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红缨突然有点鼻酸,面前这个女人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却还是这样如履薄冰,生怕说错话会伤害到她。夏红缨脸往另一边偏,她擤了擤鼻涕,说:“我都知道了!她自己得病了,知道自己活不长还故意赖上你,让你替她养孩子!不过你也不要后悔,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不会吃亏,我肯定伺候你到老。”
孟芳起没心思去指责她大姨妈怎么会将这件事告诉她,她看着夏红缨背对人默默抽泣,认真想了想告诉夏红缨:“后悔是真没有过,那时我就觉得命运弄人。不过现在谈这些并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有往前看。现在你好好手术,其他的都不要去想。”
“如果手术失败了呢,花了这么多钱,要是还看不好呢?”夏红缨声音颤抖,“那该怎么办呢?”
孟芳起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声音平和柔婉却异常坚定:“那我们就来第二次,第三次,我相信总能治好的。”
窗外雨下得越发大起来,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窗户上,透过雨水不停冲刷的玻璃,依稀能看到两棵笔直矗立在雨中,完全不惧风暴的芭蕉树。
“嗯。”夏红缨扭头望着窗外,低低应了声,“我相信你。”
夏红缨手术后在医院呆了几天,手术过程还算顺利,手术后也没有出现感染,但手术效果究竟如何得等一两个月的恢复期才能知道。这次来沪城看病,几乎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包括向计庭华借的二百块钱和计母给的一百八十块。
一般来说让单位上的卫生室开三联单就能全额报销,不过夏红缨这又属于特殊情况,她进汽配厂之前耳朵就不好,当时另外有过约定,汽配厂卫生室不可能给她报销治疗耳朵的钱。再说孟芳起那时候在棉纺厂,棉纺厂效益好,职工看病可以全额报销,就连子女都能报销50%,可夏红缨虽然喊孟芳起妈,但厂里压根不承认夏红缨与孟芳起的关系。
回南嘉后夏红缨托孟继平送了一首诗给毛黎,这是她在医院病房里写的,病房外头种着芭蕉树,她看到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孟芳起,还有毛黎。
我病房的窗前,生长着两棵碧绿的芭蕉树,我每次看它,都是那样刚劲且挺拔。远处乌云滚滚而来,暴风雨把整个冲刷,可这两棵芭蕉,伸开它们宽厚的臂膀,向着狂风,向着乌云怒吼!雨过天晴,在阳光的照射下,芭蕉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它们那淋淋的枝叶,闪烁着翠绿的光华。这是落叶在泥水里默默抽泣,树也只剩下空的枝丫,更不用提那不堪一击的鲜花。花木丛中的这两棵芭蕉,它们的精神多么伟大。
夏红缨并不擅长写诗,也不像孟继平那般爱好,之前她送给董爱民的那一首,背地里不知道修改了多少遍。然而送给毛黎的这首,是她想到芭蕉树时随手写下的,不够精炼,语句也不生动、优美,但她还是直接送了出去。
孟继平送去后她又开始后悔,后悔的不是送毛黎诗这个举动,而是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想要给毛黎送这首诗。她以前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同窗之间也有互赠诗句表达友谊的习惯,然而这似乎又有些不同。
毛黎又给她回了一封信,信中祝她手术顺利,夏红缨没有回复。
不久后迎来高考,毛俊果然不负众望取得全市第一的好成绩,被北京的大学录取。市电视台来他家里采访,周围邻居都跑去凑热闹。孟继平作为毛俊从小到大的挚友,诚心诚意地为他感到自豪而骄傲,他叫夏红缨一起去沾沾喜气,站在夏红缨身边大声说:“走吧,说不定还能跟着一起上电视。”
夏红缨现在暂时拿掉助听器,她自己觉得耳朵似乎比之前听得清楚了些,但是她也不确定,具体还要再等一两个月。
“我不去了,就在家里呆着,回头等小毛那边忙完,你们不是说要去游泳,等下午去自习室的话再喊上我。”
孟继平学校已经放假,这次期末考试他的成绩还算可以,起码数学达到了及格线。下学期孟继平要换到新的班级,毛俊计划趁这个暑假帮孟继平把历史、地理、政治都梳理一遍,夏红缨跟在孟继平后面蹭了个师傅。从沪城回来,孟芳起已经去单位帮她办理了“停薪留职”,万一考不上夏红缨好歹还有个后路。
“那行,晚上我们去毛黎哥办公室学习。他那里刚装了台大的电风扇,比教室里要凉快,毛黎哥喊我们去。”
夏红缨一听就有些犹豫,说:“要不然我在家里复习好了,出去一趟也热。”
“不都说好了?小毛现在可是香饽饽,连他的笔记都有人想问他要,等他开学去北京,想要这机会都没有。”
“知道了,下午我自己过去。”
第七十六章 喜欢男同志
毛俊家成了左右邻居羡慕的对象,毛俊考试争气,这次当上市高考状元,不止蒋桂英夫妻俩脸上有光,好像就连毛黎的身份都跟着水涨船高。夏红缨从孟芳起她们的闲谈中得知,这几天主动上门给毛黎说亲的就有好几个。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夏红缨把粥煮好了留在锅里,又凉拌了根黄瓜用饭罩罩着,好等孟芳起回来吃。
毛家热闹大半天,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电视台的人都走了。夏红缨将包斜挎在腰边,骑着自行车要出门,刚没走出两步,就看到他们这一片的邮递员曹素娟和蒋桂英站在巷子里说话。
夏红缨原先还不清楚,但她早从人们的闲言闲语中知道当时和计庭尧一起被拍了上电视的女同志就是这位,而且孟芳起说她还是计庭尧的前女友。夏红缨推着车往前,走到两人跟前,只当没瞧见曹素娟一般,冲蒋桂英笑了笑打招呼:“奶奶好。”
“红缨这是要出去?”蒋桂英问她。
夏红缨向左侧着身子面对蒋桂英,如果说话声稍微高点,现在右边耳朵也能听到些,只是到底不如左边耳朵清楚。她点点头,完全没注意到站在另外一边的曹素娟在喊她。
蒋桂英捅了下她胳膊,说:“红缨,邮递员同志喊你。”
说完又替她对曹素娟解释:“邮递员同志,你可别介意,这孩子耳朵不大好,上个月才去沪城治疗,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这话听得夏红缨眉头直蹙,不过她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去看曹素娟,曹素娟递了封信给她:“芳起的信。”
夏红缨一句话都没说,自她手里接过就往自己包里塞。
“这孩子,对邮递员同志说声谢谢啊。”蒋桂英手里拿着两封信,看夏红缨这副态度忍不住提醒她。
夏红缨面无表情只当作没听到她的话往前走,反正她耳朵不好,听不到也是正常的。她人已经走出一米开外,蒋桂英却匆匆跑过来,追着她问:“对了红缨,你看奶奶这个记性,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什么事?”
“你是不知道,最近我这忙得,除了二小的事,就是来给毛黎介绍对象的。你说他这条件也不差,怎么就成了老大难。偏偏给他说了几个女同志,他连见都不肯去见。你和我家二小、毛黎关系都不错,你有没有听毛黎说过什么?”
夏红缨比蒋桂英高了近半个头,她低头看向面前的妇女,妇女脸上挂着笑容,语气也是极其和蔼可亲,然而她面上探究的神情却太过明显,连夏红缨都轻易看出来。
夏红缨从来不愿跟她正面起冲突的,她对自己有意见,不愿意儿子和自己扯上关系,但是该帮的忙没有少帮过,上次他们那么说自己,她都没有发作。
她嘴角露出抹恶作剧般的笑,手故意拨着车铃,铃声响得人心烦意乱,好一会儿,她才漫不经心说:“其他的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奶奶,我听人家讲,有些男同志受过情伤,就不喜欢女同志了……我怎么听说,毛黎叔他跟一些男同志走得比较近?”
这话听得蒋桂英直接愣在原地,连夏红缨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夏红缨望着呆若木鸡,一副大受打击模样的蒋桂英笑笑长出了口气,她心情顿时大好,骑车哼着歌走远。
夏红缨先去孟芳起店里把信拿给她,孟芳起将信搁在缝纫机上,她笑着凑过去趴在孟芳起肩上,戏谑道:“吕安华?你就不怕我叔他吃醋?”
“热死了,你身上都是汗,别把我这边衣服弄脏。”孟芳起到底了解她,扭头问,“从刚才进来就笑成这样,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猜。”
“我可猜不出,也懒得猜。”孟芳起赶她走,“好了,不是要去看书,别在我这儿瞎耽误功夫。”
打死孟芳起也想不到,夏红缨会跑到蒋桂英面前胡说八道,造谣人家儿子喜欢男同志。
“那我走了,我煮了粥,等你回去应该凉了,正好可以吃。”
夏红缨一路高兴地骑着车到南嘉大学,没想到毛黎就在学校门口等她,她远远看到毛黎不免有些畏缩,毕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夏红缨忙从自行车上下来,问:“毛黎?你怎么在这儿?”
“小毛和继平游完泳就去办公室,你这么久没来,我们怕你不认识路,就过来等你。”毛黎自觉走到她左边,说,“我也刚来没多久。”
一听这话就是撒谎,夏红缨看毛黎脸上的汗,都把衬衫领子给浸湿了,傍晚这个时候,不在太阳底下站上半个小时,可没这效果。
夏红缨忽然有些愧疚,她将自己刚才和蒋桂英的话和盘托出,说:“……不然等我晚上回去,我再跟你妈解释,她要是当真就不好。”
毛黎闻言却“扑哧”笑出声,夏红缨抬头看他,他说:“早些时候我要想到你这主意,也不至于天天被他们催着去相亲。”
夏红缨一脸无语,问:“你认真的?不生气?”
她从见到毛黎的这一刻就已经在反思刚才的行为,自己无中生有,无端给他扣帽子,抹黑他,这可是恩将仇报。
“没生气,何况这么离谱的话,我妈不会当真的,你放心好了。”毛黎摇摇头,“你耳朵感觉怎么样现在?”
夏红缨下意识摸了摸右耳告诉他:“感觉手术有效果,右耳已经能听到些声音了,左边耳朵要更好一点。”
“那就好。”毛黎说,他刻意慢下脚步,跟着夏红缨的速度往前走,直到夏红缨将自行车锁好,他低头想了半天又说,“你之前去沪城那么久,我其实想去看看你的,不过又担心你那儿不太方便。”
确实不太方便,他以什么身份去呢?邻居?抑或是被拒绝的追求者?好像都不大合适。他这会儿之所以会跟夏红缨说这番话,全因为夏红缨从沪城回来让孟继平转交给他的那首诗。
夏红缨究竟是怎么想的?
夏红缨没有说话,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并排穿过校园,来到老师办公室楼下。这是栋两层楼高的红砖建筑,他们南嘉大学的老师同学都称这楼为“南红楼”。毛黎的办公室在二楼,他正要上楼梯时,夏红缨突然叫住了他,她站在台阶下,头微微仰起,说:“等明年这个时候,你要是还没合适的对象……我们可以试试。”
她可不怕他爸妈,论吵架的话,他们肯定吵不过她。
第七十七章 我支持你
毛黎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台阶上,似乎有些震惊,他愣了两秒,慌张抹了把头上的汗,这才磕磕绊绊回答她:“啊,噢……好!”
夏红缨笑出声来,说:“毛老师,你课上也这样给学生讲课吗?”
毛黎的口才那是有目共睹,此刻他却微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两个字:“不……是。”
毛俊最先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他早就清楚毛黎对夏红缨的感情,但两人同时这样别扭还是头一回。他对夏红缨讲:“继平历史、政治基础薄弱,我要从头先帮他梳理一遍,前面几天的知识点你听了也是浪费时间,不然先看别的书本,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哥。”
“没事,我跟着你们。”夏红缨说,“再整理一遍,稳固一下知识也好。”
毛俊看向毛黎,露出个爱莫能助的神情,毛黎瞪他眼,脸上却挂着笑,瞧着完全不像难过的样子。
孟继平原本坐在毛俊右边,听到夏红缨这么说,忙站起来绕到毛俊左边,这样正好把位置给夏红缨让出来,好让她听得更清楚。
夏红缨盯着孟继平的举动不免感慨,其实比起别人,她运气已经足够好了,她亲妈虽然思想道德不行,但是看人的本事委实不错。孟家这姐弟两个是她的亲人,说实在的,要是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跟他们分开。她刚才对毛黎说那番话,除去毛黎在她心里逐渐特殊的地位,何尝又不是因为毛黎是清河边土生土长的人。夏红缨不想离开这里,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这样隐秘的心思:假若她真跟毛黎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不是个外来者了吧。
当然,这样的想法在夏红缨脑子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过了。
人是很复杂的,何况经历了人生各种苦难的夏红缨,总归没有那么纯粹。
几人晚上七八点从南嘉大学回去,毛家兄弟俩走在前面,夏红缨扭头看推车走在自己旁边的孟继平,忽然叹了口气,喊了声:“舅。”
孟继平压根没有意识到夏红缨在叫自己,直到夏红缨又重复说:“舅。”
孟继平被吓得差点没扶稳自行车,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老半天才试探着开口:“夏红缨,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夏红缨嫌弃他不知好歹,一脚蹬上自行车,坐在自行车车座上瞥他:“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等你有身高比我高了,我就喊你舅舅,刚才我们走在一起,我发现你似乎比我高了一点点。”
“啊。”孟继平揉着头发,他虽然对这个称呼还不适应,但是嘴角几乎咧到了耳后根,“我还以为你说笑的。”
孟继平和夏红缨在这儿说话并未避着其他人,毛俊听到后面两人的话,扭头看看旁边的毛黎,从下午进办公室那会儿毛黎脸上的笑就没停过。他又回过头,只看到同样一脸傻笑的孟继平,忽然很是担心自己的未来。他不会真的也要跟着喊继平这小子舅舅吧?
孟芳起读了吕安华的信,计庭尧从医院下班后直接来店里找她,她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关店门回家。他觉得奇怪,问:“今天怎么关门这么早?”
这可不像孟芳起,平时都要他来催她,她还要拖一会儿才回去。夏红缨的耳朵经过治疗有好转,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孟家最大的麻烦总算解决,计庭尧不能理解孟芳起现在为什么还这样辛苦,他认为钱足够一家人花就可以,前天的时候,他终于舍得给自己多买了卷胶卷去拍自己喜欢的风景。
但他显然不会认为是孟芳起临时想通了,果然他看到孟芳起指了下裁剪台上的信告诉他:“早点回去,晚上得给人家回信。”
“谁的信?”计庭尧走过去,他低头看到信封上的名字,语气怪异说,“那位吕同志的。”
孟芳起忙着扫地,闻言停下瞟了他眼,见他仍盯着信封发呆,便问他:“要看吗?”
计庭尧摇头,这封信是吕安华寄给孟芳起个人的,他应该要尊重对方,计庭尧清楚,未经允许,窥探别人信件是极其恶劣的行为。
“噢。”孟芳起把扫帚和簸箕归纳好,擦擦手走过去,宝贝地将信装进包里,说,“好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