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柠心头翻滚。
但她心头再多情绪,也不愿在面前这两个老婆子面前露出来。
她打发了两人离开,虽然知道肖老太和方婆子阻止自己去南城有她们的目的,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理会她们,她想下乡去见韩东塬。
想问他,为什么他要放弃她。
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她去南城,甚至嫁给梁恒洲,对她来说更好,他就劝她去南城。
……她当然知道肖老太跟她说的话是故意刺激她,让她不要南城。
可彼时韩东塬的情况,她又觉得,他未必没有动那个心思。
她能感觉到,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她觉得,他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他并没有完完全全的想要跟她在一起,他一直在犹疑……
这让她怀疑,他是不是觉得她去南城更好,或者嫁给梁恒洲更好,他就起了放弃她的心思?
她想下乡去亲口问一问他。
只是最终她既没有去成南城,也没能够下乡。
她在下乡之前感染了风寒,在医院昏迷了数日之后就去世了。
程柠在混混沌沌之中好像隐约听到了方婆子的碎碎念,道:“小丫头你也不要怪我,你这魂魄不对劲,怕不是当初车祸的时候就早就死了,死了就早点超生吧,执念的魂留下来对谁都是祸害。”
程柠只觉得脑子剧痛,然后又再一次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看到了熟悉的衣柜,熟悉的书桌,和书桌上摆放的笔筒,画册,笔记本,还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无比熟悉又有些恍惚。
她恍惚了很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这里,是上韩村吗?
然后在上韩村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回到了脑中。
大雨,山洪,被洪水冲走的人,还有韩东塬……
她动了动,只觉得全身肌肉都特别酸痛,头也有些晕沉沉的。
手撑着床,慢慢坐起了身。
“吱哑”一声,门被推开了。
是韩东塬。
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只碗。
程柠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然后又落到他托着托盘的手上。
是两只手都好好的韩东塬。
韩东塬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程柠先是一愣,随即就是大喜,大步走到床前,把手上的托盘放到桌上,就伸手摸了摸程柠的额头,唤了一声“柠柠”,道:“柠柠,你怎么样?”
程柠看着他,还有些恍惚。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移到他的右胳膊上,定定看了几秒,手落下握住,摸了摸,再握住,那些复苏的记忆终于慢慢清晰起来,人也清醒了许多。
她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前世,再经历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就是她现在醒过来,还没能缓过神来,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
……但她记忆中的前世和梦里经历的那个前世却又不一样,很多地方不对,但却又好像一幅长卷一样,拼凑在一起,又那么诡异地连在了一起,甚至连以前很多想不通的地方都通顺了,只不过不容她细想,韩东塬出声了。
“我没事,”
韩东塬看她握着自己的胳膊,只以为她是担心他救人那天受伤,把手抬起给他看了看,那上面缠着纱布。
他跟她柔声道,“只是受了点小伤,上了药,包扎了也就没事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点都不好。
“三哥。”
她出声唤他,喉咙也疼得不行,声音几不可闻。
“先喝点水。”
韩东塬转身去拿桌上的碗,可是抬手她的手却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他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顿了顿,尽管她手上并没有任何力气,他也没有把手腕从她手里抽出来,而是换了一只手,用左手把桌上的碗端了过来,然后再用左手喂她。
程柠真的很渴,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就着他的手慢慢把一碗水都喝完了。
酸酸甜甜的,带着些清香,好像也是熟悉的味道,是炖梨子水。
喝完喉咙舒服一点,人也又清醒了两分。
“还有药。”
他又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过来。
程柠皱眉,嫌弃地看了那碗东西一眼,问他:“我怎么了?”
韩东塬看到她的小表情又心疼又好笑,道:“你高烧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幸亏之前我们准备食物和药材医疗用品准备得充足,不然这次山洪就算是没被洪水冲走的人,后面可能也要受很多罪。”
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这次山洪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时间准备,但村里还是死了六个人。
那是六条人命。
但上游和下游别的大队更是伤亡惨重,有的一个大队就死了几十人。
这是别的大队跑他们这边借东西时传过来的消息。
这边离公社远,山洪爆发,很多地段山路都被封,还是到今天早上勉强跟公社那边通上消息。
今天上午还有北城和省城的记者跟着救援部队过来,物资和医疗用品什么的也都是今天才运过来一些。
三天。
程柠呆了呆。
可是她那一场梦,有三十天吧,或许更长。
但那场梦那么真实,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了一遍,真实得让她到现在也缓不过来,心还被绞着,又窒息又痛,呼吸一下都要缓一缓。
他拿了药碗让她喝。
程柠不想喝,摇头,道:“我没事了,喝点水应该就好了。”
韩东塬看她那样子也不舍得逼她,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但还是拿了退烧药给她吃了一片,才道:“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拿点粥来给你喝。”
程柠没出声。
他要起身,她却还是握着他的手腕不放。
第107章 也就是你病了
她这副样子,简直让韩东塬的心酸胀得不行。
她刚刚醒过来喝了梨子水,喝粥也不急于一时,见她这样痴缠自己,他又哪里舍得放下她?
他遂又坐下,伸手抚她的脸,哄她,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声音嘶哑。
他那天救人身上也受了伤,但这几天一边安排厂子和村子里的事,一边照顾程柠,几乎是不眠不休,程柠一直高烧不醒,他又心焦不已,这会儿整个人胡子拉碴憔悴狼狈,状况并不好。
而程柠看着这样的他,脑子里又把这个他和前世的他重合,想到前世他得知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情形,她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又想到他的入狱。
其实她之前一直有些不太明白,以他的能力,就算是被人陷害,他也未必不能查出疑点翻案吧。
可是他始终沉默。
他甚至放弃了辩解。
或许他因为她的死那时情绪就不在正常状态之中,甚至可能是自我放逐。
她因为这样的猜想头痛欲裂,想到前世自己的死带给他的痛苦又心痛欲死,如果她只是强行回去搅和了一番,最后给他留了一句责问就死了,那她还不如早早就死了。
“三哥,”
她抓着他的手用力,但其实也没有多少力,另一只手却是按住了自己的脑袋,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韩东塬看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紧张。
他伸手把她搂到怀中,另一只手帮她揉按脑袋,问她:“不舒服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哄她,道,“你放松点,没事了,已经都没事了,我在这里,我没事。对不起,柠柠,以后不让你这么担心了,都是我不好。”
他是真的又自责又懊恼。
程柠听他这么说,却是越发的心痛,脑袋一阵绞痛之后缓过来,就伏在他怀中,泪如雨下。
韩东塬看她哭,简直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昏迷三天,醒过来情绪太过激动显然不好。
“好了,别哭了,”
他抚着她,道,“你刚刚醒过来,哭太多不行,我一直在这里,这几天我天天陪着你。”
程柠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韩东塬摸了摸她,道:“我去拿点粥过来给你,你这三天都没吃东西,一定要吃点东西。”
粥他每天都煲了放着,这样她醒过来随时都能有的吃。
顿了顿又道,“我再叫孙老中医过来看看你。”
程柠靠在他怀中,却还是不肯放开他,道:“三哥,你亲亲我。”
在这一世的韩东塬这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程柠从来都没有主动叫他亲她,更不曾这样痴缠过。
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的感情,是他强求来的,她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
他心里各种情绪翻涌,摸了摸她就低头吻住了她。
小心翼翼,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瓣,不用她说,极尽的温柔爱怜,生怕她病中不舒服,加重她的病情。
恍如隔世的亲吻,极致的担心害怕,至死都没能再见他一面的痛苦,让她再触到他的吻时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虽然没什么力气,也极力地回应他,韩东塬感觉到了,搂她搂得越紧,却越发的小心,忍耐着撤开,一遍一遍地安抚她,等她平静了些,跟她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拿点粥过来喂你,几分钟,几分钟就回来。”
程柠这才松开了他。
程柠放开他,目送着他离开,这目光让韩东塬差点都想放弃去拿什么粥。
不过她昏迷了三天,这中间就勉强喂了点水和药,一会儿就是晚上,不吃点东西肯定是不成的。
而且不让孙老中医来看看她也不放心。
程柠看着韩东塬出了门,看着门呆呆怔了一会儿,才慢慢躺下了。
她一躺下,房间空落落下来,不可避免的就又回想起前世。
有时候恍惚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是不是还在前世,她身体不好,别人看她总小心翼翼的,韩东塬没了一条胳膊,放弃了她去了乡下,哪怕是盯着熟悉的衣柜熟悉的房门熟悉的桌子,心也总带着些惶恐。
她闭上眼不让自己陷入惶恐惊惧中,让自己冷静冷静。
去想梦里经历的那个前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真的是前世她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她努力将自己以前的记忆和梦里的记忆拼凑起来,就发现很多以前奇怪或者解释不了,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都合理起来了。
肖兰,梁遇农,肖老太,方婆子……
她突然想到,这些人,这些人除了在这个前世的梦里,她两世都从来没见过,但她到现在还能清晰的记得起他们的样子来,甚至她们穿什么衣服,说话的神态,还有她们的声音,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如果她见到她们,她们真的跟她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是不是证明,那些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
前世发生过的?
心口又像是被一刀一刀划过,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程柠捂着心口只觉得疼痛难忍时,门被推开。
是韩东塬回来了,他手上端了粥碗,看到程柠面色又有些不对,忙把粥放到桌上,上前扶了她到自己怀里安抚她。
程柠靠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转头看桌上的粥。
韩东塬一直注意着她,看她看粥,以为她是饿了,就扶了她靠下,转身端了粥过来。
程柠烧了三天三夜,大概是饿得过度了,并没有什么胃口,但她不喜欢自己虚弱,这会儿醒过神来,就认真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
认真的模样看得韩东塬心里一阵阵酸软。
刚吃了几口,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
韩东塬道。
门推开,进来的是孙老中医和沈青。
沈青一看到醒过来的程柠眼圈就红了。
孙老中医上前给程柠仔细把了脉,再看了看她舌苔,道:“风邪入侵,好在已经散热,不用太过担心了,但这次病重,伤了元气神,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切忌再伤神伤气了。”
说完又看向韩东塬,道,“这段时间你多照顾一下她的心情,多顺着她陪着她,外面的事她想知道就跟她说说也没关系,不说反而让她挂心,就记得别让她烦扰伤神就成了。”
孙老中医是程柠请徐社长帮忙从木场要过来的,这些日子也看到她对村民有多尽心尽力,晕倒前还指挥着大家做着各项灾后的安排,就怕她一醒过来就又要劳心劳力。
韩东塬道:“好。”
程柠听到孙老中医的话却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些“不能受刺激,要顺着她”的话,眼圈不由得又是一红。
孙老中医叹了口气,又嘱咐了一些话,就叫了沈青一起离开了。
沈青当然有很多话想跟程柠说,但孙老中医一再强调说程柠要静养,只能红着眼睛嘱咐了几句离开了。
出去了外面就看到来了许多人,都是听说程柠醒了过来,要来看程柠的,都被孙老中医和沈青打发走了。
程柠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默默喝了几口粥,就问韩东塬这几天外面的事。
韩东塬简单说了说,道:“东山溪水位还很高,到公社那边中间很多路段被冲塌,普通人还不能通行,就附近的几个大队勉强能来往一下,但上面已经派了救援部队,带着物资下来,不过我们大队因为准备充分,救援部队主要是在下游。”
“东山溪两畔下游的屋子都被冲毁了,村子里还有不少地势低的屋子都遭了水浸,但因为我们准备的充足,除了那天在溪边的人,伤亡很少,村民也都安顿了下来,又有孙老中医在,也没有什么疫病传开,不用担心。”
相比较他们大队,东山溪沿岸其他大队的损失就大多了。
尽管他们之前让公社大力推行了“雨季防灾章程”,但各个大队推行的力度不一样,受灾的情况也不一样。
韩东塬摸了摸她,道:“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尽力,应该想因为你的努力,已经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不要把不应该你背负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背。”
程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知道。”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就不会为难自己。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心口,吃了药喝了水吃了粥,精神气慢慢回来了些。
那个“活着就是一件很好的事”的幸运感也慢慢回到身上。
她靠在他身上,道,“今晚你陪着我吧。”
“这几天我都陪着你,”
韩东塬看她一眼,道,“这几天我都睡这里的,我的屋子给孙老中医住了,周熊那边屋子也被水浸了,我就把房子让给孙老中医了,这样也好方便他帮人看病。”
“哦。”
程柠“哦”一声,两人好像都忘了,韩东塬那屋子其实大得很,就算是孙老中医住过去,也不妨碍韩东塬跟着一起住,其他知青哪个不是好几个人一间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