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里的东西才是大有看头。”
她莞尔,点头说是。
“家里有读书人?”梁远儒又问她。
姜迎灯本不想提,但犹豫少顷,觉得不回话不礼貌,还是开了口:“爸爸是老师。”
“那也是知识分子家庭了。”
时以宁插嘴:“是呢,学姐很博学的,一看就是家教很好!――我懂得也多,不过我历史巨烂,以前考试都是死记硬背的。”
姜迎灯面红耳热,叫她小声些。
梁远儒笑了笑。
今天的拍摄还算顺利。
姜迎灯一直没用那瓶风油精,周暮辞给她的水也没喝上。毒太阳照得人昏昏,还好大部分时间在室内拍摄,收摊时,姜迎灯正在收拾着自己的包。
忽而听见外面时以宁喊了声:“完了,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紧?!”
姜迎灯心一紧,问怎么了。
旁人急急地过来说:“梁家那老爷子摔了一跤,就在上山的楼梯上。”
她忙问:“摔哪儿了?”
“好像是摔手了,腿没事,还能站起来,手往地上一撑,起来就动不了了!”
姜迎灯推开人群,跑过去,就听见梁远儒在那嗷嗷叫唤:“我的拐,我的拐!”
眼见他被摔到一旁的贵重的拐,她忙执起。
问:“120打了吗?”
“快到了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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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远儒做完检查,报告出来得很快。
软组织挫伤,有积水。用固定器绑几天,问题不是很严重。没伤到骨头,众人虚惊一场。
下了班,该休息的都回去休息jsg,陪诊的只有姜迎灯和时以宁。
见他有亲信在,姜迎灯就没进去,她一直坐在医院长廊,胃里胀胀的不舒服,东西也吃不进,想去买两颗糖缓缓,但又不知道附近哪儿有便利店。
“你好点没啊?怎么脸色还这么不好?”时以宁过来问。
姜迎灯说:“不知道,可能有点中暑――老爷子怎么样?”
“没太大问题,打电话叫他孙子过来了。”
闻言,姜迎灯一愣,半天才迟缓地“嗯”了一声。
时以宁又问她:“你那个风油精涂了没啊?”
她摇头:“没用。”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姜迎灯仍然摇头。
“挂个号?看看能不能挂个水。”
她说:“算了,不想异地看病,我歇会儿吧。”
既然这么说,时以宁也没再强求。
姜迎灯看着她坐一旁玩起手机的闲适身影,小声地问一句:“他孙子――”
话音未落,楼梯转角有高大的男人行色匆匆过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手里握着电话,在急匆匆讲着,“我到诊室了,爷爷在哪儿呢?――哦看到了看到了!我来了。”
姜迎灯正要起身迎一下,然而男人走得太急切,掀帘子就进了诊室,没分给她半点眼神。
老爷子还在里面包扎,很快,热情的招呼声在医院里里外外地渗透。
隔着一堵墙,传到姜迎灯耳朵里:
“爷爷您没事儿吧?!”
“哎哟吓死我了,还好没伤着骨头。”
“我正好在申城出差么,哥哥没来?”
……
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来,姜迎灯静坐回去。
想着又是一张生面孔,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像庄婷,也像梁守行。
什么来历,都写在五官里了。
时以宁还仰头看着诊室,小心问迎灯:“刚这也是他孙子?”
她摇着头,不多说。
耳边换成老人家的声音,在喊他小河。
梁净词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儿打了会儿盹。
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袭来,卷起发梢,落在颊面,带来轻微痒意,伴随着男人沉沉闷闷的脚步声,她浑浊的意识略显清醒。
是听见那句淡淡凉凉的“哪间诊室?”时,姜迎灯彻底醒了过来。
时以宁已经不在旁边坐着,晚上的医院人流稀少,整个长廊,空旷得只有三个人。
她、他,还有一名被抓住问路的医生。
梁净词穿件很素的白衫,连个图案都没有,身形修长,高大清瘦,头发削短了一些,更显精干利落,微微偏头在找诊室,却看进她的眼。逆着光这一身白,与窗口摇动的樟树影构成浑然天成的精美画作。她几乎没见过他穿过其他的颜色,黑白灰,最衬他的贵气。
对视了两三秒,姜迎灯将眼挪开。
梁净词走到诊室门口,将要进去,抬手推门时,却听见梁京河的声音。
他及时止了步。
梁净词没再往里走,站走廊,问正出门的医生,老人家出什么事。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几乎是医生在说,梁净词没怎么吭声,只浅浅地应。
姜迎灯没抬头看他,但余光能看见梁净词手是插在兜里的。
与他的弟弟不同,他空手来,什么都没带,不难看出赶路的风尘仆仆,但也难掩淡然与闲适的姿态。
“爷爷,哥哥好像来了。”里面人通报了一声。
紧接着,梁远儒从门缝往外看:“哎哟,终于来了!”
梁净词这才往里面走,颔首、淡淡应一声:“您没事儿吧?”
梁远儒这声惊喜的唤却是最让旁人尴尬的。
太微妙了,这样的家庭关系。
姜迎灯光是听着都不免咂舌,侧眸看一眼已经空空的廊。
空手且迟到的梁净词,让受了伤的梁远儒尽显欢心,左右逢迎也不讨好的弟弟,输给爷爷那一瞬间聚光的迫切眼神。
梁京河的声音陡然就黯然了下去。
尽管面子都做得足,说是一点也不区别对待,绝无可能。
梁净词声线沉,没他弟弟那么咋呼,在里面说了什么,隔一扇门,姜迎灯就听不清了。
她踌躇着要不要跟他们说自己先走一步。但梁远儒没开这个口,姜迎灯主动提也难堪,于是就在那儿又等了会儿。
人家是为自己的节目受伤,她可能负不起这个责,但诚心需要表示。
不知过了多久,梁净词出去一趟,几分钟后又折回。
彼时,她犯困严重。
没注意到行至跟前的颀长人影。
姜迎灯昏沉欲睡的脑袋往下一点,下颌撞到一只微凉的骨节。
她一惊,睁眼看到被送到口边的一颗陈皮糖。
糖纸被撕了个口,糖被挤出一些,落在她唇角。
“张嘴。”他说。
她微微启唇,糖被塞进口中。
姜迎灯抬头看梁净词,天花板的光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像在梦里,但他沉稳矜贵的声音又那么真实。平静自矜的注视,像是在打量她的面色。
不远万里托人买来的矿泉水,热情备至的风油精,加起来的关怀,都敌不过他手里一颗救急的糖。
梁净词把糖纸捏在指尖,又问:“一会儿怎么回?”
她说:“我们有司机。”
“能换就换辆车,晕车是车技问题。”
姜迎灯沉默了很久,不见他挪开,才温吞又泄气说一声,“也没别的车了。”
梁净词说:“我给你们当司机。”
第60章 C16
姜迎灯如今头发已经很长很浓密, 于是一低头就能把表情遮了个严实。他站在她的身前,窄廊另一侧是一张方桌,梁净词就松弛地倚在那桌沿。
姜迎灯坐着, 这样的对立姿态对她有利,头发替她保留了躲闪的空间。
她垂着眸, 轻答道:“你爷爷还病着呢, 你就要给人家当司机,是不是不合适?”
梁净词歪着脑袋, 看她发梢里流出的微弱神色, 却道:“如果我说,是爷爷下的令呢?”
她眼色狐疑,稍稍抬眉。
他目色含着真假掺半的散漫:“说叫我送一送外面的姑娘, 人家累了一天,不容易。”
姜迎灯还是将信将疑,“不会。”
骨子里觉得他们这类人多半目中无人, 虽然接触下来觉得梁远儒还算平易近人,也是没见过为打工人着想的资本家。
“他说了。”
梁净词声音很轻, 柔和。又告诉她:“我爷爷性情直率, 没有什么官僚气息。你跟他相处,应该能感受到。”
姜迎灯低低地应一声:“嗯。”
梁净词说:“再不信, 我叫证人来你跟前说?”
话音刚落,袖口被人扯住一下。她力气很大,拽得很紧,但将人拉住脚后便很快松开。
“不要, 没有不信。”
梁净词于是没强求, 在她面前站了会儿,有半分钟左右, 他忽的说:“蔫起来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这话时,他没笑,很平稳的声线。所以她听不出这是在笑话她,还是在缅怀她一去不复返的小时候。
但她抬眼,就对上梁净词打量的深邃视线。
那大概真是一种缅怀的深邃。
昏浊的灯将他修长身影拓在地面,白衫领口被掀动,梁净词安静地站在风间,注视很漫长。
“就当我搭个顺风车。”最后,梁净词退让说,“顺路回去,你不乐意,我也得和你们司机商量商量,捎我一程。”
他不想单独叫车,非得蹭这一程。但姜迎灯怎么听着都觉得里面有刻意为之的嫌疑。
不过人家说了要跟司机商量,姜迎灯就做不了主了。
她只能说:“我决定不了什么。”
这会儿梁京河正热情地要给他爷爷办住院,梁远儒连声拒绝,估计也是被他缠得心烦,声音拔高了些:“别小题大做,就摔个手,不知道的还当多大事,我就没见有人摔个手腕给摔死的,也别耽误人家拍摄。”
姜迎灯听在耳朵里,转而对梁净词说一声:“拍摄可以往后推迟的,他身体要紧。”
“不住,”他不假思索,轻描淡写道,“手挫伤要住什么院?”
姜迎灯本来也觉得不大严重,听梁京河大惊小怪,又觉得忧心,梁净词这么一说,她才真放下心来。不过是有人在演一出献殷勤而已。
“我是说认真的,你要不留下来陪陪你爷爷,他长途跋涉也很辛苦。”
梁净词说:“他不缺人陪。”
姜迎灯轻喃:“他应该更想要你陪吧,你爷爷很喜欢你。”
他不以为然,“都喜欢,只不过分个程度,多一点也只是多一点而已。”
又沉吟一阵,梁净词声音低了些,“里面一个手受伤,外面也有个身子骨弱的。总想着别人,就亏待了自己。”
姜迎灯微怔。
她jsg再去捕捉他的视线,梁净词却恰好挪眼看一旁。
往诊室方向望了望,里面医生在交代什么,他没进门,只到门口站着,看见梁京河,没喊他名字,就使了个眼色,微微偏头示意,让他出来。
梁京河意会,出门后随梁净词到一旁。
他个子低一些,走路姿态也痞气许多,不如梁净词那么周正。
姜迎灯从二人身后打量,又一度感慨梁净词的天生耀眼。
到密不透风的楼梯转角,门一关,隔绝人影与风声,梁京河递过来烟,梁净词没接,他就给自己点上一根。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哥哥。”
笑眯眯的开场白,眼里却都是睥睨。
梁净词跟杨翎形容他这个弟弟,有心机,却又少些精明。使点坏心眼,还处处漏洞,让人察觉。
或许还是年轻了。
前一段时间,梁净词被调查,不知道哪里走漏风声,说他不务正业,日日到会所喝茶。是去过几回,但梁净词还不到贪图这点消遣的程度,何况他每一笔账都来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被查到什么。
但这事很荒唐。
省去了打招呼的环节,梁净词说:“如果你想要什么,表现得坦荡一些。甚至,梁家长子的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不贪图你觊觎的任何东西,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梁京河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语气平淡:“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眼睛都会说出来。”
梁净词冷静看着他,眼眸是幽邃的黑色,神色却很清明,扮足了磊落:“不必做到这样的份上。”
衔着烟的唇缝轻颤,梁京河挑眼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梁净词也打量着他,看见他戴在手腕上的红绳,一枚金核桃,像小孩的玩物,被他视若珍宝,穿底色黯淡的衬衫也要挂这么一抹不搭调的鲜艳。
“核桃挺好。”
梁京河笑一笑,抬手给他展示,只说四个字,话里话外却都是得意:“奶奶送的。”
梁净词只望着他的手串,说:“我周岁时它挂在我身上,用来辟邪。后来这核桃被我摔坏,裂了个缝。奶奶怕影响吉利,说要重新给我请一个,我说不必了。”
说着,他忆起往昔,笑一笑:“废物利用,很环保。确实辟邪,也能炼心。”
梁京河却笑不出来,烟被他忐忑地用指夹住。他说:“这是新的。”
梁净词也不辩解,只微微颔首道:“看来上面没有裂缝。”
这一句话,却让梁京河的面色变得更是铁青。
没了刚才的半分嚣张,只剩下可怜。
“多大了?”梁净词问。
他如实答:“23。”
“我23岁的时候,在学习取舍。人生的课题之一――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梁京河眼神警惕:“你想说什么?”
梁净词说:“有一些人,光着脚来,破釜沉舟,能取则取,能抓的都要抓,没什么可舍下的,也不肯舍,觉得样样都来之不易。并非好事,不懂得取舍的人,这辈子争到顶,最后能够留住的实在有限。因为对没拥有过的东西太望眼欲穿,人家洒洒水,他就感恩戴德,伏在脚前,靠些散下来的好处扬眉吐气,当成莫大恩惠。”
梁净词话里没有过分尖锐的措辞,但话里行间暗示他们母子丧失颜面和自尊。
核桃这事,不管真不真,话都说得太伤人。
而那真真切切一条缝,又坐实了梁净词高人一等的局面。
――你拼命想留住的东西,我早就弃之如敝履了。
梁净词处变不惊一个人,这一番话,大概是他表现出来最为明显的机锋。
重点很好抓。
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你得清楚,即便你得到一切,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你母亲的四合院,你的小核桃,都是梁家最大程度的礼遇。不是我输给你,也不是让给你,是我施舍给你。
梁京河眉头紧皱,“你真的……不想要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