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芳起舀了碗水,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他:“没事,你要回去吃饭也不方便,等你脚好了再说。”
计庭尧低头瞧着她,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其实有几分私心,才顺水推舟同意大哥和孟继平的决定。
或许就像夏红缨说的,他都已经和孟芳起睡一个被窝;或许孟芳起是个值得人敬佩的女人,他打心眼里欣赏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孟芳起于他而言都是特殊的。所以在两人分开这些天,他脑海中曾不止一次闪过她的身影。
晚上计庭尧躺在孟芳起的床上,被子有股淡淡清新的香味,和他用的洗衣粉味道不太一样,甜得发腻。计庭尧其实有点认床,他在黑暗中躺了许久,又起身把灯打开。
恰好让起夜上厕所的孟芳起看到,她走过来敲了敲门:“你还没睡吗?”
计庭尧“嗯”声,扶墙单脚跳着去开门,她裹着外套站在门外,开始并没有进房间的意思,只说:“怎么还没睡?脚疼得睡不着?”
“还好。”计庭尧回她,将门敞开,又往边上跳了下。
这动作实在滑稽得很,孟芳起明知不应该,还是没能忍住抿唇偷笑,抬眼看到计庭尧在看她,又忙虚握起拳挡着嘴轻咳两声。
“进来坐会儿?”计庭尧侧开身。
此时夜深人静,夏红缨和孟继平都已经睡下,两人这样共处一室着实不太妥当。孟芳起决定和计庭尧划清界限开始,就在心里想着只将他当作恩人来看。可她犹豫片刻,还是进了屋。
她这个房间没有桌子,唯一一件值钱的物件就是窗户边的缝纫机,平时收起来,盖着布不怕弄脏,也可以放置东西。这会儿上面搁着几张纸,钢笔笔帽还没盖好,想来他刚才是在工作。
计庭尧拿了最上面的那张纸给她,孟芳起一看,又是首《满江红》,她对这些文学作品向来提不起兴致,碍着计庭尧的面子才看下去。
旧岁离去,回首望思绪清晰。昔日欢,鲜花怒放,万物一新。只惜欢乐少于愁,使我依依满别情。光阴逝,犹愁又凄凉凉,悲哀心。
彐(雪)未至,雨潇潇,春远离,梅花俏。吾心望春,又恐春来到。犹心永远似归心,笑迎百花坛中“草”。添新岁,乃因皆欢喜,绘“虹桥”。
孟芳起看完便轻放下,还没等她说话,计庭尧问她:“怎么样?”
“你写的?”她问,又漫不经心说,“挺好。”
“不是,我誊写了遍,继平拿给我看的。”计庭尧看着她又说,“继平才十四岁,他自己也感兴趣,我觉得考文,可能更适合他。”
孟芳起不赞同,但计庭尧到底不是孟继平,对他的态度不能太过强硬,她扭头敷衍“嗯”了一声。
计庭尧看她的表情,便暂时也没有再劝。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板凳上,他鸠占鹊巢坐着她的床。
“你……”
“你……”
计庭尧笑了下:“你先说。”
“你最近怎么样?”孟芳起说完看了眼他的脚,就有些后悔,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挺好的。”计庭尧回她,“你呢,我今天看夏红缨状态比之前好很多,你可以稍微松口气,她现在不读书了,在哪里上班?”
“在菜场给人家当小工,帮着杀鸡。”孟芳起叹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过她这个状态,工作也难找,慢慢来吧,你早点休息。”
孟芳起站起身,计庭尧急着去给她开门,一时竟忘记自己腿脚不好,脚落地的瞬间钻心窝子地疼。眼见他要摔着,把孟芳起吓了一跳,她慌忙过去扶他,然而她脚步踉跄被绊了下,扑到他身上,两人直直往计庭尧身后的床倒去。
倒下去的时候,孟芳起还趴在计庭尧胸前,他的手扶着她的腰,两人四目相对,他们分开了十数日没见过面,没有比当下更尴尬的情况了。孟芳起很快发现计庭尧脸红了,他肤色偏白些,没有在乡下劳作过,比她还白,稍微泛红看起来就很明显。
计庭尧察觉到自己身上异样,急忙松开手,孟芳起撑着床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要拉开门离开。
“芳起。”计庭尧在后面喊她。
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你上次说的,你有喜欢的人……那他现在也在南嘉吗?你们怎么……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天知道孟芳起怎么再给他编造个具体的人出来,她一声不吭,最后也没回答他的问题。
孟芳起蹑手蹑脚回了房,夏红缨白天在菜场累着,睡得极熟,她听着耳边轻轻的呼吸声毫无睡意。她忍不住想,计庭尧为什么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找不到答案,却几乎睁着眼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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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短住变长住
女人在男女关系方面总是要更感性些,就算是被生活磋磨的孟芳起,也不能免俗。
计庭尧其实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自己和孟芳起领证的事实,虽然与感情没有太大关系,但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得对孟芳起负责。在他能力范围内,他尽可能地帮助她。
从领证那天开始,孟芳起就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过“离婚”的话题。每次她说出口时,他心里并不赞同,不过却碍于她的决定而不得不选择妥协。
然而夏红缨在院子里喊的那番话再次点醒了他,所以他试探着问她的话,本意是想说,如果对方已经结婚或者没有结果,他们的婚姻也许可以尝试着继续下去。即便“感情破裂”确实可以离婚,但这离婚又不是儿戏。
计庭尧骨子里还是特别传统的那种男人,他觉得自己和孟芳起有过肌肤之亲,认为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他未必对孟芳起有爱,他跟孟芳起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是名牌毕业的大学生,喜欢看书、看电影,手风琴演奏得不错,风和日丽的午后时常去公园转转。孟芳起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但是这并不妨碍计庭尧欣赏她身上坚毅、朴素的美好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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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庭尧在孟家待了两天,计母和计振薇从计庭华口中得知他受伤的消息,跑到孟家来看他。
孟芳起他们都不在,早上孟芳起给他留了饭在锅里,只要热一热就行。计振薇刚进门就嫌弃这嫌弃那,挑三拣四看着桌上剩下的菜:“怎么中午就给你吃这个,还有这门,都破成这样,凳子腿都要断了也不换。”
计母知道她对孟芳起有偏见,嗔怪道:“振薇,你好好说话。”
“我又没说错。”她坐在计母旁边,从包里掏出盒护手霜,打开盒盖子递到计母跟前,“妈,你闻闻这个味道,好不好闻,昨天素娟才给我的。”
计庭尧闻言看了看计振薇,她是他长姐,有自由交友的权利,何况他作为弟弟也不好指责她。倒是计母蹙眉上下打量她几眼,说:“刚没注意,你这包什么时候买的?你跟素娟来往没什么,不过还是要注意分寸,不能乱收人家东西。”
“妈,我都多大的人,心里有数的。”计振薇说,“不过庭尧这儿,干脆回家里休养好了,我最近跑勤快点儿,帮忙照应照应,他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
计母显然不这样想,她觉得儿子没有选择回家,反而来了孟芳起这儿,这种行为本就说明一些问题。她低头检查计庭尧的脚伤:“再养个三四天就该好,也别挪来挪去,免得到时候又拉扯到。”
计庭尧“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对计母说:“妈,芳起她女儿,现在书暂时没法读,工作也没着落,你看能不能托人帮帮忙?”
计母有些吃惊,不过计庭尧既然开口,她还是答应下来:“那孩子也是可怜,我想办法问问的。”
“要我说,庭尧你管她们家的事做什么?这乱起八糟的,回头再把你给带坑里去。”计振薇撇嘴说。 /日召日召ZL /
“姐,我和芳起领证了,下次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的好。”计庭尧的声音依旧平淡,没什么起伏,不过计振薇却听出几分愠怒的意味。
她这个弟弟幼时跟她最亲近,她愕然,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更多的却是恼怒,要不是孟芳起,计庭尧何至于会跟她离心。
“好了,不提这个,振薇你来帮我把菜洗一下。”计母带了菜来帮着煮晚饭,起身喊计振薇。
这天晚上,孟芳起她们回家,夏红缨和计振薇不太对盘,不过到底因为白天计庭尧的话,两人没阴阳怪气掐起来。
计母牵着夏红缨的手,连连叹气:“可别干了,你看这手冻得,难怪你……庭尧他让我帮忙给你找个工作。” zzyy
不止夏红缨,就是孟芳起听到这话都愣住,往计庭尧那儿看去。她压根没有想到,计庭尧会做这些。
等吃完饭,计母单独留孟芳起和计庭尧两人说话,连计振薇都被撵到外面。
“其实不怕你笑话,我当年和庭尧他爸……”计母和计父当年还是组织介绍认识,计父五大三粗,认识的字也有限,计母可是正经念过书的,在那个战事频繁的年代,能读书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两人成长背景截然不同,还是结合在一起,这些年夫妻和睦恩爱,生了两子一女。
孟芳起有点明白老太太跟她说这些的意思,但她跟计庭尧的情况和他们那会儿也不太一样。不是她妄自菲薄,家里现在这样,只会拖累计庭尧。
但她忽略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计母许是所有人中最了解她这个儿子的。心善,没遇过事,可他也不会无故同情心泛滥。再说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虽然现在都提倡晚生晚育,但家里哪能不着急。
计母看他们都不说话,笑了下:“这日子总是人过出来,只有越过越好的道理。我这两天仔细想了想,你们长期分开住到底不合适。庭尧那个宿舍地方小,就算要换房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解决,住干休所那边的话,芳起肯定不放心家里。芳起,不然这样你看行不行,让庭尧先住你这儿,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再想办法。”
计母活到这个岁数,最清楚如何将事情处理得妥妥贴贴。她先是提了要帮夏红缨找工作,孟芳起那会儿没拒绝,承了她的情,这会儿就不好一口回绝。
孟芳起只觉得为难,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允反显得她不知好歹。她偏身看向计庭尧,不知道这“短住变长住”的想法,他清不清楚。
她低头思忖半天,才回答:“妈,这事我先跟庭尧商量商量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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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计母坐在她对面,听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站起身看看腕间的手表笑说:“那你们慢慢谈,这夫妻啊,有事情就是要有商有量才好。外面天都黑了,时候也不早,我和振薇就先回家去,你们姐夫说好七点来接。芳起,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的,妈,要不然你们今天就别走了,家里有地方住的。”孟芳起跟着起身,她嘴里说着这话,不过客套而已。
计母向来会圆场子,做事稳妥,如何瞧不出来,可她当下不知道怎么想,竟顺着孟芳起的话答应下来:“那也行,你姐她明天还要带孩子出去玩,就让她先回家,我要不晚上跟红缨挤挤,在这儿待一天,我还能帮着照应照应。”
她看得明明白白,庭尧睡的这间屋子,连枕头都是单只,两人这压根都没睡一起。
“那我爸那儿呢?”计庭尧下意识觉得不太妥。
“你爸没事,他只是跛脚,又不是不能走路,他能照顾自己。”计母说,“我让你姐回头绕路递个信。”
“妈……”
计母这话刚说完,孟芳起便猜出了她的想法,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孟芳起哪里好再糊弄,忙打断计庭尧,殷勤笑说:“那好,我让红缨收拾一下。明天工厂也不上班,我给您做点拿手菜……就是家里洗漱不太方便……”
她知道干休所里装了淋蓬头花洒,担心计母不习惯。
“这都不是事儿,芳起你不知道,以前咱家在长延路那边,连浴帐都没有,冬天我就弄两个煤炉在房里,怕煤气中毒,窗户还要开点小缝……就让你爸在外面守着。”
赵学海拎了点橘子过来,和计振薇一起先回家。孟芳起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洗漱,她检查好院子大门,这才回屋。
墙上贴着电影海报,床架子用碎花布料裹着,计庭尧正半倚在床上,戴着眼镜低头看书,见她进来,随手将书合上往床一侧挪了挪。
孟芳起关上房门,突然第一次觉得她这房间的地有些烫脚,她迟疑半天没动。计庭尧看着她,拍拍床边说:“不冷吗?”
“不冷。”孟芳起说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吹了冷风,鼻子不怎么舒服。
计庭尧笑了下却没点破她的话,又说:“聊会儿?”
孟芳起不是那种忸怩的性子,何况这还是在她自己家,等她走近了,发现计庭尧看的是外文书。孟芳起以前也学过英文,不过如今早忘得差不多,凑过去瞧了眼:“The……”
第一个字母,她还勉强能记得。
“The Doll’s House,玩具屋,朋友之前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英文原版书,你要不要看?”
孟芳起站在床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见着这字母就觉得头疼,哪像你文化人,还是别糟蹋书了。”
计庭尧微微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次她嘴里说出这些,他总觉得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小平同志七九年就已经讲过,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他摘下眼镜,用布仔细包好装进眼镜盒中。不过他下床到底不方便,孟芳起主动伸手接过,帮他放到缝纫机台子上。
“要聊什么?”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也不是第一次睡同个被窝,孟芳起坐在床边,背对着计庭尧脱了外头棉裤。被子让他捂得暖和和,她整个人几乎都钻进去,手藏在被子里搓了几下,没一会儿就热起来。
“你上次说,有喜欢的对象……我觉得你们一直没结果,恐怕也是别有隐情,我猜想……你们未必就适合。”计庭尧说,“既然我们已经领证,不然就试着处处看,无论怎么样,离婚的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孟芳起看了看他,突然有些好奇他到底脑补了什么恩怨情仇的场面,才能煞有介事说出“隐情”这样的话来。不过他家里父母亲和他似乎都对这段婚姻抱着积极的态度,三番两次倒显得她拿乔。
孟芳起原来没有想过要跟他说这些,可是计庭尧话已这样直白,她琢磨片刻,也没有藏着掖着,认真说:“我家现在这个情况,你也清楚,红缨那个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还有继平,他上学我总不能不管。以后日子恐怕艰难,我并不想拖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