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鸾颔首,视线往上抬,忽的顿住。
堤娅身边站着的,是裴晏。
裴晏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宝相花纹长袍,眉眼淡然,也只有在沈鸾看过去时,他才缓缓抬眸。
那双如墨眸子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四目相对。
沈鸾皱眉,若早知裴晏也在,她定然不会应下裴仪的邀约。
她转而望向裴仪:“不若我们……”
“堤娅公主听闻今日京中有冰嬉之乐。”
裴晏一句话,当即否定了沈鸾欲找裴衡一起的想法。
她恼怒瞪向裴晏。
裴晏面色依旧从容淡定,好似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一样。
堤娅双手合掌,笑弯一双眼睛:“天竺也有冰嬉,只是不知同京城是否一样。”
年年冬季,世家公子及小娘子都会在湖面上行冰嬉之乐。
其中以“抢等”最受世家贵族喜爱。
参与者脚着冰刀,以鸣爆声为令,彩旗所在处为终点,先到者为赢家。
若有擅长冰嬉者,亦会踩着乐声起舞。
裴仪不擅长冰嬉,每每站在冰刀上,人总摇摇欲坠。
紫苏深怕公主摔下,片刻不离,时时刻刻搀扶着人。
裴仪还以为堤娅柔柔弱弱,定同她一样。
不曾想天竺公主在冰面上行动自如,她步履翩跹,周身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堤娅笑声银铃,好似幽谷黄莺。
一时之间引来周遭无数目光。
堤娅滑至裴晏身前,一双眼睛熠熠,朝裴晏伸出手:“五皇子可否与堤娅一起?”
裴晏往后退开半步,直言:“我不会。”
堤娅仍扬着唇角:“无事,堤娅可以教你。”
裴晏淡声:“裴晏愚钝,恐辜负公主心意,伤了公主。”
堤娅不甘心咬唇:“我……”
声音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之中,忽的多出一抹轻盈身影。沈鸾脚穿冰刀,身轻如燕,朱红狐狸里斗篷随风飘动。
沈鸾速度极快,几乎无人能及,她好似误闯人间的幽燕。
身影快如残影,一时间,雪地中只余一抹红色身影晃动。
她灵动在济济人群中穿梭。
旋转、跳跃。
场上声乐喧喧,少女舞姿曼妙,踩着乐声翩跹起舞,鬓发乌黑,纤腰楚楚。面如白玉,眼若秋波流转。
广袖随风舞动,舞步轻巧通透。
裴晏面若冰霜站在人群后,忽的心生后悔。
这样的沈鸾,该只有他一人看见的。
他不该提议堤娅来此处。
掌声不绝于耳,裴晏面色沉沉,视线横扫。
他想剜去所有人的眼睛。
裴仪将一切尽收眼底,忽而幽幽叹道:“也不怪那么多人喜欢沈鸾,若我是男子,见着这样的可人,也会动心……”
一语未了,她忽的觉得后脊发凉。
裴仪狐疑往后瞧,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还穿着冰刀。
冰面光滑,裴仪一时不慎,竟直直往地面跌去。
幸而有人疾速从她身侧穿过,眼疾手快捞起人。
裴仪惊魂未定,扶着人的手,堪堪站稳身子。
抬眼去看,恰好对上沈鸾一双盈盈笑眼。
沈鸾忍俊不禁:“你作甚么,站着也能摔倒?”
裴仪不甘心:“我不过是……”
说话间,忽而有一着白袍男子上前,那人面若玉盘,身如松柏,还未开口说话,耳尖先红了。
“敢、敢问姑娘……”
低着头,白衣男子连和沈鸾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支支吾吾好半天,仍道不出半句完整之语。
正想着自报家门,好让佳人记着自己,忽而却听沈鸾身边的裴仪抚手笑道:“这位公子,你找我嫂嫂何事?”
白衣公子红透脸:“……不、不是。”
他结结巴巴,“这位姑、姑娘怎么可能……”
沈鸾并未梳妇人髻,他只当裴仪所言为玩笑话。
裴仪撇撇嘴,随手拽了裴晏上前:“这是我五弟,不信你问他,卿卿是否为我大哥未过门的嫂嫂。”
第四十三章
寒风呼啸, 侵肌入骨。
冰场上振臂高呼比比皆是,白衣公子闻言抬眸,险些叫裴晏一双阴沉眸子吓得连连后退。
心惊胆战, 汗流浃背。
“我、我……”
裴晏那双眼睛,似无底深渊, 沉不见底, 冷冽森然。
白衣公子再不敢多言,脚底抹油, 匆忙跑开。
裴仪禁不住, 抚掌连声大笑:“不过尔尔。”
沈鸾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少女云堆翠髻,笑靥如花。吹弹可破的肌肤胜若白雪。
自小望众瞩目, 沈鸾对周遭频频投来的视线见怪不怪,她挽着裴仪细腰,轻声细语:“还站得住吗?”
裴仪撇撇嘴, 纤纤素手紧紧攥着沈鸾手腕:“站不住。”
她垂首去看沈鸾脚上的冰刀:“定是你的冰刀比我的好。”
沈鸾:“尽胡扯,我刚学的时候, 也同你现在这般。”
只不过后来冬日懒于念书, 偷偷和裴煜溜出宫。裴煜擅冰嬉,沈鸾自然也不甘落后。
“好啊, 你们偷偷玩,不带我。”裴仪愤愤横眉,“怪道那会你冬日总是身上欠安,原是装病逃学。”
亏她那时还洋洋得意, 以为沈鸾身子骨弱, 裴仪遂每日早早到南书房,一日不落, 为的就是遇上沈鸾,能嘲笑几分。
沈鸾唇角弯弯,不以为然:“若再带上你,南书房只剩阿衡和二皇子,太傅再看不出,就真成傻子了。”
裴仪狠命剜她一眼:“你傻不傻,我们二人逃学就成了,为何要带裴煜?”
沈鸾坦然:“他会冰嬉,你会吗?”
裴仪一时语塞:“我……”
眼波流转,裴仪忽的瞪向沈鸾,“我不会,你教我。”她笑笑,“你方才滑得那般好,定然能教会我。”
难得听裴仪恭维自己,沈鸾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沈鸾便为自己的得意忘形付出惨痛代价。
她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蠢笨之人。
沈鸾咬牙切齿:“裴仪,你再不松手,我手腕都红了。”
裴仪疯狂摇头,不听不听:“你当我是傻子,若松开手,我摔了怎么办?”
沈鸾忍无可忍:“你总不能一直抓着我。”
裴仪反唇相讥:“怎么不行。”
二人吵吵嚷嚷,沈鸾气得别过脸,裴仪也别过脸。裴晏不动声色出声:“前方有一家酒楼,他家厨子擅江南菜。”
沈鸾当即亮起眼,她素来偏爱江南菜。
然说话的又是她不喜欢的裴晏。
沈鸾心下纠结,偏头去看裴晏身侧的堤娅:“大公主可要尝尝江南菜?”
风光皆被沈鸾抢走,堤娅亦无意在冰场久留,强撑着笑着道了声:“好。”
……
长安郡主和三公主出行,加之还有五皇子和天竺公主,宫人早一步抵达酒楼,洒扫拂尘,屏退闲杂人等。
窗棱支起,恰好望见江畔茫茫雪景。
贩夫走卒走街串巷,吆喝声不绝于耳。
沈鸾轻倚在楹窗下,满案佳肴,琳琅满目。
“这是何物,怪好吃的。”
茯苓和绿萼皆不认识,欲唤掌柜上楼,忽听裴晏淡淡出声:“影戏巴子。新鲜的牛肉腌制后晒干,吃的时候蒸熟即可。”
那牛肉薄如蝉翼,也难为厨子有这等手艺。
沈鸾看一眼绿萼,绿萼心领神会,福身退下。
叫人拿银钱赏那做菜的厨子。
堤娅坐在一侧,满眼脉脉深情:“五皇子见识多广,堤娅不才。”
她声音柔柔,视线落在嵌理石方桌上一小碟蒸糕,堤娅笑盈盈:“这是甚么,同天竺的牛乳糕一样吗?”
裴晏言简意赅:“不知。”
堤娅又连着问了好几个,裴晏语气稀松平常,叫人唤掌柜上楼。
堤娅面色如霜,手中巾帕攥紧,又不好当场发作,坏了自己温柔面目,只得强颜欢笑。
裴仪忍俊不禁,差点一口咬上银箸,视线在裴晏和堤娅脸上来回转。
只觉得这天竺来的公主果真不一般,被裴晏拒绝还能追到此处。
席上暗波汹涌,心思各异,沈鸾视若无睹,只觉今日菜肴甚得自己心意。
忽而又听掌柜上前,满脸堆笑,双手端着漆木茶盘。
“这葡萄酒乃楼下公子所jsg赠,是用西域葡萄酿造而成,贵人尝尝。”
沈鸾惊诧:“……楼下哪来的公子?”
无意转首,余光瞥见楼下一人,广袖翩翩,倚在一匹雕鞍彩辔的红马边上,那人手执折扇,笑眼往上望。
一看便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虽提前屏退闲人,然沈鸾坐在窗下,美人气质脱俗出众,一眼遂叫人难以忘怀。
随着葡萄酒送来的,还有一张花笺。
只是未等送至沈鸾手上,坐于对面的裴晏忽然手一抖,酒盏中烈酒坠落,直直沾湿那一整张花笺。
字迹泅湿,分不清彼此。
沈鸾惊而瞪圆眼睛:“你作甚么?”
裴晏面不改色,阴郁面容叫人不敢忤逆一二。
他冷眼扫去,那掌柜脚上如长上钉子,动弹不得。
“贵、贵人……”掌柜战战兢兢,身子抖如筛子,忽而膝盖一软,手中茶盘掉落,酒水洒落一地。
掌柜惊慌失措跪在地上。
裴晏居高临下,双眸睥睨低垂,他嗓音极冷,只抬袖,李贵立刻上前,将那掌柜扶下楼,又唤奴仆上前,收拾一地狼藉。
那美酒连着花笺,自然都被丢走。
虽对那楼下的人无甚兴趣,然沈鸾也看不得裴晏的所作所为:“你吓他作甚?”
裴晏反唇相讥。
他抬首,指间的青白玉玉扳指缓缓转动,曾居于高位多年,裴晏周身的气势压迫,叫人不得不折服。
裴仪讪讪往后退开半步,那天竺公主咬着下唇,泫然欲泣,似要上前劝说,又苦恼不知该说什么。
独沈鸾错眼不眨,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裴晏。
裴晏轻哂:“怎么,你还想要他的花笺不成?”
沈鸾气恼:“我何曾说过想要他的花笺了?”
裴晏冷笑:“不想要他的花笺,那你如今对我发火作甚?”
“因为你莫名其妙。”沈鸾忽的扬高声,“那掌柜好端端的,你吓唬他作甚么?”
“你原是为着这个生气。”裴晏冷嗤,凌厉的眉眼掠过几分不悦。
“不过一个酒楼掌柜,也值得你百般相护。沈鸾……”
裴晏倏地压低声音,他步步逼近,冷冽的声音如劲风,一点点落在沈鸾耳边。
“是不是除了我,别人都可以?”裴晏咬牙,“……都可以得到你的庇护。而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见。”
沈鸾瞳孔紧缩,只觉得裴晏莫名其妙:“你……”
她愤愤推开人,头也不回,转身下了楼。
裴仪目瞪口呆,顾不得那天竺公主,赶忙追下楼。
“裴晏他是不是、是不是……”
终是世家贵女,说不得粗鄙之语。
沈鸾搜肠刮肚,仍找不到半句骂人之话。
更气了。
“这事确实是五弟做得不好。”
裴晏这气着实奇怪,裴仪一头雾水,不过是有人向沈鸾示好,送了花笺佳酒,若说该吃味,也该是裴衡,与裴晏何干。
沈鸾气鼓鼓:“他看我不顺眼,自然哪里都是不好的。”
裴仪好声好气哄着人:“那你也看他不顺眼就成了呀。适才你不还说,那影戏巴子吃着甚好,想带一点回宫给皇兄尝尝?”
沈鸾不情不愿。
自席上离开的是她,若此时巴巴回去,她拉不下这脸。
裴仪挽着人,好说歹说。
不曾想刚转身,倏然就看见裴晏站在不远处,他手上提着一油纸,显而易见,那油纸裹着的,正是沈鸾要带回宫给裴衡的影戏巴子。
沈鸾扬起头:“你……”
裴晏眼都不眨,随手将手中吃食丢给一旁的野犬堆。
野犬一哄而散,很快将影戏巴子分食干净。
沈鸾手指直直指着人,怒不可遏,当街甩袖离开。
不管不顾只低头走路,倏然抬头,沈鸾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她抬眸,讷讷直视前方。
青石小巷,一枝红梅自墙内伸出。
那树梢枝头,还挂有一只纸鸢。
隔着高高白墙,亦能听见院内孩童的哭声,只这孩童,好似不止一个。
沈鸾走得快,裴仪气喘吁吁,连着拐了几道弯,方追上人。
茯苓和绿萼紧随其后。
沈鸾适才气恼出了酒楼,斗篷都忘了带上。
绿萼上前,急急为沈鸾拢上,又将一小手炉塞到沈鸾手中。
轻碰沈鸾僵冷指尖,绿萼急得瞪眼:“这风寒好不容易见好,又吹了这么会风,倘若又病了,可如何是好?”
眼睛被风吹得生疼,沈鸾低垂眉眼,任由绿萼为自己暖手,她小声嘟囔:“哪里就这么容易生病了。”
绿萼剜她一眼:“还说,若非先前……”
倏然,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响,有人一身家常灰袍,自院内走出。
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稚童。
沈鸾抬眼望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闯入视野,她惊呼:“……洪太医?”
茯苓和绿萼急急福身:“奴婢见过洪大人。”
身后的紫苏也跟着欠身。
洪太医拱手:“下官给公主请安、给郡主请安。”
沈鸾抬手阻止:“这是在宫外,免礼。”视线越过洪太医肩膀,沈鸾狐疑朝后望,“这是……福安堂?”
“是。”
洪太医一身清贫,身上不过一件半旧长袍,他躬身去,请沈鸾和裴仪进屋。
屋内不过一张长木桌,还有四张长凳。
先前的稚童缩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胆大者,学着茯苓和绿萼,朝洪太医喊“洪大人”,又笑嘻嘻,问作甚要叫洪大人。
奴仆知道家中来了贵人,忙不迭躬身上前,将那几个稚童抱走。
“童言无忌,还请公主郡主见谅。”
沈鸾瞥他一眼:“我又没怪罪你,哪来的见谅。”
洪太医笑着道了声是,又唤婢女倒滚滚的热茶来:“拿里屋的碧螺春来,要红色陶罂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