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名舞姬轻纱覆面,步步生莲,于殿中翩翩起舞。
堤娅怀抱古琴,那双如绿宝石一样的眼睛似能蛊惑人心。声乐奏起,十指翩跹,好似雄鹰展翅高翔。
琴声磅礴铿锵,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手指飞快,跃动的琴弦快要晃花人眼。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位表面看着柔弱无力的天竺公主吸引了目光。
忽而有一人手提利剑,于舞姬身后旋身而出。
刀光剑影,裴晏手执湛卢剑,广袖翩跹,他随着琴声变换招式。
时而缓,时而急。
裴晏剑眉星目,一双深黑眸子狠戾非常。剑影绰绰,气势如虹。
堤娅自诩琴技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然此刻险些跟不上裴晏的节奏。
额角渐渐沁出薄汗。
琴声渐急,她手指快如残影。裴晏手握湛卢剑,剑剑逼人心,好似刀刀毙命。
――铛。
琴声骤停,一曲终,利刃入鞘,只余剑鞘晃动。
堤娅惊魂未定,白净的双颊渐渐染上红晕。
她怀抱古琴,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写满爱慕。
皇帝起身抚掌,连连大笑:“――好!好!”
席上人人心思各异。
先前秋A,裴晏已赚足了京城所有世家小娘子的目光,若再得到皇帝的青睐重视,来日五皇子必前途无量。
落在裴晏身上的视线渐渐多了探究之意。
朝堂之上,分党结派是常事,而如今,又多出一个裴晏。
赞赏之声不绝于耳,裴晏立于下首,气息未匀。
他视线急急在宴上逡巡,裴晏迫切想要找到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和裴衡终究是不同的,裴衡这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却不是。
裴衡能为沈鸾做的,他亦可以,裴衡做不了的,他也可以。
他和裴衡那样的废物不一样。
落在自己脸上的欣赏爱慕目光数不胜数,裴晏却始终视若无睹,只一心想要找到沈鸾。
目光越过重重宫人。
终于,他看见了坐于裴仪右首的沈鸾。
长安郡主一身黄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裙,一双笑眼弯弯,笑盈盈将剥好的金橘递给来福。
连一眼都懒得施舍台上。
裴仪坐在身侧,只觉暴殄天物:“难得见五弟舞剑,你居然在这剥金橘?难不成皇兄身边缺宫人,非要吃你这几颗金橘?”
沈鸾不以为然,高高的峨髻堆满珠翠:“我剥我的,与你何干?且宫人是宫人,我是我,怎能相提并论?”
裴仪双手捂心口,连连摇头:“傻子。”
……
裴晏出尽风头,皇帝大喜,奇珍异宝如流水送往明蕊殿。
堤娅站在一侧,悄悄拿眼看裴晏。
少女心事全写在脸上,她稍稍福身,如山间灵泉的嗓子在通天阁响起。
“堤娅不要赏赐,只求陛下一事。”
皇帝饶有兴致朝天竺公主投去一眼。
堤娅双目含情脉脉:“堤娅愿一生侍奉五皇子殿下,求陛下为堤娅与五皇子赐婚。”
传闻天竺女子自由奔放,敢爱敢恨。
然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满座无声,静悄无人耳语,众人皆扬长脖颈,竖起双耳细听上首动静。
天竺的公主王子来朝,无非是为联姻一事,以结秦晋之好。
裴仪拽拽沈鸾衣角,提醒:“傻子,有好戏上演,你看不看?”
席上人人心怀鬼胎,幸灾乐祸。
上首的皇后却没这样的好兴致,天竺公主来朝,她本还想求皇帝一个恩典,为她的煜儿赐婚,不想竟被裴晏抢先一步。
裴晏近日锋芒毕露,连祭天大典也求得皇帝恩典,允许他前往,若是再有一位异族公主撑腰,那她的衡儿……
皇后咬紧牙关,再看皇帝时,又只剩温柔缱绻:“陛下,婚姻大事,岂非儿戏。陛下还是……”
皇帝抬臂,打断皇后言语:“晏儿一表人才,神采斐然,朕倒觉得,这两人……”
倏然,一道低沉醇厚嗓音响起。
裴晏屈膝跪地,他目光决绝果断:“父皇的一番好意,儿臣心领了。然儿臣已有心仪之人,恕难从命。”
连着两次被裴晏落了面子,拒绝的还是他们天竺最尊贵的堤娅公主,天竺人人面带愠怒。
二王子面露不悦,欲开口为堤娅公主抱不平,却被身后的羌人拦住:“二王子稍安勿躁。”
那羌人力气极大,二王子一时竟动弹不得。
二王子狠命剜裴晏一眼,勉强压下怒气,鼻尖jsg发出重重一哼。别过脸,缓缓退至一旁,安慰脸色苍白的堤娅。
通天阁静悄悄,舞姬悄无声息退下,声乐渐止。
满堂视线都在裴晏脸上。
皇帝坐直身子,指间的迦南木珠转动,他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望不见喜怒。
良久,方听他笑道。
“既如此,倒也罢了。”
“只晏儿心仪的是哪家女子?说出来,朕为你二人做主。”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寂然无声。
堤娅公主闻言, 也收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如弱柳扶风,慢慢走至裴晏身侧。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空灵婉转:“若五皇子真的心有所属, 堤娅也不会强人所难。”
裴晏面不改色:“大公主言重了。”
他抬眸,声音淡淡。
视线似有若无掠过重重宫人, 最后落在那抹杏黄身影上。
沈鸾低垂着眼眸, 纤纤素手染上橘色果汁。
她着实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先前秋A, 沈鸾为裴衡剥的橘子坑坑洼洼, 无一个成样。
这会亦是如此。
从始至终,沈鸾对他的事都置身事外,满心眼只有她的“阿衡”。
裴晏攥紧双拳, 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对上上首裴衡笑盈盈的一道视线。
太子殿下依旧温良恭俭,谦和彬彬有礼。
他唇角挽着笑意, 好似一位关怀幼弟的兄长。
然裴晏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
沈鸾对他的熟视无睹, 裴衡自然也看见了。
额角隐隐作疼, 先前饮下的烈酒好似此时方开始发作,胃部绞疼, 后背沁出薄汗。
裴晏紧咬下唇,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耳边轰鸣。
抬头去看, 眼前模糊不清。
他好像看见沈鸾和裴仪挨着, 两人垂首说着小话。裴晏听不清沈鸾说的甚么,然有一点他却能确定, 定然不会是自己。
沈鸾笑眼弯弯,一双眼睛笑如星辰。
说话的间隙,她还不忘偷偷看上首的裴衡。
恍惚之际,裴晏好像又回到那一夜,听着沈鸾落在自己耳边,一声又一声的裴郎。
裴晏狠狠闭上眼睛。
关节咔嚓作响,指骨好似快被自己捏碎。
满座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裴晏一人身上。
皇帝面露不悦,催促:“……晏儿?”
“儿臣……”
下唇咬出血珠,终于勉强唤回一点理智。
裴晏低垂眉眼,毕恭毕敬,“儿臣确有心仪之人,然她性情腼腆羞赧,如若此刻……”
裴晏脸上适时流露出为难之色,不想佳人深陷窘迫境地。
皇帝怔愣,随即大笑:“罢了罢了,想不到朕的晏儿也是情种。”
他笑笑,仰首一饮而尽杯中烈酒。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他抬臂,重唤舞姬入殿。
喜乐声喧,殿内欢声笑语重现。
裴衡不疾不徐坐在轮椅上,侧目瞥一眼身侧的裴晏。
“五弟剑术精湛,可惜皇兄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敬五弟一杯。”
裴晏面无表情:“皇兄谬赞了。”
烈酒入喉,喉咙辛辣一片,裴晏眼中却只有太子案几上那一小碟金橘。
知太子喜酸,沈鸾特意剥了一小碟,巴巴让人送了来。
明明未尝到半颗金橘,裴晏却觉得心口酸涩。
他紧紧擎住酒盏。
目光似利刃,好像要将那金橘四分无裂。
裴衡扬眉一笑,明知故问:“五弟可要尝尝?”
“不必。”声音冷冽,酒盏中的烈酒再次一饮而尽,裴晏目光阴郁,淡淡朝裴衡瞥去一眼,意有所指,“皇兄怕是忘了,我与皇兄不同,对拾人牙慧不感兴趣。”
……
席间觥筹交错,仙袂翻飞。
宴会一直到四更天方结束。
殿外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雪,银装素裹。
堤娅操着不娴熟的口音,期期艾艾追上裴晏的脚步:“五、五皇子留步。”
这位天竺来的大公主,漂亮万分,兴许是先前被裴晏拒绝,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此刻还红肿着,看着好不楚楚可怜。
“堤娅初来乍到,可否、可否请五皇子相陪。”
即使已经被裴晏拒绝,堤娅仍不甘心,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无意瞥见前方雪地两抹身影,堤娅忽的驻足。她声音俏生生:“那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吗?”
她眼睛懵懂真挚,面露羡慕:“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果真是一对璧人,真叫人惊羡,我听说他们二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真好。”
茫茫雪地中,沈鸾眉宇间神采飞扬,不知裴衡说了什么,沈鸾忽然跑出油纸伞,杏黄色宫裙翩跹,如蝴蝶展翅。
她伸出手,任由雪珠子落在手心,化成一片雪水。
染了雪水的手指冷冰冰。
沈鸾故意拿手轻戳裴衡手背。
裴衡无奈弯唇,反手握住。
二人亲密无间,宛若神仙眷侣。
雪花簌簌而下,冷气扑了裴晏一脸。
他双眸阴沉,再没耐心和天竺公主周旋:“大公主好像对我朝之事很了解?”
堤娅怔忪,一时大意,竟失言,她喃喃:“我……”
裴晏拱手告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大公主自便。”
第二次了。
堤娅双眼愤愤,这是裴晏第二次丢下自己。
她咬牙,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眸子不再温柔谦逊,堤娅面露阴翳:“你确定那个羌人没有骗我们?”
二王子自花荫后旋身而出,他目光悠悠落在不远处的沈鸾身上,漫不经心回答长姊的话:“我相信安奴亚,至少到现在,他还从未出错。”
堤娅冷哼:“最好如此。”
她转首,察觉到二王子落在沈鸾身上的视线,堤娅挑眉:“你喜欢她?”
身为女子,堤娅也不得不承认,沈鸾的美貌在自己之上。她好像上好的玻璃种翡翠,晶莹剔透,一颦一笑都似蝴蝶振翅,轻轻掠过心尖。
二王子笑而不语。
堤娅目光淡淡:“我不喜欢她,你让安奴亚……”
“堤娅。”二王子忽的出声,“别做蠢事。”
他俯身凑至堤娅耳边,警告,“这里不是天竺。”
在天竺,堤娅自诩是最漂亮的女子。
因为比她漂亮的,都叫她活活打死了。所以天竺好看的女子,宁愿划伤自己一张脸,也不愿得罪堤娅,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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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王子公主来朝,自然需要人招待。
天未亮,裴仪风风火火奔至蓬莱殿。
沈鸾仍在榻上,一头青丝缱绻,松散披落在肩上。青纱帐幔低垂,隐约可见锦衾下的一双纤纤素手。
茯苓和绿萼着急福身:“公主,郡主还未起身。”
裴仪火急火燎:“都什么时辰了,沈鸾居然还在睡?”
绿萼哭笑不得:“昨夜郡主歇得晚。”
“那也不成,今日可是我……”
“裴仪,你若再吵我半个字,我就叫人将你丢出去。”
倏地,青纱帐幔后响起慵懒一声。
裴仪立刻噤声,转身回头望。
却见青纱帐幔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帐幔掀开,露出沈鸾未施粉黛的一张脸。
秋眸轻抬,水波潋滟,宛若墨画的柳眉轻轻蹙着。
沈鸾愤愤剜人一眼,倏然收回目光,任由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伺候自己盥漱。
数十名宫人燕翅般站在两旁,双手捧着拂尘漱盂等物。
片刻,绿萼又端来妆匣,为沈鸾梳妆。
铜镜前的女子面若春杏,唇点绛色,沈鸾着一件月白绫袄,腰间系杨妃色盘锦镶花棉裙长裙。
透过铜镜看太师椅上的裴仪一眼,沈鸾轻笑出声:“看傻了,都不会说话了?”
裴仪好似方回神。
她气愤:“不是你叫我不能讲话的?”
“我说你就听。”沈鸾笑睨她一眼,“往日也不见你听我的话。”
裴仪:“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我有求于你,自然听你的话。”
一语未了,又急急起身,行至沈鸾身前:“你瞧瞧我这身,可还好?会不会太素了,比那天竺公主如何?”
裴仪今日负责招待堤娅,自然不能落她下风。
她皱眉:“也不知道那天竺公主怎么了,偏偏点名要我去。我又不懂天竺语,她若是说我坏话,我都不知道。”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特特央求沈鸾陪同自己。
沈鸾笑看她:“你就不怕我和她一起说你坏话?”
从未想过的思路,裴仪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不可以!”
她语无伦次,“你是我的,不对,你和我是一起的,怎可背信弃义……”
沈鸾笑笑不语。
裴仪震惊:“沈鸾,你不可以偷偷和她说话,不能讲我听不懂的话。”
沈鸾梳妆完毕,裴仪仍不放心,一路追上沈鸾车舆,和沈鸾共乘一辆八宝华盖香车:“你在听我说话吗,沈鸾!沈鸾!”
裴仪喋喋jsg不休。
沈鸾无奈捂耳:“听到了听到了。”
裴仪不信:“我要你发誓。”
沈鸾瞪她一眼:“我若是想讲你坏话,定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的说,绝不偷偷摸摸。”
裴仪长舒口气:“这还差不多……”眼睛一转,裴仪后知后觉,“不对,你果然还是想说我的坏话。”
沈鸾闭目假寐。
一路吵吵嚷嚷,终到了堤娅公主下榻的驿站。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朔风凛凛,寒气逼人。
堤娅立在驿站前,青纱覆面,遍身宝石环佩,她笑盈盈,好似感觉不到半点寒意:“堤娅见过三公主,见过长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