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轻雪模糊地记得,梦里的自己动弹不得,仿佛是一截漂浮在海面上的朽木,只能随着浪潮高高低低、摇摇晃晃,发出轻不可闻的呜咽作为伴奏。
商执折腾够了,最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怀表,浓如墨色的黑瞳望着她:“按照结婚协议里的条款,还可以再做五分钟。”
她脑袋里“嗡”地一声响,冲着商执吵嚷:“有没有搞错?都做那么久了,怎么还有五分钟……”
话还没说完,又被男人的大掌按了下去。
梦里的一切都不真实。
所以,温轻雪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并非只有一个五分钟,是很多个,很多个五分钟。
迎着清晨的阳光,她努力睁开眼,从枕头下面摸索着找到震动不停的手机,按掉每隔五分钟响一次的闹铃--原本计划着今天早起和张宛昕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来着。
习惯性地扭头看一眼身边,商执依旧不在。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去晨跑或者陪商屹凯遛鸟了吧?
这般想着,温轻雪准备起身洗漱,顺便下楼问问苏阿姨平江那边的大闸蟹送来了没,然而稍一翻身,便感觉到了一阵不适……
像是暴雨过后,踏过乡间泥泞的小路,黏腻难耐。
头皮发紧,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印在被窝里,温轻雪满脑子都是疑惑:为什么会这样?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
她很少有这样的体验。
即便有,梦里的男人也从未出现过一张具象化的脸。
但是昨晚的男主角……
是商执无疑。
确定这一点后,温轻雪双手搭在小腹上,在床上摆出一个非常安详的姿势,宛如躺在棺材里,四周奏响哀乐。
此时此刻,温大小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完蛋了。
第027章
温轻雪提着一盒蒸好的大闸蟹回到宿舍时, 只有邱怡和张宛昕在。
原本挤在一起刷综艺的两个小姑娘一闻到醋香味,立刻像是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笑容满面地将温……
将大闸蟹迎了进来。
中午在商屹凯那儿吃了只蟹, 温轻雪眼下倒是不馋,将保温盒交给张宛昕后, 她一边收拾着下午上课要用的教材, 一边问欧阳芳去了哪里。
张宛昕正在纠结吃公蟹还是母蟹,温轻雪连问了两遍, 她才抬眼, 说欧阳芳昨晚没回来。
温轻雪一怔:没记错的话,欧阳芳昨晚去了杜唯康的酒吧。
隐隐预感不妙,拿出手机给对方发消息, 委婉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大闸蟹还是热乎的好吃……
结果一句话还没敲完,宿舍大门就被人粗暴地从外推开了, 欧阳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脸阴郁。
对上温轻雪关切的目光, 她莫名有些慌乱, 邱怡搭话也没理,径直端起马克杯走到饮水机边, 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水。
温轻雪起身走过去:“你还好吧?”
欧阳芳的脸色缓了过来,故作潇洒地甩甩一头蓝毛:“没事。”
顿了顿,忽然又开了腔:“问你个事,就是杜……”
余光瞥向哼哧哼哧解决大闸蟹的邱怡和张宛昕, 欧阳芳压低了声音, 又瞄了眼自己的鞋:“杜唯康他没有女朋友吧?”
“没听他说起过,应该没有吧。”温轻雪如实回答, “不过,他家里一直在张罗着帮他相亲。”
“喔。”欧阳芳点点头,“那他多高?”
“这我哪儿知道?看着比商执矮一点,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咳,你……该不会是看上……”
欧阳芳眼神闪躲:“我就是随便问问。”
温轻雪义正言辞:“你这可不像是随便jsg问问。”
两个人的悄悄话还没说完,邱怡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班导打来的电话。
邱怡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手,按下接听键,重复着班导的话,顺势向室友们递眼色:“嗯,都在呢……是小偷已经找到了吗?到底是谁……啊?怎么可能?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去行政楼……”
眼见邱怡的神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百思不得其解,温轻雪和欧阳芳没再关心杜唯康的事,转而用口型问她发生了什么。
挂断电话,邱怡无精打采地瘫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
面前的大闸蟹也不香了。
张宛昕叼着只蟹脚,打破静默:“是谁偷了你们的东西啊?”
邱怡叹了口气,神色颇为无奈地挤出一个名字:“陈桂雪。”
*
温轻雪做梦都没有想到,班级里存在感极低的乖乖女居然会溜进别人的宿舍盗窃贵重物品。
起初她和欧阳芳一样,对此义愤填膺,可去行政楼见到班导、了解陈桂雪家里的情况后,608宿舍全体成员都沉默了。
陈桂雪是单亲家庭,从小跟着身体有残疾的父亲一起生活,连上学期间的生活费都是她趁寒暑假兼职做家教挣出来的。上个月,陈桂雪的父亲查出了结肠癌,急需三十万元手术费,她六神无主,将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又咬牙借了网贷,结果还差好几万块,一时糊涂就做了错事……
更要命的是,以陈桂雪的能力,根本还不上那些“套路贷”,只能眼睁睁看着利息越滚越多。
至于为什么盯上温轻雪--从清贫小镇考来哲海念书之前,陈桂雪无法想象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居然能拥有一辆一百多万的豪车,她本以为温大小姐不会在意那几万块钱,等幡然醒悟再想补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警方根据温轻雪她们报案时提供的线索锁定了嫌疑人,而校方也并没有想将这件事压下来的意思,打算开除陈桂雪的学籍。
每一个环节都有理有据,秉公执法,结果却叫人唏嘘。
温轻雪的班导姓杨,叫杨振,是哲大毕业后留校任职的小年轻,这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事:他是很心疼陈桂雪的遭遇,可若公然偏袒她,就没法向丢失财物的学生们交代,思前想后,只能去做温轻雪她们的思想工作。
因为父亲刚做完手术需要人照顾,陈桂雪前天回了老家,不能当面向温轻雪她们致歉,只打了一通电话过来,承诺一定会把钱还上……
小姑娘说话带着哭腔,句句真诚,温轻雪当时就心软了。
三个人商议过后,一致同意不再追究,也希望警方可以从轻处罚。
至于校方要劝退陈桂雪的决定……
她们无力回天。
艺术设计系出了个“小偷”的消息不胫而走。
当天,校园论坛上铺天盖地都是讨论这件事的热帖:有感慨陈桂雪命途多舛的,有称赞校方处理及时得当的,有担心宿舍安全问题的,也有质疑退学处分是否过于严厉的……
打车回檀香名郡的路上,温轻雪百无聊赖地刷手机,血压因那些回复而升高。
网友A:毕竟人家也是家里有困难,又被骗了钱,走投无路才动了歪念啊!我觉得应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学校直接要求她退学有点过分了吧?哲大本科的分数线可不低啊!
网友B:楼上这么有同情心,建议楼上替小偷还钱呢。
网友C:你们也不看看偷到谁头上去了,学校能不卖温家一个面子?开除学籍已经算轻的了吧?
网友D:指不定是谁向校方提要求让陈退学的呢,软柿子随便捏,有钱人家的千金可不能受委屈……
网友E:就是,W缺那一两个包吗?非要报案闹得人尽皆知,听说还让她的室友到处发帖赌咒小偷,就算小偷不退学,在哲大也混不下去了!
网友F:同样叫雪,桂(贵)雪那么穷,轻雪那么有钱,一出生过得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可见投胎真是门技术活!
那些字句令温轻雪感到陌生又尖锐。
迅速登录自己的论坛账号,温轻雪想要像上次那样一个个怼回去,可憋着股气敲出许多字,又被她整段整段删除……
这不是私人感情问题,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伤害自己和陈桂雪的刀。
温轻雪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从一开始是不是真的就不该执意去追查小偷的事?
两个包对自己而言确实不算多大的损失,但几万块钱和毕业证书对陈桂雪来说,却是足以影响命运的东西……
她捏着手机愣怔了许久,直到司机停车提示说已到目的地,才拎着包走进别墅小区。
*
陪商屹凯吃晚饭时,温轻雪依然闷闷不乐,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商老爷子直皱眉,在盘子里为她挑选着最肥美的蟹:“商执,去把家里的‘蟹八件’拿过来,帮小雪把蟹分好。”
商执起身照做,将剔好的蟹腿肉沾了醋,递到温轻雪嘴边。
蟹醋是苏阿姨熬的,老姜切成细细碎碎的姜末,再加上生抽提鲜,还要放白砂糖和蜂蜜,光是闻见那个味道,就叫人欲罢不能。
温轻雪妥协了。
她咽了口水,就着商执的手吃了一口。
商执又舀了一小勺蟹黄,同样伺候到位:“再吃一点。”
语气里带着点儿哄人的意味,像黏糊糊的糖。
……还是能拉出丝的那种。
回忆起昨晚那个同样黏糊糊的梦,温轻雪脑子有点懵,艰难地将视线集中到商执脸上,面上开始升温,忽又猛地领悟到,那种“哄她”的意味或许不是在哄她,而是在警告她去哄商屹凯--当孙媳妇的,怎能拂了老人家的好意?
不能他们两人的关系日渐熟络,就忘了最初约定好的事。
该演还得演。
拗不过,温轻雪只得吃了小勺里的蟹黄,嘴角溢出一点,她也懒得自己擦,索性将小脸冲着对方抬了抬。
商执自然而然地抽了张纸巾帮她抹掉。
神情里并没有半分不愿意。
就这样,温轻雪断断续续吃了一只多的蟹,这才得了默许,离开饭桌。
饭后,两人散步回到12幢。
刚离开商屹凯的住处,商执便问她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事。
温轻雪很惊讶:“你看出来了?”
商执轻嗤:“连‘吉祥’都看出来了。”
商屹凯器重孙子,连带着孙子送的八哥都宠到没边,他养在院子里的那么多只雀鸟,只有吉祥被允许在吃饭时跟进屋。那鸟儿聪慧--或者说玄乎,反正,温轻雪确实听它歪着脑袋对自己叫了好几遍“笑口常开”。
敢情自己还是个挂相的,连鸟都看得出来。
温轻雪摸了摸脸颊:“这么明显啊?怪不得我每次去桌游店玩狼人杀都被欧阳她们抿出面相……”
趁某人跑偏之前,商执不动声色将话题扯回来:“发生了什么事,愿意和我说说吗?”
如果是以前,温轻雪可能会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在她的潜意识里,像商执这种成熟过头的男人,应该不会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感兴趣,说不定还会觉得她们这些小姑娘弯弯绕的心思很幼稚、很不可理喻。
可今夜的温大小姐,当局者迷。
她迫切想到得到一点“局外人”的反馈,来判断自己的立场究竟是否正确。
抿了下唇,她将事情的始末详细道来,也提到校园论坛里那些十分不友善的留言:
“宿舍里丢了贵重物品,第一时间肯定会想到向学校反馈和报警呀,我们也不知道小偷当时偷东西的目的……”
“陈桂雪需要钱给爸爸看病、需要还债,可被她偷走的东西对其他人而言也很重要:邱怡的ipad是她外婆省吃俭用攒钱买给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她平时特别珍惜,现在被卖掉、找不回来了。”
“身世可怜的人犯了错误,难道就不应该得到惩罚?不管家庭条件差的同学错的有多离谱,作为有钱人的我都得宽容,谅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何况,我们都已经不追究了她法律责任了啊……”
温轻雪越说声音越低:“……真不公平。”
如果心情可以具象化,她想,此刻自己的身上应该贴满“不解”“质疑”“委屈”之类的二字标签。
坐落哲海最繁华的地段,檀香名郡绿化确jsg实一流,晚间亮起仿古路灯,当真有种在逛“大观园”的错觉。
路过景观桥时,池子里的锦鲤跃出水面发出“扑通”声响,温轻雪被突然飞溅的水花吓得双肩一耸,赶紧贴向扶栏,半晌又想起来今天穿了条米白色的新裙子,肯定弄脏了。
低下头检查,果然在前襟处发现了一块水渍。
她急忙从包包里抽出纸巾,懊恼地擦了又擦。
商执走到她身边:“裙子很贵吗?”
“不贵的,四千多。”温轻雪随口回答,“CLC的秋冬新款,好看吧。”
商执知道这个高端女装品牌,四位数的价格对那些大小姐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工薪阶层家庭的女孩来说,多少有点奢侈。
他沉声提醒:“四千块,可能是你同学一个学期的生活费。”
擦拭水渍的动作一滞。
商执又问:“这难道公平吗?”
第028章
温轻雪哑然。
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眼下,却被商执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她闷闷地将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一旁边的垃圾桶:“你是想告诉我, 命运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吗?”
“不,命运很公平。”商执面上波澜不惊, 眼神中无端多出一种叫释然的情绪, “不管过着怎样的生活,富足也好, 贫困也罢, 所有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变成一g黄土……”
温轻雪心有余悸地打断他:“你不要随便说这种的话,听着怪吓人的。”
商执故意逗她:“怎么, 怕守寡?”
温轻雪仰起脸反问:“那你怕不怕我拿着你的遗产养别的男人?”
没有想到小姑娘会反将一军,商执一愣,继而笑道:“听你这么一说, 我倒确实有点害怕了。”
温轻雪默了片刻,难得语重心长:“那就好好活着, 千万别想不开。”
商执睨了一眼:“……我没有想不开。”
“啊?”她一愣, “没有吗?”
脸上分明写着“真的吗,我不信”六个字。
觉察到哪里不对, 却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商执眉心一拧,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确实没有”。
温轻雪的脑子却“嗡嗡”直响:那家伙的语气不像是在逞强,也不像是在掩饰……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分析错了?商执虽然没有走出童年阴影, 但也没有沮丧到要结束生命去赎罪?
那这段期间, 她到底在对他同情、关切个什么劲?!
男人微微挑了下眉,将险些跑偏话题再度拉回来:“温轻雪, 这是需要你自己去经历、去思考的人生一课――我只能帮你指出问题,不能替你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