没法查。反正现在天寒地冻,你把尸身运回家里也不会腐烂,等过了正月十五,衙门开印,开始办差事,无论接或者不接,陆青天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当时我想着,陆青天已经出门办案了,见不着面,衙门马上封印,也办不了什么事情,还是先去处理丈夫后事,把他的尸身运到窦家村停放,叶落归根,别在外头当个游魂。”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刚刚把尸身运回来,穿过那片乱葬岗坟场的时候,村里的人不知听到了何方的谣言,说我丈夫是得了瘟病死的,运回村里里,要死一村的人,就来坟场堵我的路……”
不仅如此,还抢夺尸体,就这样在坟场里烧成了灰!
陆善柔听得心惊:“如此一来,就死无对证了。”
严夫人点头说道:“这谣言来的太巧了,村里的人愚昧无知,一听说大兴县闹瘟疫,一死死一个村子,就吓破了胆,偌大的村庄,容不下一副棺材。”
“我恨窦家村,我恨这里的村民,要不是祭屋祭田都在这里,就像一条无形的锁链一样,把我们全家锁在这里,我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说到这里,严夫人双目满是怨恨,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陆善柔看了,不寒而栗,想起接下来自己家的灭门案,更是觉得刺骨深寒,“十五天后元宵夜,就在衙门开印的前一天晚上,我家被灭门。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严夫人说道:“那必须有关联啊,我在窦家村每天数着手指头过日子,正月十六,天没亮就骑马赶往顺天府衙门找陆青天,看他接不接相公的案子,结果听到了陆家灭门。”
“这下我才知道这里头的水有多深,连陆青天都是这个下场,我一个苟延残喘的寡妇还能怎么办?再追究下去就是个死。我就回到了窦家村。”
陆善柔问:“可是我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严夫人鄙夷的看着她,“你一个定了亲的女人,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找你有什么用?再说了,我若找你,你也得死。”
“这个案子谁碰谁死,那两个押送我相公的都察院衙役,也都在正月里死了,一个酒后死在雪地里,一个得了马上风,死在姑娘身上,那有那么巧的事,背后都是灭口。”
“不过,我留了一点证据。你跟我来。”
严夫人把陆善柔带到场院里的鸡窝处,蹲下身,往满是鸡粪里的鸡窝里掏了掏,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一截烧得焦黑的骨头。
“这是我从骨灰里扒拉出来的。”严夫人说道:“你拿去验毒。”
陆善柔说道:“都烧成炭了,又在鸡窝里放了十四年,没什么用的。”
严夫人忿忿道:“这没用的东西,留着作甚?还不如拿去喂狗!”
严夫人把焦骨一抛,打了个嘘哨,唤来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叼着骨头跑了。
此情此景,陆善柔很担心严夫人的精神状态。
各位看官,下一回不适合吃饭的时候看,请酌情避开。
第120章 散戾气活人似厉鬼,吃猪头反被猪头戏
严夫人言行举止刻薄怪异,她一边为死鬼老公喊冤,寒天雪地的奔波, 十四年都不放弃, 一大早就等着陆善柔等人过来,却一边骂死鬼老公是个祸害,还把她好不容易从乱葬岗里抢救出来的、藏在鸡窝里的焦骨扔了喂狗!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嘛?
但陆善柔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和她沟通, 说道:
“虽说烧成焦炭的骸骨没有用了,但是你相公说他将那些民间告状的上书都抄录备份,用来当护身符, 将来有朝中大员为他翻案, 官复原职,这些护身符藏在何处?”
严夫人抬头看了看天色, 说道:“要喂猪了,每年家里都指望着猪的收成好过年。”
严夫人熟练的捅开炉子, 拉风箱,把火烧旺了, 在大铁锅里添水, 然后用葫芦瓢舀了四瓢谷糠, 搅拌均匀, 开始煮猪食。
严夫人干活麻利的样子, 一点京城官太太的做派都没有了。
看着谷糠一点点在锅里翻滚,严夫人有空回答陆善柔的问题, 她搬了个马扎子, 坐在灶火前, 双手向着炉膛里的火, 手背的皱纹深得足够夹死苍蝇,说道:
“我这个冤家,是个混账东西,他谁都不信,连我这个枕边人也不信,只相信自己。我当时探监的时候就问了,东山再起的护身符藏在那里?他非不告诉我。”
陆善柔说道:“夫人这话就矛盾了,他一定相信那个朝中大佬会帮他,所以把贪腐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认了罪,没有让都察院继续查下去。可见他还是相信的。”
“而且,换成是我,我肯定会告诉你啊,万一我被弄死了,谁替我把那些说话不算话的贪官们一起拉下地狱呢?就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大家一起贪的钱,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死,都去死!”
严夫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陆善柔,“你这样子,有点我那个死鬼老公的意思了。但,现实就是,他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他要是告诉我了,我去顺天府衙门告状的时候,就会当证物一起交给提刑所。”
陆善柔思索片刻,说道:“会不会是当时有人暗中监视你们,如果他告诉你,你也会有危险,那些护身符会被抢走,销毁。所以,他要等到没有人监视的时候再告诉你。”
严夫人点头说道:“有可能吧,反正我们的家被抄没了,一个个净身出户,一张纸、一个布片都拿不出来,那些把柄如果在家里,早就被人搜罗走了。”
线索又断了。
不过,查案这么多年,陆善柔已经习惯了失望,失望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从未绝望过。
陆善柔说道:“狡兔三窟,像你相公这么阴险狡诈的混账东西,不会把这么要命的东西都放在家吧?”
严夫人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去他养的外室那里找过了,也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陆善柔听了,很是无语,不知道怎么接茬,“你……你那个死鬼老公背叛了你,你还替他伸冤?”
严夫人猛拉风箱,炉膛里的火势呼呼上窜,“他的确是个混账东西,是个祸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以前的锦衣玉食,都来自于民脂民膏,我明知如此,依然享受的很,从来没有愧疚,现在也没有。幸亏以前享受过了,不枉此生在人间活过。”
“外室那个贱货,我提溜着腿就把她卖了。我和相公,是破锅配破盖,天生一对。”
“我其实不是为了给他喊冤,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家都是贪官污吏,凭什么他们还能在京城呼风唤雨,吃香喝辣。我就得在乡下喂猪、整天和这些愚蠢麻木无知的村民生活在一起?”
“要喝西北风,大家一起来啊!我一个人喝够了!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快死啦,黄泉路上多寂寞,多拉点贪官下去,有人作伴,哈哈哈哈!”
陆善柔深受震撼:严夫人这种坦坦荡荡的坏人,她头一次见。
亏得她还在路上想着是严氏夫妻伉俪情深的缘故。
其实并不是,只是一个刻薄的、以怨恨为动力的老太太厌倦了乡下单调乏味的生活、想毁灭一切的执念。祭屋祭田提供了温饱,但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栓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