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沈鸾院中却热闹得紧。
一问方知道,那两个小祖宗竟因一床锦衾闹翻天。
侍女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又是在闹甚么?”
绿萼见惯这阵仗,只笑着摇头:“郡主说公主昨夜抢了她锦衾,害她冷了一夜,公主说那锦衾是郡主踢开的,和她无关。”
绿萼悄悄将侍女拉至一旁,“这儿有我们,请夫人放宽心,待公主和郡主洗漱好了,就去前院用膳。”
一直到上了马车,沈鸾和裴仪仍各看各的,都拿后脑勺对着对方。
沈氏坐在中间,哭笑不得。
泰安寺香火旺盛,知沈鸾和裴仪要来,泰安寺早早清了闲杂人等,各处山门都有人守着。
方丈亲自出来迎接。
沈氏垂首歉意:“若扰了佛祖,倒成我们的不是了。”
方丈笑着摇头:“夫人客气了。公主和郡主乃千金之躯,万万冲撞不得。”
泰安寺幽静空远,香烛辉煌。
裴仪走走停停,遥遥听见一阵木鱼声,忽而心生几分诧异。
紫苏扶着人:“公主可是有事?”
“无事。”
凝神细听,那木鱼声犹在耳边,裴仪皱眉,“只是觉得这声音熟悉。”
好像何时,她也曾日日夜夜听过。
紫苏跟着细听片刻,方笑道:“公主真是糊涂了,不过是木鱼声而已。别的不提,先前郡主在澜庭轩受了惊吓,陛下也是请了僧人进宫,为郡主诵经祈福。”
裴仪恍然,倏尔又拢眉:“好端端的,你又提她作甚?”
紫苏抿唇:“是,奴婢再也不提了。”
她悄悄拿眼瞥裴仪。
约莫过了半盏茶,裴仪终又望向紫苏,气呼呼:“……她在哪?”
……
月老庙前。
沈鸾垂首,从僧人手中接过红绸,低头在上方写下她和裴衡的名字。
僧人双手合十,侍立在一旁:“施主若有小名,也可写上。”
裴仪刚踏入前殿,便听见僧人这话。
她撇撇嘴:“怎的你有jsg小名,我也有小名。”
沈鸾写至一半,闻言仰起头:“你什么时候也有小名了?”
“我可没有。”
裴仪别过脸,“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人有。”
这事还是前些时候,裴仪调查明蕊殿时意外发现的。
她凑近沈鸾,故意压低声,“且这小名还和皇兄有关。”
沈鸾果真被勾起好奇心:“……谁?”
裴仪勾勾手指。
沈鸾附耳过去。
裴仪:“你若是承认昨夜的锦衾是你自己……”
沈鸾别过脸:“哼。”
裴仪垂下眼:“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是五弟。”
裴仪低头,在沈鸾手心落下一字――
珩。
“阿珩,他的小名是阿珩。”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阿珩, 原来你的小名是这个,那我以后也唤你阿珩,可好?”
“阿珩阿珩, 你看是我新做的衣裙,好看吗?”
“阿珩, 我生辰快到了, 你能不能答应我……”
眼前逐渐恍惚,耳边嗡嗡作响, 似有无数人在自己耳旁说话。
然细听, 又只有一人的声音。
沈鸾脚步趔趄,身子虚虚朝前一晃,黑影模糊, 冲散了淡淡日光。
裴仪轻声笑:“你可知那吴才人为何给五弟起这小名,她说……沈鸾,沈鸾你怎么了?”
忽见沈鸾脚步虚浮, 裴仪唬了一跳,急急唤了身边的侍女上前, 将人扶住。
日光重现, 耳边杂音不再,只余香烟袅袅, 磬声响彻。
举目望去,泰安寺雕梁画栋,木鱼声阵阵。
“无事。”沈鸾勉强端住身子,“兴许是适才站得久了, 有点头晕。”
裴仪满脸担忧:“你这身子未免差劲, 今日不过多行了两步路就如此,改日……”
话音甫落, 又觉自己这话关心过甚。
裴仪别过脸,愤愤咬牙,“我才不关心你身子,只若你在我眼前出了事,父皇知道了,定然又说是我的不是。”
那红绸只差了自己的小名,沈鸾添上“卿卿”二字。
绿萼上前,将那红绸放在锦缎裹着的漆木盘上,转身交给一旁的僧人。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沈鸾转过身:“你适才说,吴才人缘何取这小名?”
裴仪眨眨眼,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走神了,她笑:“父皇赐她这封号,果真对极了。”
裴仪悄悄覆在沈鸾耳边轻语:“她啊,总觉得自己生的才是太子,所以巴巴取了这个名,你说好笑不好笑?”
沈鸾轻哂:“痴人说梦。”
遥遥的,远方传来一记钟声,悠远空灵。
大殿前,香烟锦障,沈氏跌坐在蒲团上,她身前空无一人,只有佛祖高高在上,满目慈悲注视众生。
――鸠占鹊巢。
沈氏低低笑一声,眼底苦涩溢满。
她垂首望一眼自己手中的签文,只觉眼角温热。须臾,有泪珠缓缓滚落。
双脚跪得发麻,起身时,沈氏身子摇摇欲坠,险些摔一跤。
丫鬟听见动静,匆忙款步提裙,紧张进殿:“……夫人?”
“无事。”沈氏莞尔,眉眼温和再现,“只是方才跪得狠了,身子有些受不住。总归是上了年纪,比不得以前了。”
丫鬟笑着搀扶沈氏:“夫人说笑了,是您诚心虔诚,每月总来泰安寺进香拜佛。”
……诚心虔诚。
沈氏垂首敛眸,抑去眼底的无奈痛苦。
不过是心虚罢了,何来的诚心虔诚呢?
……
自泰安寺回家,沈氏借口身上懒,不想动,着人重修佛堂,又让丫鬟各处上香。
每日吃斋念佛,不大出门。
沈鸾只家住几日,又重回蓬莱殿。
恰逢这几日天寒地冻,沈鸾自然也懒得出门,只悠悠卧在楹窗下的天然罗汉床上,好生逗着空中的鹦鹉。
自上回给了鹦鹉吃了三日的葵花籽,这小雀总算学乖,见沈鸾来,不再吵嚷着“坏人坏人”,委委屈屈背起了《中庸》。
沈鸾惊奇:“竟真的会背了?”
她只当看护鹦鹉的宫人哄她,不想竟是真的。
茯苓捧着十锦攒盒,远远听见鹦鹉的声音,笑得开怀。
她掀开大红猩猩毡帘子,俯身进屋:“若再学不会,那照看的宫人估计得哭了。”
沈鸾弯眼,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这话怎么说?”
茯苓:“郡主不知道,那照看鹦鹉的宫人心眼实,还当郡主真要这鹦鹉学会背书。日日夜夜拿着书在鹦鹉前念叨,若再真学不会,那可能就是个大傻子了。”
沈鸾自己虽过目不忘,然她平生却厌极这些晦涩难懂的行文,闻言忍不住弯唇:“倒也难为她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说着,又让茯苓拿着十锭金锞子出去,赏那照看鹦鹉的宫人。
茯苓福身退下。
屋内烧着地龙,本就暖烘烘的,偏绿萼不放心,眼见沈鸾坐在窗下,又让人将熏笼挪至窗边。
沈鸾浑身发热,受不住,欲起身更衣。
绿萼急急拦住:“可使不得,昨儿才说嗓子不舒服,这要受凉了,可不是闹着玩。”
沈鸾不以为意:“那里就这般娇气。”
绿萼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哄了人半天,又道。
“郡主若真无趣,倒不如找出《诗经》出来,给这鹦鹉念着顽?说起这事,前儿我遇见紫苏,问三公主宫中的鹦鹉怎么学的《诗经》。紫苏唬了一怔,说哪是找人教的,是三公主自己不会背,整夜整夜地念,偏那廊檐下的鹦鹉都学会了,三公主还记不住,气得她发了好大一通火。”
沈鸾抚掌大笑:“这我可学不来,不过《诗经》而已,哪里就需要整夜整夜地背。”
绿萼压低声:“郡主可别当着三公主的面提这话,不然她该恼了。”
“我在自己宫中说,她哪里知道?”
话犹未了,忽听窗外一阵爽朗笑声:“裴仪不知道,我倒是听见了。”
窗屉子忽的被人支起,裴煜单手支着窗子,一跃跃进屋里。
沈鸾唬了一跳,见是他,随即笑弯眉眼:“我当是谁,原来是六皇子这个大忙人,倒是我失礼了。”
她仍懒懒倚在床上,眉眼含笑,只动动嘴皮子,起身迎人都未曾。
裴煜在她额上落下一响:“可不敢劳烦长安郡主。”
六皇子进蓬莱殿如在自己宫中,随心所欲,兀自掀袍坐在紫檀嵌理石拐子纹太师椅上,又让绿萼沏一壶西湖龙井。
沈鸾笑睨她:“不敢劳烦我,你倒敢使唤我的人?”
裴煜笑而不语。
沈鸾轻嗤:“我还当你回了京后能常见面。”
不想裴煜日日往军营跑,她竟连一面都难见。
裴煜忽的凑近沈鸾眼前。
沈鸾错愕,稍往后仰:“你看我做甚么?”
裴煜眼中笑意盛满:“若早知你想见我,我定日日到蓬莱殿请安。”
“油嘴滑舌!”
沈鸾随手抄起案几上一个大佛手,往裴煜身上丢去,“我看你日日去的不是军营,而是斗春院。”
“我可不敢。”裴煜摊手,“只是有的人记性不太好,自己说的话,转头就忘记。”
沈鸾狐疑:“我忘记什么了?”
裴煜扬眉:“真不记得了?不是你说的想我做大将军,我若再不进军营历练历练,只怕哪日太子妃儿女双全,还见不到我做大将军。”
……太子妃。
沈鸾面上怔怔,少顷方听出裴煜话中的揶揄,只可惜手边的大佛手早被她丢了出去,只能愤愤拿眼瞪人。
偏生旁边的鹦鹉听见,也跟着学舌,扑棱着翅膀满笼子扑腾:“太子妃,太子妃!”
沈鸾面红耳赤,肃肃眼光直看向鹦鹉:“再多嘴一句,从今日起就只吃葵花籽。”
鹦鹉当即垂头丧气:“嘤。”
自打上回将鹦鹉送到沈鸾这来,裴煜还未细瞧,这会见了,方觉有趣:“你倒真教了它说话。”
“蠢物而已,你快将它带走。”
“我瞧着倒有几分灵性,可惜我日日都在军营,照看不得。”
提起军营,沈鸾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归家,并未在家中见着父亲一事,她忙道:“近来军中可有大事?”
裴煜唇角笑意稍敛:“并无。”
他瞧沈鸾脸色不痛快,“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沈鸾细细解释一番。
裴煜拢眉。
他资质尚浅,若还懒怠,定然不能在军中立威,故而裴煜一日不敢松懈。
然沈廖岳却不是。
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是他沈大将军,逼着东洋人后退千里、再不敢侵犯半步也是他沈大将军。
若不是当年沈府那场火灾伤了身子,这些年沈将军也不会只屈身于一个小小军营。
父母亲恩爱多年,沈鸾真不想往那一处想:“裴煜,你在军中,可曾见过有哪个女子……”
裴煜笑着打断:“你觉得我长得如jsg何?”
沈鸾气得剜他一眼:“我不是同你说笑。”
“我也不是。”裴煜坦然,“若真有女子,也不该那么不长眼,走错了营帐。”
沈鸾琢磨片刻,忽而笑开:“好大脸,你是说做你的侍妾比做我父亲的强?”
裴煜坦然受之。
说笑一番,又道:“这事你无需担心,横竖有我在,赶明儿我找人问问。沈将军为人光明磊落,定不会做出那等对不起妻女之事。近来军中虽无事,然北方晋城的大雪……”
晋城突降暴风雪,沿路压了不少农舍房屋。
裴煜惋惜叹息,“幸而五哥跟着前去赈灾,也可放心些。只是那地清贫,五哥此番定然吃了不少苦。”
……
赈灾一事,本该朝廷大臣前往,皇帝下旨让裴晏前去,明面是说裴晏年幼,该历练一番,实则是为他上回得罪沈鸾出气。
晋城地处偏僻,风萧萧路漫漫。
裴晏日夜兼程,连着跑死了三匹马,方赶到。
举目望去,漫天大雪压倒房舍,妇孺老幼无家可归。
当地官员欺裴晏无依无靠,又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子,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朝廷送来的赈灾之物,皆被太守昧了去。
裴晏问话,他只称是路上土匪抢了去,自己一概不知。
“五皇子,您是天潢贵胄皇子皇孙,哪里晓得这些土匪的可恶。”
太守满身肥肉,跪坐在地,两眼泪汪汪,只知哭爹喊娘,“我若是知道……”
裴晏端坐于上首,慢悠悠轻啜一口清茶,“这么说,太守也不知那土匪从何而来?”
太守疯狂摇头,心里暗笑裴晏年轻,果真好糊弄,他面上却不显,只哭天抢地:“下官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情,若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
青瓷茶杯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裴晏抬首,他一双黑眸深深,“带上来。”
话落,早有人拖着一八岁幼童上前,晋城清贫,那人衣着却光鲜亮丽,用料考究。
双手双脚皆被绳索缚住,那小童嘴上却仍嚷嚷:“你们是谁,我告诉你们,我爹是太守,你们竟然敢这么对小爷我,我回去定告诉我爹……唔唔唔!”
余音戛然而止。
李贵面无表情,从旁捞起一块破布,塞进那小儿嘴里。
那人眼珠子瞪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牲畜似的被拖至裴晏身前。
太守吓得跌坐在地:“五皇子,你这是……”
裴晏面无表情:“太守不必对天起誓,只须对着他就行了。”
修长手指在紫檀花梨木案几上轻敲,“朝廷这次赈灾,发放银两六十万两,粮食十万石。两日之内太守若是拿不出来,我就剁他一根手指头。少一两银子,再剁一根。”
太守面色惨白:“五皇子,下官真的不知银两和粮食的下落,那银两真的叫土匪……”
裴晏淡淡瞥他一眼:“既如此,李贵。”
李贵执刀上前,那幼童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瞥见那一尺多长的大刀,连连后退,那破布也被他挣扎丢落在地。
“爹,爹你救救我!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
太守仍一口咬定:“下官真的不知,五皇子,下官乃朝廷命官,您这样做,岂非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