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清了地点,陈琛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
一路上几乎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才在沙远镇的镇中学办公室里,找到了这位前辈。
说是镇中学,其实就是几间矮旧的平房矗立在一个土坡上,后面连着空旷的平地,说是操场。
那位前辈名叫孙彦成,年纪不到六十,已是一头白发乱蓬蓬地立着,脸上戴一副圆形黑框眼镜,衣着朴素,远远看去,一点不像个来支教的帝都学者,更像个本地土生土长的乡民。
陈琛见到他,刚做完自我介绍,只见孙老师的镜片下寒光一闪:“你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耶鲁的学生?”
陈琛点点头。
孙老师二话不说,立刻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往办公桌底下一藏,然后拿起桌上的教材塞进他手里,拉着他往教室走,“来都来了,先上课吧。”
陈琛:?
“随便讲,讲什么都行!啊,能说点英语就最好了,给这帮孩子打打样。”
他打开教室门,一把就将陈琛推上了讲台。
一时间,和台下的几十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陈少爷可不是一般人,纵然震惊,也立刻就进入了状况内。他大致浏览了一下孙老师的教学笔记,就有条不紊地接着上节课的地方,讲解起高中的知识点来。
学生们也很惊喜,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白净好看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好想上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看。
下课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跑来对他说:“小老师,你讲得好清楚,原来函数也没有那么难的!”
陈琛一下子愣住了,记忆霎时间飘远,脑子里忽的闪过很多熟悉的对话。
下一秒,灭顶的钝痛轰然而至,毫无征兆地击穿了他的心,让陈琛几乎有些支撑不住。
他靠着教室里斑驳的土墙,用力闭了闭眼,才堪堪压制住心底里重新起伏的悲怆心潮,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教师办公室。
孙老师已经下班,回宿舍美美喝小酒了。
说是宿舍,其实就是学校后面红砖垒成的平房。
陈琛走进去,孙老师正悠闲地倚在一把竹椅里,踮着脚觑他:“第一次来这么穷的地方?”
陈琛不在意地笑笑,在旁边的空板凳上坐下来,“课我也上了,前辈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档案,“这个档案,您有没有印象?”
孙老师接过档案,粗粗扫了扫,“你为了这事来的?你在找这个李丽莹?”
“我要找的人和李丽莹有些关系。”陈琛的口吻很笃定,“她的失踪,和李丽莹的失踪,必然有关联。”
孙老师皱了皱眉,口气随意地说:“这个档案是我建的。”
陈琛的眼神定住了。
“我只是帮忙建了档,找她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年轻男人。”孙老师回忆道,“当然,那时候年轻,现在也必然不年轻了。毕竟都快二十年了。”
“您还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吗?”陈琛焦急地问道。
“唔……”孙老师仔细回忆了半晌,“想不起来了。”
陈琛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失望,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要中断了。
“不过……”孙老师嬉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近有点健忘,你给我点时间,说不定我能想起来。”
为了这一丝希望,陈琛也留了下来,当起了沙远镇中学的代课老师,耐心等待孙老师“想起来”。
有了陈琛在,孙老师彻底成了甩手掌柜,日子轻松了不少,生活好不自在!
而陈琛则真的让学生们惊为天人。他的谈吐、见解、分析问题的思路、对知识体系化的呈现,都远胜常人。学生们发现,跟这样闪着光的内核相比,他优越的外表甚至不值一提。
而陈琛竟然只有十九岁,和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同龄。
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位小老师。
沙远镇盛产葡萄,班上一位小林同学经常会把葡萄浸在井下的木桶里,冰得透心凉,打上来带到学校,送给小陈老师,还给他传授人工酿造葡萄酒的方法。
陈琛只是耐心地听着,完全不提自己在南法和加州的那些顶级酒庄。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月。
陈琛觉得,再待下去,可能孙老头也想不起来更多了。加上他还要赶回学校参加一个重要的考试。这次考试要是缺勤,盖勒博士大概会对着他现场表演发疯。
临行前的一晚,他敲了敲隔壁孙老师的房门,想要道个别。还没等他开口,孙老师就拉着他热情地说:“我这里有学生刚送来的水果,你快来尝尝!”
陈琛很是无奈,这阵子,他已经吃葡萄吃到吐了。可是进门一看,那简陋的桌子上竟然摆着一只榴莲。
“这是某个学生家长送的,说是一路从市里提回来的!”孙老师双眼放光,“这玩意儿我只见过,还没吃过呢。”
他把榴莲撬开,掰下一块,迎着熏天的臭气,不客气地尝了一口。
忽然,他咀嚼的动作一顿,眼波微动,“我想起来了!”
孙老师盯着手中的榴莲道:“当年找李丽莹的人是个水果商,专门贩卖东南亚的进口水果,他时不时还会提着水果来看我们,询问进展。”
“我记得,他们都叫他,阿辉。”
陈琛的心中蘧然一紧:“是叫邵辉吗?”
“应该是。”孙老师沉思道,“他很执着,找了很多年,说对方是他女朋友,忽然失踪了。但他好像不是中国人……具体是亚洲哪个国家,我不知道。”
陈琛忍不住推测:“东南亚的话,又会说中文,是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
孙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的确不清楚。不过,我很肯定,他不是中国国籍。”
陈琛双眉紧锁――看来梁时的确被绑去了国外。可是,跨国找人,难度如同大海捞针,得另寻办法才行。
他最终还是和孙老师道了别,准备第二天离开沙远镇。
临行的时候,学生们课也不上了,都跑去车站送他。
陈琛打量着这破败的乡镇车站,眺望着远处叠嶂的山峦和种满葡萄的盆地,不禁叹:“这个地方倒是很不错,不应该穷成这样。”
孙老师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我这把年纪,能为孩子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但是你不一样。小陈,我这辈子阅人无数,你打眼一看,就绝非平庸之辈。”
他继续道:“身为名校学生,自然是天之骄子。可往往越是骄子,心中越容易只见皓月星辰,耐不住人生疾苦。”
“虽然不知道你在找谁,但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我在机构jsg里服务了数十年,见过太多太多分离的人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很幸运;更多的人,穷其一生,都难以找到那个想找的对象。”
“有的时候,即便找到了,对方也已经面目全非。这带来的刺激是巨大的。”
“我知道你还是会很执着地往前走,这很好。只是前路注定艰难,甚至布满荆棘。假如,万一的万一,命运对你不够善良的话,也希望你能有一颗原谅这个世界的心。千万不要因为失去的伤痛而折磨自己、放弃自己,甚至放任自己的灵魂沉入地狱。”
陈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胳膊,揽了揽孙老头的肩膀,与他道别:“孙老师,我会回来看您的。到那时候,您可以亲自把我的灵魂像剥榴莲一样剥开,检查一下成色。”
他最后又回看了一眼贫瘠的沙远镇,眼睛里漫过诸多思绪,然后登上了回程的车。
*
大梦一场,陈琛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窗帘紧闭,不漏一丝光。没关严的卧室门缝里倒是透进来几缕清晨微亮的天光。
他歪过头,看到梁时正埋在他的颈窝里,睡得香甜。
长发缠了他满身。
陈琛将梁时的一缕头发掂在手里――这个长度,已经要赶上当年了。
他轻轻翻了个身,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然后接着睡了过去。
第87章
仅仅是初夏, 宁安县的气温就已经攀到了三十多度。
张雨绮在梦中被热醒,摸过枕边的闹钟一看,离预定的起床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索性躺回了床上, 脑子里开始盘算给张朵朵准备什么早饭。
说起来, 自己真不是个称职的妈妈。以前经营美发店的时候,她总是忙着操持生意,迎来送往, 朵朵不是扔给邻居,就是在店周围放养。后来梁时回国, 孩子就扔给了梁时。
直到离婚以后, 她才算正儿八经开始照顾起张朵朵的起居。
就这么挨到闹钟响, 张雨绮起身,把张朵朵唤醒,安排她去洗脸刷牙,自己进厨房准备了些简单的早饭。如今她的厨艺进步明显,连梁时都会夸她做得好。
张雨绮想, 还不是看着你的视频学的。
正忙着呢,大门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这谁啊,一大早就上门?
打开门一看, 门外站着一个表情不善的中年妇女。
女人个子不高, 体型匀称,常年的农活让她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色。
她一双眼睛细眯着, 紧紧地盯着张雨绮的脸。
张雨绮震惊到声音都变了调:“妈?”
她看着眼前的亲妈, 赶紧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设――上回写信的时候, 她分明说, 自己还在南城开店,刘小柱生意好得很, 张朵朵也很好,期末还拿了小红花。
“我菜地里那刨烂的根,一看就是你干的好事!幸亏你老妈子在县城还有些人脉,要不然可让你唬了去!”
张母十分不客气地进了家门,鞋也没换,就这么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坐,“刘小柱呢?”
事到如今,张雨绮也懒得再隐瞒,“离了。”
张母一愣,忽然掌心四合,对着天花板一拜:“神佛在上,张家列祖列宗保佑,我那脑子有虫眼的闺女可算开了眼,看清了刘小柱那个小崽子,没白糟践我辛苦养大她的那些粮食!”
张雨绮:“……”
张母又指着张雨绮的鼻子骂道:“你个死丫头不学好,小小年纪就跟男人跑了,这么多年只有信不见人,你心里是根本没有我这个妈呀!”
“我知道自己眼瞎。”张雨绮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深深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淡漠又颓丧,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想摸烟。
“我看男人的眼光总是不行。当初跟刘小柱跑出去,混成了这个烂样,才更不想回来找你的。你养出我这种女儿,还不如没生过。”
这话一出口,就被张母一巴掌拍歪了脑袋。
“怎么,被一个男人坑了,天就塌了?你就算跟十个男人跑出去,还影响你回家咋的?”
张母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个闺女,急急地喘着粗气,手伸进衣服摸出个破烂的布包来,打开,竟然是一沓钱。
张母把钱往桌子上一拍,“这是你之前寄回来的,我和你爸在镇上花不着,你先用着。”
她又戳着女儿的肩膀道:“咱家仨个娃,你最聪明,成绩最好。张雨绮,人在一张纸上写错了字,翻过来再接着写就行了,还能把纸撕了不成?”
她站起身,平复了一下呼吸,瞄了一眼手腕上那磨得看不清表盘的手表,“我那三轮车还停在路边上呢,别让人给推了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觉得有脸回家了,就带着闺女一块回来。我……你爸他还挺想见见的。”
说完,拉开大门,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张朵朵这才从卫生间里悄悄探出头:“妈妈,刚刚那是谁?”
张雨绮赶紧背过身,用袖子把满脸的眼流囫囵擦掉,平静了一番,才转过头说:“快换衣服,上学要迟到了。”
*
阵阵微风吹动露台上的草木,明亮的日光洒满宽敞的客厅。
伴随着炉灶上的滋滋声响,和樾又迎来了女主人晨起做早饭的景象。
“你试着代入一下我的立场。下个月马上要结婚,男朋友居然什么都没说,是不是会气死?”
梁时叉着腰,手里拿着锅铲,气势汹汹地站在客厅中央,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气死倒是不至于。可能他觉得,事情还没有完全确定,等一切尘埃落定了……”陈琛觑着梁时的脸色,不敢往下说了。
“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不确定过!他想干的事,想整的人,什么时候落空过!”梁时嘴上在笑,眼睛里却在喷火。
陈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指了指炉灶的方向。
梁时立刻扑回去,把即将糊掉的松饼翻了个个儿。
陈琛翘起唇角,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轻轻贴上她的侧脸,“并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看你剪片子那么投入,不忍心拿这种事情打扰你。”
梁时愣了一下。
“而且,我以为婚都求完了,不论婚礼什么时候办,你都会答应的。我问过你的工作安排,那时候正好是空档。所以想等你安心把片子完成,再告诉你。”
梁时挥舞着锅铲,没好气地问:“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
“第三周的周日。”
梁时转过身:“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陈琛乖巧地点点头。
“那要是梁秋声不来找我,你打算怎么办?”
陈琛耸了耸肩:“不会的。现在最需要我的可能都不是你,而是他。”
梁时想起了刚刚听说的梁昀的遭遇,心中无比唏嘘。忽然又想起平安夜时两人的对话。
原来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如果没有发生梁昀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陈琛抿了一口冰咖啡,“直接谈,我手里的把柄不要太多。泰启的项目刚好走到关键的融资点,这本是个天时地利的时机。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梁时想,也不知道梁昀如何了,一会儿要不要微信问问?
她抬眼,一把夺过陈琛手里的咖啡,“说过多少遍了,吃早饭之前不准喝这东西!”
然后挥动锅铲,把松饼盛进盘子。
陈琛大气不敢出,乖乖从橱柜里找出枫糖浆和酸奶酪,两人一边忙活,一边继续聊天。
“可是时间真的很紧张!我要尽快赶回榕城去,要陪着李小彤高考,要完结手头的片子,做工作交接,离职……”
“什么?”陈琛忽然抬头,“你要什么?”
梁时翻了个白眼:“离职啊!我都要结婚了,难道还要和我老公分居两地不成?”
陈琛的眼眸里瞬间荡起一片绚烂的神采,一把搂住梁时的腰,“再叫一声?”
被梁时一脚踢在小腿上。
“其实主要原因是,我跟拍红雨的时候,真的很享受这种创作的过程……我想继续做这样的事情,而榕誉这类商业片公司很难给我类似的机会。”
她坚定地说:“所以我决定回到南城来,靠自己的力量继续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