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迷迷糊糊睡会儿醒会儿,等她到花城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四点多。孟芳起跟计庭尧约定好,到花城之后打个电话到干休所那边报平安。这会儿时间还早,她怕影响计父计母休息,虽然整个人筋疲力尽,身子像被重物碾过,前天洗过的头发油得发亮,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儿躺下,但她还是又枯等两个小时,才到公共电话亭拨出早熟记于心的号码。
几乎电话刚拨出去,那边就被人接起,孟芳起疲惫不堪,脑子也混沌,听到那边男声就忙喊了句:“爸。”
电话那头低低笑,她一愣,拍了下脑袋,问:“庭尧?”
“嗯,你到了?路上还好吧?找到住的地方没有?”
“还没有,我才下火车,一会儿去介绍处那边看看。”孟芳起说。
两人没聊几句,孟芳起心疼电话费,掐着时间挂断电话,那边计母披了件衣服出来,看到守在电话机旁的计庭尧,说:“我还奇怪你怎么昨晚突然单独住到家里来,以为你跟芳起吵架,怕你难过也没多问。芳起她出门了?去了哪儿?”
“花城。”计庭尧向来是你不问他,他就不跟你说的性子。
计母吓了一跳,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一个人好端端怎么去那里?那儿不是离香港不远?”
计庭尧跟计母说起孟芳起的打算,计母真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困惑问:“她缝纫店开得好好的,什么时候又想起弄这个?”
“芳起说再过个几年,这种缝纫店迟早要被淘汰一大半。”计庭尧想起孟芳起的话,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但还是试图解释给母亲听,“就像国外的西服定制店,衣服价格昂贵,只有少数人才能买得起,大部分人买的都是大批量生产的衣服。大概就是以后我们也和他们一样,穿成品衣的人会越来越多。”
“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要么自己做衣服,要么拿到外面去请缝纫师傅加工,再贵能贵到哪里去?衣服又不用多,有得穿就行,自己买点布料,大了小了都能改,一件能穿两辈人。”计母不懂,不过她到底没在儿子面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我们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计母经过之前那些事,现在拎得更清,儿子都没发话,反正去都已经去了,还能把人捉回来不成,那她又何必当这个恶人。
那边孟芳起拿着去居委会开的介绍信到“旅店介绍处”排队,工作人员给她一张写着招待所名字的纸,她路上问过不少人才找到招待所。最便宜的十人间的床位也要二块五一天,出门在外什么都要花钱,她在外面一天的住宿费,都够一家人吃两三天。她今天实在走不动,不然肯定要出去找找路子。
花城的十一月还很暖和,孟芳起出来时穿着厚外套,到这儿只穿件单衣就差不多。她去厕所确认了遍钱还好好的在身上,把自己鞋用布包起来叠在外套里当枕头,倒头就睡得昏天暗地。
睡到下午三四点人才稍微清醒些,孟芳起对自己抠抠搜搜,在招待所附近买了两个包子随便应付,回来时却拎着两斤水果,分给招待所的服务员吃。
服务员都是当地人,穿得确实要比南嘉那边时髦不少。孟芳起也不跟人拐弯抹角,直接告诉她们自己的来意,她们虽然不干个体,但花城哪里衣服好看,哪条街服装商贩多,她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总比孟芳起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大街上去找强。
“你去滨河农贸市场看看,我有个亲戚就在那里摆摊。”其中一个服务员告诉她,“听说那附近不少服装厂,之前还有厂子开着拖拉机到那里卖衣服。”
第二天一早,孟芳起到滨河农贸市场,才发现从外地跑到这里来找货源进货的人不止她一个,大家背着大大小小的麻布袋子,袋子里装的都是成品衣服。
南嘉市里的大多数人,跟计庭尧他们一样,还认为这是不光彩的“倒卖”。可是花城这里早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招待所的服务员,她跟孟芳起说起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这样个摆摊干个体的亲戚是件丢人的事。
孟芳起如今还不懂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信息差”,但她敏锐地嗅到了商机。若是之前她是因为夏红缨的病,迫不得已脱离舒适圈孤注一掷,那她现在,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
第八十六章 混个脸熟
孟芳起在花城一共呆了五天,头三天她将农贸市场附近逛了好几圈。就像之前招待所女同志说的,这附近确实有不少服装厂,很多档口老板直接去服装厂拿货。
不过直接去找服装厂对孟芳起来说显然不太现实,她这次身上总共就带来六百块钱,除去生活花销和车费,最多只能拿五百块钱的货,对方愿不愿意搭理她还两说,孟芳起有自知之明。直接找档口老板拿二手货源,她又不愿意,虽然即便是档口的单件零售价,都要比当时她在沪城摊贩手上购买的便宜近一半,但是她大老远跑过来自然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她只看不买,也不是单纯为了解市场情况,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混个脸熟。可别小看这点,就像孟芳起之前去向月公园发小纸片,开始公园管理处工作人员还会驱赶她。后头她经常去,人家见她见得多,在不违反公园管理规定的前提下也不愿意和她多计较,她嬉皮笑脸两句就能将事情揭过去。
再说现在,假如孟芳起贸然上前去打听情况,人家瞧着这个人脸生,而且同行都是冤家,就算孟芳起肯给钱求教,对方的警惕性依然不会减。对一个人的“好感”是你与他建立良好关系的基础,而这个“好感”的前提就是消除陌生感。
孟芳起别的不提,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可以称得上极有天赋,周围几乎没人说她坏,就算偶尔做事圆滑,大家也不会觉得她为人奸诈。
果然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孟芳起再上前找人打听,人家就算不想理她,也没有直接冷着脸催她走。问了好几家,有说不清楚的,也有劝她就在自己摊子上拿货,说给她的价格再比零售低几毛钱。说实话,孟芳起有些心动,按照平均每件衣服三块五的价格购入,就算她回去只卖十块钱,刨去路途成本,赚个七八百块肯定不是问题。
这几天总有家服装厂老板拉着外贸退回来的衣服到市场来卖,孟芳起开始就去看过,从布料到针脚做工都非常好,比普通摊子上的要好很多。只是这一批都是夏天的衣服,而且价格不便宜,就算她要买百十来件,最低也要三块八毛钱。这对孟芳起来说风险太大,现在距离夏天还有半年的时间,如何卖出去就是个大问题。
到第四天下午的时候,孟芳起还在犹豫,要不要干脆就在档口买,毕竟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成的事。农贸市场许多摊贩已经开始收摊,孟芳起也打算回家,服装厂老板忽然喊住了她:“哎,这位女同志,我看你在这里转了好几天,也还没买到合适的衣服,你是要拿回去卖吧?你看这样,我厂里还积压了四五十件外贸的棉衣,明天早上打算拿到市场上来,一件六块钱,你要合适我就优先给你。”
孟芳起听了就有些心动,但是没看到货物她也不好直接答应,低头想了想,便说:“要不这样,我明天先看看衣服,您看怎么样?要是合适的话,我再买三十件您现在车里的衣服。”
“那行,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你明天早点来。不是我吹,那批衣服拿过来,你们外地的保准抢着要。”老板笑了笑,就是气候原因,在当地不怎么好卖,这点孟芳起和老板都清楚。
孟芳起和老板约定次日早上七点在农贸市场碰面,她次日一早六点就到市场那儿等着。老板也是个敞亮的性子,见她诚意满满,不等孟芳起还价,自己就先让了两毛利。
老板说:“这数字也吉利,给你‘发’,还有昨天那一批货,你拿三十件我也还给你那个价,就当交个朋友。”
孟芳起低头检查着衣服,她手摸摸就知道布料好坏,不多会儿就回他说:“那行,这里四十六件衣服我都要了。”
她另外又挑好三十件夏天的衣服,老板抹去零头,共收她三百八十块,还给她留了个联系方式。
孟芳起把衣服用两个大麻袋装起来,棉衣每件大约一斤半重,这两个大袋子能有八九十斤,老板原本见她一个女同志,想着要不要搭把手送她到附近站台,谁见她抱起麻袋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扛在肩上,另只手拎着剩下的袋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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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好衣服的孟芳起当天就去招待所办理退房手续,然后马不停蹄往火车站赶。在招待所住宿太贵了,要不是计庭尧千叮咛万嘱咐,她身上又揣着钱不安全,不住招待所弄不好要被当作“盲流”遣返,她当时都宁愿露宿街头,随便找个桥洞就能住。
回去要比来的时候麻烦许多,虽然孟芳起很幸运买到张有座位的票,但是带着这么多行李,她更是不敢马虎,几乎一路上都紧绷着神经。
因为怕弄坏衣服,孟芳起在麻袋外又套上层袋子,然后才塞在座位底下,人几乎不敢离开座位半步。到了晚上,她拿绳子把座位下的麻袋捆得结结实实再绑在身上,自己也不坐座位,就躺在过道里侧着身子睡,这样一来,她人挡在外面,小偷想划破座位下的袋子都难。
就这样一路撑到南嘉,中途她只去过两趟厕所,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喝水,到南嘉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计庭尧他们在火车站等孟芳起,前一天中午她在火车站给干休所那边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计母接的。计母不赞同也不理解孟芳起所做的事,但更关心她的安危,怕她个女同志单独在外面出事,仔细问了两句才放下心,当天晚上就去给计庭尧送信。
今晚几乎见不到半点星光,三人站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目光不时往远处看,此刻的他们决计想不到,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要重复着这个过程。
火车的灯光隐约出现在远处山峦间,他们知道,是孟芳起回来了。孟芳起给他们三个都带回礼物,花城的时装,是她按着他们喜好特意挑选的。
第八十七章 宿醉
巷子里家家挨着,孟芳起去花城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大家都知道她出去一趟贩回来不少衣服。有认为她乱折腾的,有依然看不上个体户的,也有人开始琢磨开了,孟家这大半年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谁能想到她会这么快凑到钱把夏红缨耳朵治好,就是孟芳起之前也不敢想。
这人一旦有点想法,越想就越是那个道理,好日子谁都要过,孟芳起干了这么久,日子只有好的份。有户姓李的人家上门来找孟芳起,他在家中兄弟中行四,大家都喊他李四。李四说愿意给钱孟芳起,让她帮带着干,回头赚了钱也不全要,依照比例分一半就行。
这个孟芳起知道,之前就有不少工厂让工人同志入股,然后发放“股金证”,在年底的时候就可以凭“股金证”分红。
孟芳起没答应。
“你要想做这个生意,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能找到货源,因为这事我也是刚弄并不熟悉,怕出岔子,最后还是得你自己去。”孟芳起告诉李四。
李四却满脸堆笑说:“没关系,我相信你,我们可以签字,回头真亏了我肯定不怪你。”
就算他这样说,孟芳起也还只是客客气气将他送到门外。倒不是她心眼小,见不得人家去看到商机,只不过在孟芳起看来,李四这纯粹就属于想空手套白狼。说句不好听的,她跟李四不那么熟,累死累活风险却全落她头上,都是左右邻居,要真有个损失,孟芳起肯定脱不了干系。
孟芳起送走李四不久,夏红缨和孟继平就从学校里回来,夏红缨气呼呼地把包往椅子上一摔,骂了两句对孟芳起说:“你别看那个老李四整天都端着个笑脸,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你猜我们刚听到他说什么?他跟人家说你去花城的钱来路不正……要不是继平拦着,我今天非得撕烂他的嘴不可!”
“你这脾气应要改改了,别说他个大老爷们,比你还高几公分。就是个妇女,你真以为自己能打得过?让人家说一两句难不成还少块肉?知道他是这样的为人,下次碰到躲远点就行。”孟芳起说,“还好今天继平拦着你,不然回来你们两个我都要骂。”
孟继平刚去厕所放水,过来正好听到孟芳起的话,摆手道:“我哪里管得住她,是我们正好遇到毛黎大哥,他劝了两句,红缨才没跟李四计较。”
他这话音刚落,夏红缨就怒目相对,说:“孟继平舅舅!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她这反应也太大了点,孟芳起狐疑看她,将碗端到桌子上,教育她:“说话这么冲干什么?”
夏红缨顿时就不说话,忙洗了手来帮孟芳起盛饭,问她:“今天怎么不等叔的?他不是还没到家?”
“不用等,早上他就说过不回来,今晚他们要去南嘉饭店吃饭。”孟芳起告诉她。
“南嘉饭店?”孟继平反问。
夏红缨跟在后面嘀咕:“可真舍得,谁请客?”
“这我就不清楚,他早上也没说,可能跟同学或者同事一起。”孟芳起告诉她。
计庭尧直到深夜都没到家,孟芳起担心得很一直没睡,大门没从里头上锁只虚掩着。她又看看时间,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她再也坐不住,裹上件厚外套推出自行车就要出门。
孟芳起也没舍得开灯,刚拉开大门,正要继续往外走,忽然一团漆黑的巨大物体直直往她大腿扑来,她来不及躲闪,膝盖愣是被狠撞了一下。幸好孟芳起胆子还算大,否则肯定要被惊出毛病。
她拍拍胸脯镇静下来,摸黑将自行车靠在墙边,这才注意到这一坨东西身上有股酒味,她跑回去打开屋檐下的灯,那躺在地上竟然是个人,而这个人除了计庭尧还能有谁?
他不知道喝下多少酒,整个人醉醺醺的,要不是孟芳起出门去找他,他恐怕就要在门口冻一夜。
孟芳起蹲下身摇他:“庭尧,你醒醒。”
喊了许久他才有点动静,只不过睁眼看了看孟芳起,咕哝声又继续睡去。也不晓得是不是见到孟芳起的缘故,他反倒比之前睡得更沉,无论孟芳起怎么推搡,他愣是都没醒。
孟芳起哭笑不得,还好她力气不小,计庭尧这么高的个子,她自己连拖带拽,也没去叫醒夏红缨他们让帮忙,就将计庭尧安置在床上,只不过大冬天的她竟出了一身汗。
说实话,结婚这么久,孟芳起还不知道计庭尧会喝酒,还能喝成这副德行回家。不过这会儿孟芳起也顾不上想其他,她帮计庭尧脱去外套,简单擦洗了遍身子,好让他睡得舒服些。弄完这些孟芳起自己去洗了洗,刚上床盖好被子,计庭尧又迷迷糊糊喊渴,孟芳起不得不再次起床去给他倒水。
这样折腾到凌晨,孟芳起总算能眯会儿,但还是不放心计庭尧,夜里看了他两次。他虽然喝醉,酒品倒是还行,不像有些男人二两酒下肚嘴里就骂骂咧咧,对着家里人拳打脚踢。
第二天计庭尧很早就醒来,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头疼得厉害,就这样坐在床上捂着头一言不发,大概是已经想起昨晚的事。孟芳起感觉身边一有动静也跟着起身,她什么话都没问他,忙去给他煮了碗蛋花汤,这法子还是她之前听人说的。
“好受些没有。”她看他喝完蛋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