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园说:“只是我们这样看,认为他们不认识为好,也许企盼来生的时候,这俩人反而觉得很解脱呢,能做出这种选择,你说是看得太透,还是看得不透呢?”
作为母单的她钻研一番,末了抱着后脑勺说:“实在搞不懂这些爱恨情仇,我有时候觉得有一些古人一根筋也挺轴的。”
姜迎灯想了一想,说得也是,人家爱得深刻,她又凭什么客观地评一句没遇过才好,又不是戏中人。
眼神在屏幕上缓缓地涣散开。
聊到中途,周暮辞暗测测挪步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焦玛,轻缓地放在姜迎灯桌上,眼神试探地打量着她。
紧跟着一道试探的还有时以宁,她站在周暮辞身后,扶着他的肩,偷偷看迎灯。
两人虽然站在她跟前,交换视线时倒有些鬼鬼祟祟的意思。
姜迎灯本来没多给眼神,但一抬眼就看见时以宁火速避开视线,行为略诡异。
她不禁问:“怎么了?”
“最近好些没?”是周暮辞先开口问了句。
时以宁见机行事,把一个硬盘搁她桌上:“那个,您看看我刚做的表,有没有什么问题。”
姜迎灯接了,没急着看,说:“一会儿看。”
时以宁点头如捣蒜。
章园指着时以宁,笑说:“这姑娘就是年纪小,还没经过社会毒打,有时候做事情虎头虎脑的,你担待些。”
姜迎灯终于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缓缓一笑:“是不是我最近脾气太大了?谁对我有意见。”
时以宁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是我做的不够好,老是惹您生气。”
周暮辞心直口快:“她说你这几天状态不对,总有一种受了情伤的感觉。”
“没有,”姜迎灯摇头,失笑说,“我能受什么情伤?――我不批评你,一会儿周彦就得来批评我。谁躲得过?”
说着,桌上的焦糖玛奇朵被她端起来喝了口,居然是换了燕麦奶的。姜迎灯诧异地挑一下眉,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周暮辞。上回在家里的无心之言,却真被有心人听进去了。
姜迎灯大概无意间表示过一次,她喜欢燕麦奶。
进一步说明,人要是愿意上心,什么边边角角的零碎记忆都能翻出来。
周暮辞又表示:“那今晚下班我送你回去?”
姜迎灯漫不经心地笑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地铁挺方便的。”
她这么讲,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周暮辞大概打心眼里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世纪难题。
站在对方角度,姜迎灯都觉得自己难对付。
在旁人眼里,她应该是属于闷闷的,话不多,没脾气,也很少表达意见那种人。这一些年尽管试图开朗了些,但那也不过是一种维持关系的表象,笑眯眯跟别人打交道,骨子里却总是少了热情。
所以一旦输出了不满,就好像有什么变故发生一般,令人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所以他们排队来安抚她,和她表示歉意,问是不是出什么大事。
姜迎灯能说什么呢?
她像是站在一个万丈悬崖的边上,跌下去过,好不容易爬回来,又生怕一不留神,这回许是真要粉身碎骨了。
想起那一年,梁净词带她去云亭山见杨翎,杨翎说她文静,梁净词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说:“别看她闷闷的没话。”
他看一眼沉默的迎灯,“这姑娘有小脾气。”
梁净词见微知著,一阵见血。即便在他们的窗户纸还没捅破的时候,他就把她琢磨得透透。
甚至都谈不上琢磨,他根本不需要琢磨她什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压根没有什么新鲜的少女心事。
姜迎灯那么温顺,她的小脾气,只有他能看穿。
到头来,也就只有他能哄,哄到点子上,哄到心坎里。
姜迎灯看了看咖啡,领会到,“细节都是其次了。”
她跟周暮辞说:“可能还是缺点什么,你要问我具体的,我说不上来。”
最重要的,还是人不对。
她能看出,有人真的做到小心翼翼在学习风度,却又学不到那真正戳中她的要点。
载一段路,躲一程风雨,凭这短暂的温暖,怎么轻而易举就生出爱意呢?她跟不亲近的人,本就很难剖出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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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姜迎灯随拍摄团队去了一趟溯溪。
车程快半天,梁远儒作为嘉宾,随同拍摄,老人家一身金贵的筋骨吃不消这路途颠簸,于是专机飞来,还带了个保镖。
把梁远儒接到他们的商务车上时,姜迎灯还在睡得迷糊,听见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倏然睁眼,对上梁远儒镜片下精气神十足的双眸。他穿件素净的灰马褂,下身是垂坠很好的一条休闲裤,正跨腿上车,时以宁替他用手挡着窗框。
梁远儒也快八十岁了,头发竟还有一半黑的,拄根紫檀拐,腿脚很利索,登上副驾,不用人搀。
果然财富养人。
他上车后,微微回身,笑着跟车里人颔首打招呼。
梁净词的爷爷,比姜迎灯想象中随和许多。
“这是我们的策划老师,您一会儿跟她对一下台本和录制流程。时间应该不太长,您要是累了就说一声。”
梁远儒瞧一眼后座的姜迎灯,点头说:“好嘞。”
她礼貌微笑:“您叫我小姜就行。”
他问哪个姜。
“女字旁的姜。”
梁远儒中气十足地说了声:“这个姓不错,很好。”
姜迎灯对上他温厚的神色,略感亲切,随后释然地笑一下。
老爷子很健谈,且是有文化的人,跟他们说起梁家在溯溪的历史,说当年皇帝南巡,都把梁园做帝王的行宫,家中还有皇帝亲赐楹联,又说道家里女眷又是如何风光选上当朝王妃。时以宁是真觉得厉害,于是搭腔很多,姜迎灯就坐在后排的暗处,安安静静地听着。
一会儿,梁远儒忽的回首喊她一声:“小姜。”
姜迎灯应了声。
他侧眸看过来:“你是哪儿人来着?”
“江都本地人。”
梁远儒说:“我对江都人印象很好,年轻时在这儿工作过二十几年,受过恩惠,这地方风景也怡人――对了,我孙子前些年也在这儿读过书。”
姜迎灯眸光一滞,声线淡弱地应:“……嗯。”
见她寡言少语,搭不上话,梁远儒也没再问,转而看旁边的时以宁:“你们刚刚去哪儿拍了。”
时以宁说:“去了云谷寺遗址,我手机拍了几张照,给您看看。”
说着,她把照片调出来给老人家翻阅。
“梁朔年轻的时候在这儿修行过一段时间,还给拂晓供了个灯,就是这个。”
梁远儒有些老花,戴着眼镜,也得把手机往远了推,才堪堪见到上面的内容:“哟,这还真是个灯。”
“是,不过灭了几百年了,现在就是个灰扑扑的塔,上面隐约能看见一些字迹――您能看清吗?”
梁远儒对着照片,扶着眼镜看了会儿。
而后,他想起什么,连连点头说着“我知道我知道。”
“千佛灯,这个我知道,我孙子在我们那儿山上也供了一盏。”
听到他提孙子,时以宁来劲得很,忙问:“做什么用的?”
“说是给一个姑娘求平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说着,梁远儒不屑地哼笑了声:“反正我是不信这些。”
时以宁问:“您哪个孙子?”
“梁净词,你们见过吧?上回。”
时以宁嘿嘿笑:“是是是,带我们去祠堂的,帅得很,一表人才!”
梁远儒脸上绽开的笑容不无得意:“我孙子是真聪明能干,国之栋梁。”
刚入夏的小县城,漫天飘着被揉碎的云,车子慢吞jsg吞地驶在树荫下。前面俩人安静下来那一会儿,姜迎灯的耳畔只剩一片嘈杂的蝉声。
她想起,梁净词为数不多领她去山上那几回。
他遵循唯物主义,就是迈进了寺庙的门,也是在一旁看她点香,固执地不肯折一下腰。
很有原则。
但他看在眼里,不会对寺里的香客与规矩指指点点,只是信了那句:未到苦处,不信神佛。
人都有空牵念的时光,留不住的情义,填不平的缺口,只好用那虚无的祷文与钟声、去自欺欺人地补上遗憾。
最终,除了平安,还能求些什么呢?
姜迎灯看着老爷子的后脑勺,轻声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供的灯。”
梁远儒回忆一番,说:“应该是有一回元宵供上的,好几年了。”
第59章 C15
听见梁远儒这句回答的时候, 姜迎灯有些脑袋犯昏,肋骨中间倏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胃部正钝钝的疼。她将要应声, 回答又被这难受袭下去。
连带,眼睛变酸。情绪与身体机能都在这停一阵走一阵的路上急速滑坡。
“学姐, 你好点没?”时以宁注意到姜迎灯苍白的面色, 回头看她一眼。
姜迎灯摇摇头,没有说话的力气, 喝一口手里的气泡水, 但恶心感却变得更重。她揉开川字眉,又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
梁远儒见状,回头瞅了瞅迎灯, “你怎么了小姜。”
一声小姜被他叫得朗朗上口,姜迎灯发自内心地笑了下,但唇角力气微薄, 笑意转瞬即逝,面色憔悴。
时以宁解释说:“她晕车, 从燕城开过来大半天, 难受得不行。”
梁远儒:“晕车?去旁边店里买个风油精,试试看管不管用。”
姜迎灯摆手说:“没什么用。”
“那你回头还是飞回去, 小姑娘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哪儿禁得起这一路颠。”看不出来,梁远儒还是个行侠仗义的热心肠,“你单位不给你报销我给你报。”
时以宁哈哈一笑:“还是爷爷懂怜香惜玉。”
“这都称不上怜香惜玉了, 病患得受照顾, 人之常情。”
他的通情达理让姜迎灯觉得亲近。
她看着老人生出皱纹却慈眉善目的一张脸。叫她去店里买风油精,这话好像不是梁家的爷爷在对她嘱咐, 而是她自己的爷爷。
姜迎灯说:“不用了,我看安排吧。”
手机屏幕上,被调到最暗的界面,搜索框里没输完的“千佛灯”几个字被她急速删掉,姜迎灯把手机塞回包里,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陈皮糖,对她来说唯一管用的治晕车药,但一无所获。
姜迎灯没想到最后,梁远儒真的给她准备了一支风油精,是让随行的保镖去买的。
那会儿,拍摄团队正在南山山脚下取景。
拍摄没正式开始,梁远儒指着梁园门前一块介绍梁园的碑文,给他们讲历史。
姜迎灯身体状况还没缓解,静静站在队伍一侧,看黑色石碑上面的文字,一瓶矿泉水从后面被人递过来。
她好奇地望过去。
“周暮辞让给你买的!”有人喊了声,“不是晕车么。”
他今天人都没到场……她脸一热,接过,但没喝。
碑文的介绍里写道崇祯年间的梁家文人都是东林党,看这行字,时以宁天真地问姜迎灯:“这个梁朔也是东林党?”
“是。”
“东林党不是坏的吗?”
姜迎灯说:“当时是一个制裁皇权和对抗阉党的派系,文官集团的代表,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人,”她想了想,公正地补充一句,“人没有好坏之分,纵观历史,就更复杂了。”
梁远儒点点头附和说:“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立场的高下。”
想了一想,她低声喃喃:“其实立场也没有高下。”
梁远儒若有所思的眼望过来,嘴唇微翕,似是要说几句什么,但又没再聊深,一行人往阶上走,这个建在半山腰的园林海拔略高,即便炎夏,林间的森森冷气,让姜迎灯缓解了暑热和晕车带来的不适。
梁远儒:“我很喜欢明朝这个朝代,很有气节,当年崇祯帝的死也是很悲壮,知不知道这一段?”
吹牛谈天的时间,老爷子很随和,一脸要考考他们的样子,时以宁问为什么。
姜迎灯说:“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李自成打到皇城来,崇祯至死不南迁,他说我可以死,但是不要伤害我的百姓,所以最后真的缢死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后来到了清朝,这棵树还被顺治锁上,命名为罪槐。”
“罪槐?罪名的罪吗?”时以宁问她。
“嗯,”她轻声地说,“不过,罪不罪的,谁能定义。不然怎么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朱由检是个好皇帝。”
姜迎灯声线柔和,听得人舒适,再看她一眼,素面朝天的一张鹅蛋脸,少些气色。黑色挂脖吊带,配一条卡其的工装阔腿裤,看起来很酷很松弛的打扮,却因为路途遥远和她的精气神不熨帖,姜迎灯比来时显得蔫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
显露出以前念书的时候,在她的身上由内而外的那种苍白。
如果不是太疲倦,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聊到这里,梁远儒的保镖过来。
“给那姑娘,”说着,梁远儒接过风油精,很热心地递给姜迎灯,“你往太阳穴涂一涂,手腕上涂一涂,有用得很。”
迎灯受宠若惊,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接了东西,讷讷说一句:“谢谢。”
时以宁不知道查了会儿什么资料,抬头看一眼园林的牌匾:“这儿从前是个什么避难所吗?”
梁远儒反问:“避难所?”
姜迎灯解释说:“晚清时期,江南爆发过几次很严重的瘟疫,当时统治者对瘟疫的态度很消极,战争、朝廷,各方面的原因,导致这个瘟疫蔓延得很快,百姓死伤惨重。好在有一些地方官员和民间收容机构还在做实事,这个园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被作为医馆和收容所,当时住在这里的不是梁氏后人,一个普通的地方官,在南山山脚,他一直在救助病患,不过这一段正史上记载很少,反而是医疗史的书上有写到,基本都是一笔带过。”
她同样抬头看匾,说:“除了帝王行宫,梁朔的爱恨纠葛,这里也承载了很多更值得说道的价值。”
梁远儒听得恍然,连连点头,又问她:“是个什么病?”
“史料写的不太明确。可能是现在的疟疾,霍乱之类的。”
“是么,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姜迎灯随他们走进园中。
梁远儒精神虽好,但腿脚还是不如年轻人,走一程山路,要在檐下歇一刻钟,捶捶腿,捏捏腰,疏通筋骨。
保镖在旁边站如松,气势惊人,搞得几个小姑娘大气不管出。
梁远儒捶了会儿腿,才望向迎灯,忽而开口说了句:“你知道的很多。”
姜迎灯一愣,忙谦虚摇头:“没有,只是偶尔看看闲书,喜欢读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