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娘摇摇头,小声问:“村长去哪了?村里出了这种事,还没人去请村长过来吗?”眼下这种状况,唯独村长才能从中调节了。毕竟不管是田婶还是白玉华,都会给村长几分面子。
“也是巧了。村长今天一家都去隔壁村喝喜酒了。这时候估计正吃着。”麻芬顿了顿又说,“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这河边这时候半个人都看不见。这田英英来田婶家做客怎地就到这河边来撞上他俩了。”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本以为是白玉华又被打了,她们一看却发现被打的是刘海。
一下又一下。
白玉华在田婶那里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头,都被她算成巴掌,一巴掌一巴掌地还给了刘海。
刘海被打得晕头转向,脑子发懵,竟站在原地任由白玉华左右开弓,一下都没还手。
周围人都倒抽了口凉气。
白玉华是真的下死手,使出浑身的力气,直接把刘海的两边脸都打得高高肿起。
“你竟敢打我儿子?!你这个贱货,看我不砍了你的手!”田婶眼珠子发红,冲上去就想扯白玉华的头发。
白玉华退后几步闪开了她,众人又听白玉华骂道:“你的好儿子三番五次上我家来纠缠我。说爱慕我,要娶我。我看不要脸的是他吧!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每每拒绝他还要纠缠。我今天本来想在河边跟他说清楚。他要是再这样,我就去报官说他欺负良家妇女。可他人高马大我哪里是他的对手,竟然拉着我不让我走,还想欺负我……幸好你外甥女撞见,我正想向她求救,没曾想她转头就去叫了你来,竟然颠倒黑白冤枉我勾引人,还对我大打出手!世上哪有这样坏的一家子人!”
这事本就发生的突然,没什么人看见。来看热闹的基本都是道听途说,如今听到白玉华如此愤怒的哭诉,风向一下就逆转了。
田婶呆滞地看着白玉华,又看向更呆滞的刘海。不是白玉华勾引她儿子?是他儿子纠缠人家?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人群中有人说道:“白寡妇说的有道理啊。你看刘海这个头,一顿能吃五碗饭,力气那般大,我见了都害怕。说不定真是他缠着白寡妇。”
“说起来你还不信,我晚上起夜的时候撞见过刘海在白寡妇门前游荡呢!”
赵三娘看得清楚,若起初白玉华的眼神中还有几分对刘海的期许,现在她眼里已经完全只剩下漠然,甚至隐约还有一些恨意。
白玉华边说边整理自己的衣裳,声音凄凄切切:“我自嫁到你们刘家村来,死了丈夫也不愿回娘家。我夫郎生前最爱看我穿衣打扮,只愿看我多笑笑。他说好一辈子对我好,偏生是个短命的。我日夜守在这村里这些年,偿他对我的情意,一个人起早贪黑守着一个豆腐摊,为了多卖点银钱度日,受尽你们多少冷眼。但是我有什么错。你们谁说,我到底犯了哪条法。”
因白玉华的话,大家都想起她死去的夫郎。
白玉华的夫郎是个孤儿,吃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白玉华这样姿色的姑娘竟愿意跟了一穷二白的他,而不是嫁到镇上过舒服日子,当时不知道震惊了多少人。
曾几何时,这对小夫妻也是刘家村的一段佳话。甚至有人不少人当面称赞过白玉华。只是一切都在她的夫郎死后变了。
白玉华的娘家人起初常来劝她改嫁,让她嫁给什么远房亲戚,都被她赶了回去,慢慢的娘家人寒了心不再管她,只放言道既然她爱待在刘家村,就当没有了这个女儿。在有卖豆腐的营生前,白玉华的日子过得几度凄凉。家里本就为办夫郎的丧礼,家徒四壁,此后还常常遭窃。她穷极时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每日饿得面黄肌瘦,还要抱着夫郎的牌位以泪洗面。
村里人人都知道,却又人人都笃定她不是个安生的人,早晚会改嫁,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口饭吃。也没有人告诉她,一个无娘家可依靠,亦无公婆在堂的寡妇要如何度日。
本着对白玉华的一点点歉疚,许多异样的目光看向了田婶还有刘海。
刘海见状,急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没有。”
他又去拉白玉华的手:“玉华,你跟大家说不是这样的。我俩是两情相悦,我会娶你,我真的会娶你。是我娘太冲动了。我会好好跟她解释,她一定会同意我俩的事。”
白玉华哪里还会让他碰一根手指头。
她退后几步,惊恐地大喊:“你别过来!”
随后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下河去。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白玉华都敢以死明志了,肯定是刘海欺负了人家……
冬日的河水冰寒刺骨,更显湍急。白玉华掉进河里后,众人皆在岸上围观,喊的一个比一个大声,竟然没人跳下去救人。至于想跳下去的刘海则被田婶死死拉住,大有他要是敢跳,她就也一起去死的架势。
赵三娘不会水性,焦急地凑上前。她在人群里望了望,想看看有没有熟人能帮忙下去把白玉华救起来。正望着时,突然被一股外力一推,脚下没站稳,竟然直接滑进了河里。
“三娘!”一声大喊。
才刚刚从家里赶来的刘壮看到赵三娘落水的一幕眼睛都红了。
“娘,您就让我去救她吧!她要是死了,我不会安心的。”刘海跪在田婶面前磕着头。
田婶心凉了半截,两眼一闭默许了。
那头刘壮已然跳进河里。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和刘壮相熟的人跳下去。刘海得了田婶默许想往下跳时,白玉华早已被人拽住胳膊往岸上带了。
村长一家人原本打算在隔壁村亲戚家住一晚,谁料想村里有人大晚上的还来找他。
“村长!不得了了!”
“出人命了!”
正高兴喝酒的村长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赵三娘醒来已是子夜时分。她只觉得胸腔疼得厉害,落水后不会水性的她一直往河底沉去,呛了不知道多少水。
听到咳嗽声后,在屋外熬药的刘壮赶忙和家里人走了进来。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刘壮坐在床边握住赵三娘的手,长舒了口气。
“快快快起来把这碗姜汤喝了再喝药。”何氏两手端着碗姜汤紧随其后。
赵三娘半躺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头却昏昏沉沉还有些滚烫。她虚弱地开口道:“谢谢娘。”
一碗姜汤下肚,赵三娘浑身都暖和了许多。她眼里有了些神采,看看外面的夜色,忍不住问道:“白娘子她怎么样了?救起来了吗?”
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何氏叹口气:“她就没你运气好了。村长让人去把万大夫请了过来。万大夫说要看她熬不熬得过今晚。”
今晚对很多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主打一个狗血
第60章 天亮
◎母亲轻柔地抱着她,却低头看着她垂泪◎
赵三娘醒来后本想先去看白玉华的情况, 但头沉得厉害,喝了祛风寒的药后便又睡了过去。
刘壮给她盖了两床棉被后掩上门走了出去。
刘旺和何氏都还没睡,坐在院子里烧着一盆火。火光映在心事重重的老两口脸上。
“爹、娘, 你俩去睡吧。忙活一晚上了。”刘壮说道。
何氏拉过刘壮让他一块坐下, 她问:“起先把三娘抬回来的时候,我听你说三娘是被人推下去的。你给我们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过吗?”刘壮摇头。他直视着眼前的一盆火, 往里面丢了一根柴。高高扬起的火舌一瞬间被柴压了下去。刘壮的眼神晦暗不明,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何氏定定地看着儿子:“算了。三娘没事就好。我是搞不明白你们。”说完便拉着刘旺回房。回房前又叮嘱一遍要是三娘还有事一定要把他俩叫起来。
黑夜渐深, 刘壮在火盆旁边坐了许久。等火盆里的柴都烧成炭他才端起火盆回房,放在了床边。
床上, 赵三娘似乎起了梦魇。她的手无力地四处乱抓,嘴里呼喊着什么。
刘壮握住赵三娘的手,贴到赵三娘唇边去听她的梦话。
起初他以为是喊“冷”,后来听清了才发现赵三娘是在喊“娘”。喊着喊着,赵三娘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来。她痛苦地拧紧眉头,又喊道:“娘抱抱小宝。”
“三娘, 三娘醒醒……”刘壮摸着赵三娘更烫的额头,试图叫醒她。
赵三娘在做一个梦。
一个和河有关的梦。
梦里亦是黑夜,天上无月亦无星。一群穿着奇怪银环服饰的男女老少, 一同围绕在一条滚滚大河边。他们手举着火把又跪又拜,而四周还有十几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孩童们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半夜会来这里。他们紧紧揪住身旁母亲的衣摆。
直到漫长的仪式结束中,这些孩童的母亲激动地哭了出来, 抱着自己的孩子大笑。唯独最中间的一位母亲,却抱着女儿大哭着。
被她抱住的女儿害怕地一起哭了起来, 却很快就被人强行抱走, 关到一个不见天日的笼子里。
“娘!娘!”笼子里传来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喊声。喊娘不管用, 又接着喊爹。
她一连喊了一天一夜,却都没人管她。
当她昏昏沉沉醒来时,竟惊喜地发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小女孩把头埋在母亲怀抱蹭了蹭,眼睛红红的,想说话却发现嗓子疼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音。
母亲轻柔地抱着她,却低头看着她垂泪。
母女俩坐在一艘小船上,在大河里飘荡。远处的岸边是无穷无尽举着火把的人。
赵三娘醒来时,什么火把,什么大河小船,什么母女都不见了。身边只有熟悉的陈设和紧紧握住她手的夫郎。
窗外天已缓缓亮起。
“我没事。”赵三娘轻声说道。她抬头让自己的额头贴紧刘壮的:“你看,真的没事了。是不是都不烫了?”
刘壮一把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长舒了口气。
“我不会放过那个人的。”刘壮在赵三娘耳边说道。
赵三娘心里一惊。她亦想起自己缘何会落水。她站的地方虽然离河很近,但还隔着几步的距离。若不是有人推她,她定然不会掉到河里,险些丢命不说,还痛苦这么一晚。
“你看清是谁了?”赵三娘问。
刘壮没否认:“你再躺一会,我做了白粥,还放了点白糖,我去给你端。”
白粥本就是用纯大米熬的,原有的米香味加上白糖的甜味,很是好吃。赵三娘吃了两碗后恢复了许多力气。
她用碗装了一碗白米粥,和刘壮一块去了白玉华的家。
正是清晨,露水深重,带着寒气。站在高处看,白玉华家的木房子几乎有一半都掩盖在晨雾中。
白茫茫一片里,赵三娘隐约听到了几声乌鸦叫。
乌鸦叫,是凶兆。
赵三娘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白玉华家的院门大开着,赵三娘和刘壮进去时迎面撞上的第一个人却是麻芬。
麻芬看着面容枯槁,当是熬了一夜。她见赵三娘来,脸上松快了几分:“你好些了没?我在这待了一夜。还没来得及上你家看你。”
“我没事。她怎么样了?”赵三娘接过麻芬手里的脸盆,想帮她去打水。
“我来。”刘壮又接过赵三娘手里的,另外去找了个木桶,快步去水井边接水去了。
赵三娘跟着麻芬进了屋。这是她第一次来白玉华的家。中堂里摆着还没磨的豆子,旁边的屋里放着巨大的磨盘。白玉华睡的地方在磨盘对面的屋子。
里面的布置极其简单。不过一张床,一个旧木柜,还有一张不知道怎么搭起来的梳妆台。
白玉华就躺在那张床上,一动不动地像是没有声息。村长夫人正坐在床边给白玉华不停地搓着双手,约是在为她取暖。
“怎么不见刘海?”
麻芬说道:“在村长那跪着呢。听说如果白玉华说的真是的,按照律法,刘海至少要挨二十刑棍。若白玉华死了,就会算成是刘海逼死的。去流放都算是轻的,怕是要一命偿一命。”
麻芬说完打了个哈欠又道:“我对她算是仁至义尽的。要不是看她可怜……算了不说了。我怕田婶到时候过来看见我在这。正好我也困了,先回家睡去了。你在这也不要多待,你自己身体都还没好。”
赵三娘送麻芬离开后让村长夫人也回去休息,说这里有她就够了。
村长夫人亦累了半宿:“那劳烦你先照看白娘子了。我回去把我两个媳妇叫来。她在这村里无依无靠的,名声又不好,若我们再不管她,怕她是真的要丢了这条性命去。阿弥陀佛。”村长夫人很快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
赵三娘见窗户开着,便起身去关,想让屋里暖和一些。
回头时却被吓了一跳。
白玉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坐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米色的中衣,披散着头发一声不吭地坐在那,直勾勾地看着赵三娘,仿佛一个女鬼一样。
“你觉得怎么样了?”赵三娘朝着白玉华走过来。
“村长夫人还有麻芬姐照顾了你一宿,我刚劝她们回去睡了。”赵三娘又说道。
“我知道。”白玉华终于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娇媚,带着一丝浓重的鼻音。
说完这三个字后白玉华又躺了回去。直到赵三娘把那碗她带来的米粥端到旁边,白玉华才有了些许反应。
一向防备赵三娘的白玉华竟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把米粥接过来,大口大口吞咽下去。一碗粥吃完后,她擦了擦嘴边,还打了个一个饱嗝。
“你若觉得不够吃,我看你厨房还有些菜,我再去给你做点?”赵三娘接过空碗,起身想去厨房。
“现在没人,你不用装的这么好。”白玉华出声讥讽道。
赵三娘脚步一顿:“不吃也罢。”
白玉华定定地看着赵三娘的脸,突然说:“你运气真好。你命不好,但是嫁了个好人。我在河里的时候,想着他要是马上跳下来救我,以后刀山火海我也跟着他去闯。但是他没有。可你掉了下来,你的刘壮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语气中竟一半凄切绝望,又一半艳羡。
赵三娘自然明白白玉华说的“他”,指的是刘海。
想来刘海昨晚做的那一切,已让白玉华失望透顶,彻底死心。这两人此后不管各自如何光景,已经绝无在一起的可能。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是我。竟相信有人会是真心的。”白玉华笑笑。
“听说他至少要被杖刑二十棍。他正跪在村长家里,一家人都在求村长开恩,让村长不要上报。”赵三娘还是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白玉华笑得更厉害了:“原来他们也会怕。可是怎么不知道来求我呢?”
笑着笑着,白玉华脸上的神情又阴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