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温轻雪替女人鸣不值时,故事的后半段却令人稍有宽慰:苏阿姨的女儿毕业后进了哲海本地一家很不错的律师事务所,在孩子的支持下,苏阿姨和烂人丈夫离了婚,结束了二十多年暗无天日的婚姻生活。
重获新生后,苏阿姨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更是和对自己多有照顾的谢管家越走越近。
看着眼前神色腼腆的老绅士,温轻雪默默感慨:黄昏恋,比想象中还好磕。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更容易看到某个人的好,日常相处中的点点滴滴,汇聚成余生的全部意义……
多美好啊。
然而,这个美好的念头惊了温轻雪一跳。
说起来,如今她和商执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会慢慢看到那家伙的好吗?自己会在平淡的日常相处中,情不自禁对他动心吗?
谢律的道谢将她飞走的思绪拉回来。
接完账,温轻雪迅速钻进车内,一边和陶叔搭话,一边平复着心情。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低头,又看见商执发来的消息:我上飞机了。
这老夫老妻般的汇报行程……
温轻雪抿了下唇,忽而想起商明宇和吴淇之的那场空难--不知道,商执对乘飞机这件事有没有心理阴影?
善意终究占据了上风,她回复道:一路顺风。
捏着手机想了想,又敲下一行更“老夫老妻”的叮嘱:平安落地记得告诉我。
*
路上耽误了一小会儿,眼见着就要迟到,温轻雪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模型制作课的教室。
这门课算是工业设计与产品设计的基础实践课,除了油泥,还需要接触jsg塑料、木头、泡沫、石膏等材料,因为需要动手制作,因此是小班教学,算上温轻雪一共只有二十三个人,老师姓柳,年纪比学生大不了多少,课堂气氛也比较轻松。
就比如今天,柳老师就只是要求他们用手边的材料做一辆小汽车。
温轻雪对手工制作一向很感兴趣,平日里除了画画,也会捣鼓些木雕、缝纫以及滴胶奶油胶之类的小玩意儿,很快就用泡沫搭建出了轿车的车体,进入抹油泥的环节。
老师走过来夸她做的不错,车身线条流畅,细节刻画也很到位:“应该是很懂车吧?”
温轻雪谦虚道:“……还行。”
话音刚落,隔壁工作台就传来了几声轻嗤。
班里一个叫蒋捷的男生怪腔怪调地说:“女生……懂车?”
与他同桌的几个男生对视一眼,纷纷憋笑,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另一个叫唐亦书的更是直接凑上来:“来,我考考你,说说什么叫涡轮增压,什么叫百米加速?”
周围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各个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只有608宿舍几个姑娘替温轻雪干着急,欧阳芳甚至举起了手中的刮削刀:“你们几个,是不是想搞事啊?”
她人高马大,一脸严肃的样子着实吓人,以蒋捷和唐亦书为首的男生当即闭上了嘴。
温轻雪俨然不打算就此罢休。
她瞟了唐亦书一眼:“唐亦书,你的油泥还够吗?不够我借给你点儿……”
对方愣了愣,没明白温轻雪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想发问,温大小姐不疾不徐地补上后半句:“……正好糊住你的嘴,省得你一天到晚‘随地大小爹’,我亲爹都不会考我这个,你凭什么要考我?”
听懂了话语间的嘲讽之意,女生们哄笑起来。
唐亦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怼的哑了火。
温轻雪眼皮一掀,又将火力集中到蒋捷身上:“蒋捷,我确实没有你懂车,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有车。”
她冲桌上那辆没做完的模型车抬了抬下巴,笑道:“这玩意儿,就是按照我那辆捷豹F-TYPE来捏的,细节能不到位吗?”
那辆车在名门千金们的座驾里并不算贵,一百万出头,是姑妈送给温轻雪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让她练练手,可温轻雪嫌开车出门找停车位太麻烦,来哲海念书也没想过把车拖过来。
蒋捷懵在原地。
男生堆里有人倒戈,吹口哨嘘他丢人:“蒋捷,听见了吗?估计你长这么大都没摸过一百多万的车吧?”
面对年纪轻轻就拥有百万豪车的温大小姐,蒋捷一败涂地,他抓抓头发,做了个抱拳的手势认怂,转身继续做模型去了。
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温轻雪挂上胜利的笑容,如同打了一场胜仗,得意之际,她不经意撞上了邻桌女生投来的目光--那道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见温轻雪看过来,又飞快移向别处。
温轻雪眨眨眼,忽然想起那个叫陈桂雪的女孩子似乎家境不太好,还申请了助学金,自己刚才那些话虽然是冲着“打脸”蒋捷去的,但是不是在无意间给别人造成困扰了呢?
她不敢多想,只反复告诫自己,以后不要随便口嗨--如果商执在场,肯定也会这样对她说教的吧?
等等,这种时刻怎么又想起他了……
温轻雪甩了下头发,将脑海里荒唐的念头抹掉。
这支小插曲并没有影响课堂进度,将各自的模型车糊上油泥送去烤制后,“永瘦宫”的四个姑娘凑到了一起。
欧阳芳仍在气头上,时不时就往男生堆里剜一眼:“气死我了,蒋捷和唐亦书都是些什么玩意!”
邱怡则神情复杂地望向温轻雪:“这点‘爹味’都让人够呛,那‘爷味’岂不是……说真的,我现在有点担心你的婚姻生活。”
温轻雪迟疑着为商执辩解:“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张宛昕笃定道:“我明白了,你家那位肯定很慈祥。”
慈祥?
想象了一下商执一边喝茶,一边用大掌抚摸自己脑袋说“真乖”的画面,温轻雪觉得,好像确实还挺慈祥的。
她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承认道:“算、算是吧?”
闲聊之际,温轻雪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商执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五个字:我到槐宁了。
温轻雪松了口气,急忙回复:好的。
自觉语气太过生硬,她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动态表情包:小猫咪眨眼比划OK。
接下来,她收到了“慈祥老爷爷”的叮嘱:好好上课,别总玩手机。
温轻雪的唇角不自觉扬了扬,思忖着,他确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
当孙子的不在家,当孙媳妇的自然要多照顾家中老人的情绪。
尽管欧阳芳百般挽留温轻雪一起去食堂吃晚饭,甚至万分豪气地说出了“请她喝两杯珍珠奶茶”这样的话,温轻雪还是决定回檀香名郡陪商屹凯,并且用一堆零食点心堵住了室友的嘴。
没有事先给陶叔打电话,她独自打车回家。
回到檀香名郡,温轻雪径直去了商屹凯的住处吃完饭,老爷子很高兴,一边示意她多吃点菜,一边问她学校里发生的事。
闲聊了一会儿,商屹凯试探性地将话题绕回到爱孙身上:“小雪,你昨天晚上回来陪商执过生日了啊?”
温轻雪迟疑道:“我回来了,但……不是陪他过生日。”
甚至不是主观意义上的回来陪他。
她只是很认真地告诉商屹凯:“商执不喜欢过生日。”
商老爷子对此并不是很意外,他叹了口气,头一回和孙媳妇说起了商明宇和吴淇之的事,而后,又劝她多体谅商执:“商执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爸妈,每年一到过生日这天,总会跑去墓地待着,有几次,一待就是一整天,最后还是我拜托谢律把他赶回家来的……”
“他从小就心思重、性子闷,遇到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也不愿和我说……我们爷孙两人还住一块儿那几年,我就发现他经常睡不着觉,整宿整宿点着灯,就因为睡觉这事儿,我逼着他去看过几回医生。”
“你别担心,他身体好着呢,医生开的就是些宁神、助眠的药,可惜都没什么效果,他慢慢也就不吃了。”
见孙媳妇沉默不语,商屹凯话锋一转:“……不耽误你们生孩子的。”
温轻雪:“……”
倒也不必特别说明这一点。
商屹凯俨然不知道她此刻的内心波动,筷子伸向距离自己最远的一盘菜:“不说这些了,现在有你陪着他,老头子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温轻雪轻咳一声:“爷爷,您已经吃了五块樱桃肉了--这是第六块,这道菜很甜的,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被抓包的商老爷子面上一羞,赶紧将碗里裹满甜腻酱汁的五花肉塞进嘴里,生怕被孙媳妇勒令放回去。
盯着眼前一点儿都不自觉的“商业巨鳄”,温轻雪无奈长叹:“您不要趁我不注意就偷偷夹樱桃肉吃,我一直在数着呢--要是您再这样不注意忌口,我就要告诉商执了。”
商老爷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酱汁,连声说着“不吃了不吃了”。
温轻雪扼腕叹息,总算体会到了商执的苦恼。
*
吃过晚饭,温轻雪去院子里喂了吉祥,又陪着商屹凯在小区里散了会儿步,这才回到商执的住处。
和苏阿姨打过招呼,她就一头扎进了小画室:专业课作业下周要交,收了定金的商稿需要加快进度,前段时间报名参加的哲海高校联盟海报设计大塞需要拟定设计思路……
事情都赶到了一起。
各种deadline接踵而至,只要画不死,就往死里画。
养尊处优的温大小姐这一生也有拼过命--为了艺术。
歇下来已经到了十一点多,温轻雪丢掉手绘笔,看着窗外零零星星的灯光,又想起了商屹凯吃饭时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她当时虽然没有给出回应,但不代表不被触动。
她承认,自己是有一点心疼商执的。
回卧室前,温轻雪特意去了趟书房。
商执不在,偌大的房间显得冷冷清清,盘香炉没有点燃,熏香的味道比之前淡了许多。在商执的椅子上静坐了片刻,隐隐觉得周遭很多地方都不对劲,她在抽屉里找到了打火机,将燃香点着,又给那盆青翠欲滴的文竹浇了点儿水……
还是不对劲。
温轻雪放弃了--她终于发现jsg,不对劲的是她自己。
商执的书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和一些资料夹,还摆着一本旧书,虽然封面留有一点岁月的痕迹,但看得出,这本书被商执保管的很好,书页中夹着枚书签,应该是最近又有被翻阅过。
那是一本《忏悔录》,深色的封面令人感到压抑,这次的男主角不叫小帅,他叫列夫・托尔斯泰。
准确来说,这是托尔斯泰的回忆录。
温轻雪随手翻看,很快便震惊于那些有关于人生意义的剖析--名声、财富对于作者来说毫无意义,所信仰的宗教也无法为他指引方向,生命是一场虚妄,唯有死亡,才是唯一的真相。
她“唰”地合上了书,不敢继续往下看,可埋在心里的种子却迅速生根发芽,蚕食着她的神经。
他手腕上的佛珠。
那些宁神、助眠的药。
不受控制地想到许多事,温轻雪越来越担心、越来越害怕,她好像发现了商执深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又或许,是他曾经动过的一些念头。
比如,提前结束生命……
以此赎罪。
这么多年过去,男孩长成了男人,但他根本没有从害死父母的阴影里走出来。
从来都没有。
*
对商执的“一点心疼”被无限放大,温轻雪眼角微胀,等她回过神来,手机已然拨通了对方的视讯电话。
她轻呼一声,手忙脚乱想要挂断,屏幕上却显示出了商执的脸。
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依然帅得不讲道理。
温轻雪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和商执视频的目的,也许,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一下丈夫还活着。
所以见到商执时,她着实无措,磨磨唧唧许久,才编出一个十分蹩脚的借口:“家里的网断了。”
商执皱了下眉:“明天我和谢律说一声,他会找人来调试的。”
温轻雪“喔”了一声。
似乎没有继续说话的理由了,但她依然没有挂断电话。
商执又问:“怎么了?”
温轻雪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就是想看看你。”
说者是出于同情与关切,听者却不这么认为。
我想看看你。
或许可以等同于--我想你。
短暂的错愕过后,商执勾起唇角,正想说点什么,一抹戏谑的声线自他身后幽幽响起:“呦,老婆查岗啊?真羡慕你们这些有老婆的人,不像我,每次出门都带着不同的女人……”
商执眯起眼睛,毫不吝啬自己的厌恶。
尽管如此,他给是将手机转了个角度,好让故意过来搅局的家伙入镜,顺势向温轻雪介绍:“……是项舟行。”
槐宁项家独子与商执年纪相仿,也生来一副好样貌,只是两人的穿衣喜好、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甚至相反。
项舟行那家伙一身黑色皮衣,微微下垂的眼角带股懒倦劲儿,笑起来还能看见尖尖的虎牙--但绝对不是青春活泼小狼狗那一挂,是藏獒,是杜高,是张嘴就能把人吃掉的那一种……
猛兽。
在生意场上厮杀久了,干练与狠厉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商执亦然。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更为温和,更为内敛--温轻雪扪心自问,还是更喜欢和商执这种人打交道。
兴许是带着点儿向死对头炫耀的心思,商执早已把自己的婚姻状况交代清楚,电话那头的项舟行看见温轻雪便一挑眉,颇给商执面子地喊了声“小嫂子”。
温轻雪冲他点点头算是招呼,心里却在盘算项家少爷在闻钟书院Foolish 4里到底是小学鸡、老阴比,还是那个大聪明。
兴许都沾点儿?
想到这里,温大小姐抿唇憋笑,目光上移,又看见两人身后的斯诺克桌台。
以及……
身穿的黑色短裙制服的美女摆球员。
她的表情僵了僵。
商执敏锐觉察到环境的不妥,轻咳两声,解释道:“我们在聊那块地的事。”
“大半夜?边打桌球边谈生意?”
“聊完我就回宾馆。”
“我不是催你走的意思,唉,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温轻雪生怕他误会什么,急忙解释,“你们慢慢玩好了呀,正常社交,不用那么早结束。”
说罢,她对着镜头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宛如一位大度的妻子。
商执几乎没有思考,径直拎起包厢衣架上的外套:“我现在就走。”
温轻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