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拎着水瓶出去,夏红缨破天荒走在孟芳起左侧,她右边耳朵现在也能听到些声音,虽然听力没法恢复到以前,但是好歹正常交流完全没有问题。夏红缨一手拎着个热水瓶,她侧身看看孟芳起说:“你觉得我以后考播音员怎么样?南嘉艺术学院就有这个专业,要是能考上最好,不过在南嘉别的学校上也行,实在考不上的话,我就还回去汽配厂上班,再也不折腾。”
“既然有想法就好好考。”孟芳起在这方面无法给她任何实际性的建议,“但是也别只盯着南嘉,外头好大学多着呢,能上就行。你看小毛,人不是都要去北京上学了。”
孟芳起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哪知道一旁的夏红缨听了脸顿时沉下来,满脸写着不高兴,一把将右手上的空水瓶塞给她,说:“你管我考哪儿呢,我就要考南嘉的大学。”
孟芳起瞧出她的别扭笑了笑,附和说:“行,就考南嘉的。”
母女俩说着话走出巷子,曹素娟穿着自己的衣服骑车从街边经过,原本夏红缨还没认出她,扭头就对孟芳起说:“你看到刚才过去那个女同志没有?那条裙子可漂亮了,我瞅着比杂志上的还要时髦。当然……还是没你做得好看。”
夏红缨日常恭维孟芳起,孟芳起摇头正要说话,已经骑车超过她们的女同志忽然停下,掉转车头往她们这儿走来。
夏红缨一瞧,接着就看向孟芳起,这不就是冤家路窄吗,平日里没事能见她在自己家门口晃荡不算,这都出门了还能碰到。她肩膀往孟芳起身上一靠,头偏过去冲孟芳起嘀咕:“我刚才眼瞎,她这穿的啥,丑了吧唧的。”
孟芳起暗踢夏红缨一脚,那边曹素娟穿了身粉色的挂脖长裙,裙子前面类似衬衫的样子做了排扣,她将自行车停在路边,踩着高跟向两人走来,笑说:“芳起,我刚还没在意,听到声音觉得耳熟,原来真是你们。”
孟芳起不好当作没瞧见,她今天没去店里,在家收拾了一天屋子,这会儿穿得灰头土脸不说,脚上还是双破了洞的布鞋。
曹素娟矜持地拨弄着腕间手表,看看孟芳起,又对夏红缨讲:“这裙子是之前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我自己也挺喜欢,这还是我第二次穿。”
夏红缨别过头,孟芳起笑着回她:“是好看得很,我都没见过这样的款式,料子看着也不错,肯定不便宜吧?”
“是不便宜,七八十块美金呢。”曹素娟说。
孟芳起知道曹素娟不缺钱,之前几个人去买布料她就出手大方,不过饶是这样,她还是略微震惊了瞬,说:“抵得上好几个月工资,要放在我店里肯定卖不掉。”
“你这就太谦虚了,我听振薇姐说你店里生意不错?”
“还凑合,就是勉强能糊口。你慢点骑车,我们去打水。”
“那行,我也准备回家,下午陪振薇姐去百货商店转了转,她想给佳佳买双凉鞋。”曹素娟说。
这些话听得夏红缨很不爽,但孟芳起都没发作,她也只好生生按捺住。孟芳起没说话,只点点头,同夏红缨就要往锅炉房那边走。曹素娟忽然在她们身后说:“对了芳起,以后我不负责你们这一片,我调到别的岗位,不负责邮递工作。”
“也挺好的。”孟芳起转身说,“在外头送信虽然好,但是也辛苦,你看这天热得人在家里都受不了,冬天还冷。”
“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夏红缨拉扯孟芳起,每次见一回曹素娟,计庭尧就要在她嘴里遭次罪,走了两步说,“你是看她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的样子,跟那个计振薇一模一样的,难怪两人处得好呢,也不知道叔他什么眼神。这下总算清静点,不用没事就见她在你跟前晃荡。”
“好了,我知道你叔他没那个心思。”孟芳起说。
夏红缨替她打抱不平:“话是这么说,回头你也弄个前对象啥的,你看他膈不膈应?”
孟芳起红了脸没说话,计庭尧那点小心思,那天下午她就知道,弄得她好几天都不想搭理他。想来自己给傅以明做西装那会儿,计庭尧怕是也没有他表现得那般大度。
不过,男女同志之间的感情,大度起来的话,那就称不上爱情了,顶多算是革命的友谊。
“好了,你再说这话,他膈不膈应我不知道,我这会儿就觉得闹心。”
“你还真别说,她可真舍得花钱,美金现在能换多少人民币来着?这都快两百块了吧,她哪来那么多的钱,邮递员工资和我之前也差不多,还有她手上的那块表,我看着也不便宜呢。”
“别人的事,我们不管她。”
第八十一章 新起点
跟去年相比,这个炎热的夏季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夏红缨耳朵没有发炎,恢复得不错,即便没法达到正常人的水平,但日常对话没有问题,大家也不用为迁就她,每次都站在她左边跟她说话。她顺利到二十中学习,去了一个新的集体,高三(5)文科班,夏红缨刚上高中那会儿还只有高一、高二两个年级。毛黎为她的事奔波,花了不少代价,这些孟芳起自然不会让他吃亏,前前后后送去好些东西。毛黎虽然不要,但是孟芳起哪里肯,到最后还是收下。
孟继平呢,他现在跟夏红缨成了校友,他为自己之前的愚蠢深深感到惭愧,学习倒是比高一学年刻苦努力。
九月八日那天,毛俊晚上要自己坐火车去北京,从南嘉到北京要八个多小时。因为两家关系不错,孟继平和毛俊又是一条裤子长大的关系,孟芳起毛俊送了件衬衫,他们也跟着去火车站送他。孟继平此刻才真正懂得了时间是多么可贵,一想到今后和毛俊一起在南嘉大学游泳馆酣畅淋漓游泳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他神色便黯淡下来。
毛俊原本在站台上跟毛黎说话,那边火车从远处驶来,他忽然将手里拎着的大包塞给毛黎,往孟继平这里走。没两步就到孟继平跟前,孟继平看着他,难得开口说了好多话:“你一人去北京读书,开始会感到很孤独,这也是难免的,不过,我想你一定会适应的,你本来就很活泼。记得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争夺月瓶’,现在却要各分东西,还有两天就到中秋节了。”
“我会经常写信给你的。”毛俊对他说。
火车已经在他们面前停下,蒋桂英忙帮着提起行李,催促毛俊,毛俊身上背着大大的包,将他人压得几乎有些直不起腰,他又说:“你不是说你想考中文系,反正你姐现在也不反对,再过两年,我在北京等你。”
孟继平看了不远处的孟芳起一眼,孟芳起也听到两人的谈话,她对孟继平笑了笑。孟继平得到她的肯定,斩钉截铁般对毛俊重重点头,说:“我会的。”
蒋桂英在一旁也笑了,说:“这样好,以后继平考到北京去,两人也能互相照应。二小,赶紧上火车吧。”
还好她虽然被之前夏红缨的一番话留下心理阴影,到底没有将孟继平和毛俊之间的友谊想歪。何况毛黎答应过她,等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他还没有女朋友的话,他愿意接受他们的安排。
回去的时候,孟芳起要去店里忙会儿,有位顾客说好明天一早来取衣服,她要提前将衣服熨烫好,便让孟继平和夏红缨先回去。
计庭尧骑着车载她到店里,她一边摊平衣服,一边对计庭尧讲了夏红缨和孟继平意向学校的事。一个打定主意要留在南嘉,一个要去北京。说完她就笑了,又调侃道:“你还别说,这女儿就是比男娃贴心,我们以后也要再生个女儿才好。”
“都好。”计庭尧回她,他自己倒不是个儿女心特别重的人,只是认为生养了就得对孩子负责。
说起这个孟芳起自己倒又低落几分,左右这会儿没有别人,这事也就能跟计庭尧说,她等将衣服褶皱熨平,收起熨斗,这才对计庭尧讲:“你说……这都……快一年了,怎么还没个信儿呢?”
按理来说,他们这次数也不少啊。亏得计庭尧父母还算是开明的长辈,计母虽然在桌上吃饭时提过,但毕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要搁在其他人家,恐怕早早让他们去医院检查身体。
这话说得计庭尧一愣,他扭头看她,想想说:“孩子还是得顺其自然,不用那么急。”
这话说的,孟芳起闹了个大红脸,她说:“我也不是急,这不是觉得奇怪嘛。”
“每个人身体素质不同。”计庭尧告诉她,“何况……好些回,都不是……那个的时候。”
孟芳起听懂了,她也不是一点这方面的知识都不知道。她臊红脸挂起衣服,冲计庭尧点头:“我知道,我还想着去趟花城的。对了,咱后天把大哥他们的钱还给他们。我给文清和佳佳都做了件衣服,正好一起带过去。”
就是以前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孟芳起对待身边人也没有小气过,何况现在手里稍微宽裕一点。虽然她自己连瓶雪花膏都舍不得买,但是平常无事总往干休所那里送东西。
计庭尧看着她,不免有些感慨,说:“你也给自己做两件。”
“我这不是穿着新的吗?”孟芳起说,她身上这件衣服确实是新的,上周有个妇女来订做,做完又说款式不合适要退。孟芳起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为息事宁人将之前的定金退给对方,衣服夏红缨穿着嫌短,她就留着自己穿了,“我做的就是这行生意,总不能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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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那天孟芳起带着藕、鸭子和月饼早早就去了干休所帮忙,计庭尧他们要等下班、放学才能来,全家只有她自己时间自由一些。
计母在厨房里忙活,见她回来喜道:“芳起来了,你坐着歇会儿,东西我都准备得差不多。”
“我去把藕洗一下。”孟芳起说,“还买了点月饼和鸭子。”
“你又买这些,我都准备了。”
孟芳起笑说:“咱家人多,一人一块也差不多。”
计母往水池边挪了挪给孟芳起腾出位置,案板上还堆着刚削过皮的芋头,她拿起孟芳起拿来的藕说:“我知道你们现在日子要好过些,不过红缨和继平要上学,以后你们还会多张嘴吃饭,我和你爸什么都不缺。”
计母这是真的舍不得他们花钱。
孟芳起说:“也没有买什么。对了,妈,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红缨之前去沪城,庭尧问大哥大嫂借了两百块钱,我打算今天还给他们。您不是还给了我们一百八十块吗,我想过段时间再还您,您看行吗?”
计母直接关了水龙头,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至于吗?我给你,就是送给你们了,哪里还要你还回来的?不过这个钱你也别到你嫂子和姐面前说,倒不是说她们会计较……”
“妈,我知道的。”孟芳起知道计母的难处,她现在主要考虑去趟花城,最多到年底,还是要把钱还给计母。
第八十二章 护妻
今天日子特殊,一大家子都聚在桌子上吃饭,计振薇公婆也跟着来了,桌子上热热闹闹。孟芳起原本正跟坐在她右手边的朱淑蓉小声说这话,计宗颐忽然问孟芳起:“你那个店开得怎么样?”
这离孟芳起说从工厂里辞职出来干个体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半年,计父自始至终的态度只有一个:不同意,丢人,这是妥妥的走资派。不过他碍着自己的身份不好直接去骂身为儿媳妇的孟芳起,挑唆的计庭华和管不住自己媳妇的计庭尧不知道被他骂了多少回。
他这话一出,桌上众人都安静了,朱淑蓉在桌子下面轻拍了拍孟芳起的手以作安抚,谁也猜不透计宗颐突然来这么一出什么意思。
“挺好的爸。”孟芳起与计庭尧对视眼,她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而且说实话,她还打算去花城做个“投机倒把”分子,那岂不是更叫人不能接受。
谁知道计宗颐仅“嗯”了声,转头就同赵学海父母说话去了,他问:“亲家,我听说你家大儿子在种红薯,日子也好过得很?”
“哎哟,是不错,他们夫妻两个辛苦是辛苦,不过可比之前日子好太多。前段时间他们还上了报纸,要不是学海读给我听,我都不知道。家里现在买了砖,要盖房子呢,房子盖好了我们就回乡下去住!”赵学海母亲笑呵呵说。
计振薇现在最听不得这个,老太太逢人就夸自己大儿子有能耐,好像有个地里刨食吃,现在又卖粉条的儿子是件多么光荣的事。她偏不服这个理,前段时间她问自己母亲借了些钱,拿着券去买了台双缸洗衣机回来。这在她单位上虽然称不上独一份,那也是个稀罕物。
“那就好,那就好。”计宗颐连连点头,他是农民的儿子,总觉得靠天靠地吃饭那才是正理,“你们住学海这里也一样,学海这孩子老实、孝顺。”
吃完饭后,孟芳起寻了个空档,私下把钱还给朱淑蓉。朱淑蓉推辞不肯收,说:“我听说红缨这趟出去还算顺利,钱也都花光了的,你们哪来的闲钱?我和你哥都有工资,文清又在单位上的学校读书花不了几个钱,你那里负担重,这钱你先留着吧。你看这次还让你破费,做了那么好看的衣服,难怪文清在家就说他最喜欢婶婶。”
孟芳起挺喜欢这个大嫂,相处起来不费力,她也不藏着掖着,就说:“我当时确实被红缨这事逼得没法子,想着不如找点别的生计。不瞒嫂子你,我们现在手头还算宽裕,这两个月积攒的,把你的钱还上,我那边还剩些。”
“这才两个月!”朱淑蓉大吃一惊,夏红缨不去汽配厂,一家全靠计庭尧的工资和孟芳起养活,计庭尧工资固定,那其他可不就是孟芳起赚的,她有些马后炮地感叹道,“还是你有能耐,说实话,你那事搁别人身上,估计都能被逼疯。”
这也是她佩服孟芳起的地方。
“也没有。”孟芳起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知道朱淑蓉观念和计庭华差不多,就在她面前夸了计庭尧两句,“你不知道,庭尧他星期天的时候还去公园帮游客照相。”
“什么!”妯娌俩原本站在厨房洗碗说着话,一道突兀的女声忽然横插进来,计振薇眼睛瞪得老大问孟芳起,“你说什么?庭尧他工作干得好好的,你让他去做什么?!”
计振薇觉得自己要气炸,孟芳起自己折腾不够,还要把计庭尧拉下水。孟芳起现在日子倒是好过,一家子要上学就上学,要进厂就进厂,还不是靠的她家。她看着孟芳起身上几乎崭新的连衣裙,想起孟芳起如今出手阔绰,连母亲都夸她懂事,父亲那儿也有松动,仿佛这都是踩着她亲弟弟的血肉才得来。
孟芳起没想到这话竟被计振薇听了进去,计振薇反应这样大更是让人始料未及,她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解释,朱淑蓉怕两人真闹起来,忙笑说:“姐,刚才芳起跟我说笑来着呢。”
可计振薇压根不接她这个茬,仍沉着脸质问孟芳起:“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把庭尧这工作搅和没了,我跟你没完。不就现在有两个臭钱,在我们跟前显摆来显摆去!”
自打孟芳起和计庭尧结婚,计振薇的态度虽摆在脸上,可还没有哪一次这样生气跟孟芳起说过话。孟芳起不想跟她起冲突,更不想招来家里的其他人,便顺着她的话应和说:“我知道的姐,庭尧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他没有一丁点要离开医院的打算。”
还好朱淑蓉刚才就将厨房门关上,不然动静闹得这么大,说出去哪个脸上都没光。她跟着劝计振薇,说:“姐,我刚才还说呢,一般人遇到芳起身上的事早就垮了,也亏得他们小夫妻俩一条心,现在可算熬出头。至于工作的事,庭尧他心里有数,不会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