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染着风寒,脑子嗡嗡,适才那一巴掌,已用了十足的力气。
沈鸾此刻怏怏无力,只拿眼牢牢瞪着人。
裴晏不怒反笑,他垂首俯身:“……还要继续打吗?”
沈鸾适才打的是左脸,裴晏这会凑上的,是右脸。
唇角被咬破,猩红一片,血珠子点点,裴晏却浑然不觉,只抬眼,笑看沈鸾。
上一世,沈鸾也曾亲过自己,只不过,是偷偷的。
彼时阳春三月,莺啼不止。
沈鸾轻手轻脚踏入明蕊殿,想着偷偷吓裴晏一跳。
她脚步虽轻,然习武之人耳力非同一般,沈鸾自游廊下悄悄穿过之时,裴晏早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卧在榻上,裴晏只当又是长安郡主百无聊赖寻来明蕊殿消遣,他闭眸假寐,懒得应付一二。
少年鲜衣怒马,一袭竹青圆领长袍轻倚,慵懒贵气。
那双小巧的金缕鞋早已行至榻前。
然裴晏等了许久,仍不见沈鸾有再多的动作。
楹窗下的一对小雀扑簌扑簌翅膀,啾一声跑开。
倏然,裴晏脸上轻轻落下一方丝帕。
丝帕柔软无力,却盛了长安郡主软绵绵一吻。
沈鸾隔着丝帕,偷偷亲了裴晏一口。
窗外日光朗朗,洒落在少女低垂的眉眼上。
许是头回做采花贼,担心被发现,沈鸾只轻轻碰了一下,而后恨不得插翅,双手提裙奔至殿外。
满屋寂静,只余一方丝帕,载着日光,无声飘落在地上。
而如今。
裴晏垂首低眉,迎着沈鸾森然视线,他笑:“jsg或是你想喊人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笑意浅浅,“那正好,我明日就来沈府提亲。”
“你……”恼羞成怒,震惊不已。
为裴晏的厚颜无耻,也为……
沈鸾高高扬起手,只那只手刚至半空,忽而又软绵绵落下。
……
大年初一。
天色未明,沈府乱糟糟的,一众侍女手持沐盆,自抄手游廊下穿过,步履匆匆,裙裾叠着雪花。
巾帕润湿,抵在沈鸾额头上。
沈氏愁容满面,双眼垂泪,她紧张不安:“太医呢,去请太医了吗?”
沈氏拿丝帕擦眼:“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高烧了?”
绿萼闻言,双膝跪地:“是奴婢的不是,请夫人责罚。”
昨夜不知怎的,她竟沉沉睡死去。若不是汤圆突然嚎叫,她也不会发现沈鸾身上起了热。
沈氏摆摆手,示意侍女扶起绿萼:“你平日向来是稳当的。”
说话间,忽听见门外有小丫鬟喊:“洪太医来了。”
沈鸾半夜身上发热,恰逢洪太医昨日宿在城外,得了消息,当下马不停蹄往城中赶。
风尘仆仆,洪太医肩上还落着雪,他拱手:“下官见过沈夫人。”
沈夫人忙不迭命人扶起:“太医快起。”
茯苓早备了迎枕,供洪太医诊脉。
洪太医凝眉:“前儿已大好,怎的如今脉象这般紊乱?”
他转而和茯苓要了沈鸾这几日的吃食,颇为不解:“莫非是昨儿见了风?”
茯苓泫然欲泣:“昨儿晚上睡前还好好的,奴婢也不知……”
她跪在地上,期期艾艾。
忽而闻得帐幔后轻轻一声呢喃。
沈鸾满头大汗,一双柳叶眉紧紧皱着,似是坠在一场长长的梦中。
茯苓跪着上前,双肩颤颤,她听见沈鸾喊:“……阿衡。”
……
橼香楼。
还未到午时,淅淅沥沥的雪花自檐上飘落,早早的,就有宫人前来洒扫,屏退一众闲杂人等。
偶有百姓瞥见,悄悄和身侧人窃窃私语。
“那位是……太子殿下吧?果真是人中龙凤。”
“太子殿下为人温润谦和,只可惜……”
“你这老头,别乱说话,没的拉我下水!”
“我说什么了我,你看那车上那位,这又是哪位皇子?”
雪色乱人视线,裴晏一身海水五爪坐龙月白蟒袍,
缓缓自朱轮华盖车上而下。
宫人认出这位是宫中五皇子,忙忙上前,打欠儿请安。
又道:“五皇子恕罪,殿下先前吩咐了,除长安郡主外,一律闲杂人等,皆不得入内。”
裴晏轻笑,视线淡淡自那小宫人脸上逡巡而过,他背着手。
未及开口,倏然见裴衡匆忙自橼香楼匆忙而出,来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急急推着轮椅。
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的裴晏,来福面露怔忪,躬身请安:“奴才见过五皇子。”
裴衡脸色一凛,心中掠过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会在这?”
裴晏面不改色,只笑盈盈望向裴衡。
昨夜唇角留下的伤口尚在,清楚可见。
裴晏丝毫没有遮掩的打算。
裴晏乃当朝五皇子,谁敢在他唇角留下那样的印记,何况那样的印记,显然只有……
裴衡怒目而视:“裴晏,你……”
裴晏笑容依旧,毕恭毕敬弯腰:“臣弟车辕坏了,可否请皇兄捎带臣弟一程。”
裴衡为人宽慈仁厚,且待几位皇子向来礼遇有加,不失偏颇。
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不会拒绝。
宫人闻见,忙忙驾车前来,备好脚凳,以侯裴晏上车。
裴衡眉宇掠过几分不悦,然只是一瞬,他强压住心底怒气:“我同你应是不顺路的,五弟若有需,可……”
话犹未了,忽见裴晏不动声色往前半步,他低声一笑,明知故问,“臣弟想去沈府拜访沈将军,皇兄又是去的哪里?”
七宝香车稳稳当当在街上行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行至沈府门前。
大年初一,沈府虽是张灯结彩,然抬眼望去,却是萧瑟一片。
一众奴仆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不语。
空中偶有檐铃拂过清脆之声。
裴衡行色匆匆,面容严肃,过往奴仆皆伏跪在地,给裴衡和裴晏请安。
“卿卿呢,卿卿如何了?”
一路急急赶至沈鸾寝屋,裴衡急不可待,摆手示意沈氏和沈廖岳起身,说不必多礼。
沈氏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一阵。
她福身,努力稳住心神,回道:“洪太医刚来过了,说是风寒所致,若是今日退了烧,就无事。”
奴仆进进出出,手里端着的,皆是沈鸾额上换下的巾帕。
隔着一道玻璃炕屏,隐约可见里头侍女走动,影影绰绰,然声音却是极轻,落针可闻。
倏然,绿萼端着漆木茶盘,愁苦满脸自寝屋走出,她惊慌失措,伏跪在地,漆木茶盘高高举着,偶有药汁洒落。
“夫人,刚刚奴婢喂下的药汁,郡主都吐出来了。”
沈氏拢眉:“这怎么能行?那药用多少吃多少,都是洪太医先前就叮嘱好的。这吃一口吐半口……”
绿萼抬头:“奴婢适才已让茯苓重熬一碗端来,可郡主若是仍同方才这般……”
她低垂下眉眼,欲言又止。
若药汁喂不进去,纵有十个洪太医来,也无济于事。
沈氏心急如焚:“洪太医呢,他可否还在府上,快快请他来,问他还有其他法子……”
“我来吧。”
蓦地,耳边忽然落下轻轻一声,裴衡端坐在轮椅上,一贯的温润如玉。
他视线似有若无从裴晏脸上越过,最后落在他唇角的伤口上。
“……兴许我有别的法子。”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寒风鹤唳, 偶有雪珠子自廊檐下飘落。
裴衡静静端坐在轮椅上,肩上笼着玄色狐狸里鹤氅。
裴衡面不改色,温润的眼眸如同冬雪素净淡雅。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轮椅上轻敲了一敲, 好似适才说的,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句话。
纵使裴衡日后是沈鸾的夫君, 两人也是自幼玩到大, 然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何时做过伺候人的活。沈氏攥紧巾帕, 犹豫不决, 她讪讪将视线投向身侧的沈廖岳:“这,如何使得?太子殿下千金之躯……”
裴衡抬臂,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卿卿是我的妻, 我照看她,是应当的。”
一语未了,裴衡忽的抬眸, 视线不偏不倚和裴晏撞上。
宫人恭敬候在身后,垂手侍立。
既是裴衡亲口所言, 沈氏自然不敢耽搁, 吩咐茯苓自茶房重新端来药送上。
那药苦涩无比,连带着周遭空气也带上悲怆之气。
沈氏面露犹疑, 端着药碗上前:“殿下真要……”
裴衡面不改色接过:“夫人可是不放心我?”
沈氏连连摇头:“自然不是。”
侍女躬身,为裴衡挽起猩红毡帘,裴晏紧随其后。
兄友弟恭,一派的和睦平和。
裴衡侧身, 似是不经意转过头:“不过一个道士, 你真以为能困住我?”
他和沈鸾的亲事迟迟未定,若无人从中作梗, 裴衡定是不信的。
只他不明白,皇帝怎会那般迷信一个江湖道士?
裴晏眸光一顿,少顷方弯唇:“皇兄果真聪慧。”
长安郡主身子欠安,人人愁容满面,无人发现这一小小插曲。
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铺着湖绿洋Y,沈氏恭迎裴晏上坐,又让侍女端了茶送来。
隔着一道玻璃炕屏,隐约可见里屋人影绰绰。
虽心系沈鸾,然裴晏在此,沈廖岳总不能丢下客人不管。
他坐着陪客:“五皇子,请。”
裴晏心不在焉嗯了声,视线不经意从那玻璃炕屏上掠过。
寝屋安静,偶有侍女端着沐盆而出。
沈鸾卧于榻上,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薄汗密布,裴衡垂首,拿丝帕轻轻拭去。
先前染了风寒,沈鸾身子本就瘦了一圈,此时更为瘦弱。
勺子递至沈鸾唇边,不出意外,那药汁又一次染上锦衾。
茯苓和绿萼双双跪在一旁,忧愁不已:“……殿下?”
窗外雪花簌簌,汤圆一身油光雪滑的皮毛,慵懒倚在博古架上。
侍女忙进忙出,自然无人记得屋内还有这样一只小物。
它懒洋洋蜷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余光瞥见太师椅上的裴晏,陡然炸开猫,朝裴晏连声喵呜。
侍女皆吓一跳,想着将猫抱走,无奈汤圆爬得高,根本抓不住。
沈廖岳起身,抱拳拱手:“五皇子见谅,这猫儿乃长安养的,素来安分,今日不知怎的……”
裴晏不以为意,只轻轻抬眸,横扫一眼。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汤圆立刻偃旗息鼓,很小声很小声喵呜了下,讪讪背过身子,jsg拿后脑勺对着裴晏。
侍女只觉稀奇,然家中事多,顾不得多想,只低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美人榻前青纱层层,裴衡俯身,让绿萼拿了金蟒大红靠枕来,他轻扶起沈鸾,倚在靠枕上。
绿萼忙不迭:“殿下,奴婢来罢。”
“不必。”裴衡淡声。
声音极轻,然还是传入外间裴晏耳中。
擎着茶杯的手指渐渐收紧,虽看不见寝屋,然里头的说话声,却从未避讳过裴晏。
他听见裴衡让人扶起沈鸾,听见裴衡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
许是他眉眼阴沉,沈将军坐在下首,还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他起身:“五皇子,可是这茶不合口味?老臣让他们沏新的来。”
裴晏眸色晦暗,双目森然:“不必。”
话音甫落,忽听玻璃炕屏后传来极小的一声低吟:“……阿衡。”
裴晏猛地仰起头。
阿衡,阿衡。
额角细汗涔涔,沈鸾双眉紧皱,好似跌入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里。
红唇呢喃,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阿衡”。
双目倏然睁开,猝不及防望见的,是裴衡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沈鸾好像还沉浸在梦中,双目怔忪,未曾回神。
裴衡弯眼:“……傻了?”
“阿衡。”沈鸾呆呆。
“是我。”
骤然从梦中脱身,沈鸾后知后觉,迎面扑进裴衡怀中。
裴衡一时不慎,手中药汁洒去一半。
片刻,方抬手,安抚拍拍沈鸾后背:“……做噩梦了?”
沈鸾埋在裴衡颈间。
确实是做噩梦了,梦里只剩她孤身一人,茫茫白雪从天而降,独她在雪地中奔跑。
父亲母亲都不在,裴衡也不在。
沈鸾漫无目的跑了好久,嗓子都喊哑了,然无一人回应。
最后的最后,她好像看见了沈府,白绫飘飘,哭嚎声不绝。
沈鸾是被吓醒的,眼角泪珠滚落,泅湿裴衡大片衣襟。
待她情绪稳定,裴衡方笑笑:“知你不喜欢喝药,然也不必如此明目张胆。”
裴衡抬手,示意沈鸾往漆木盘看,语气无奈:“药都洒了一半了。”
“阿衡。”沈鸾怏怏,紧攥着裴衡手腕不松开。
理智回笼,她终想起昨夜夜里发生的荒唐事,气急攻心,沈鸾没来得及再扇裴晏一巴掌,遂直直往后晕了过去。
此刻再看裴衡眉眼,沈鸾半点也不敢松开人,深怕一错眼,裴衡就消失不见。
先前洒了药,绿萼深怕裴衡同自己一样,也喂不进去,特特交待了茶房熬了二和药,这会端上来正好。
跪在脚凳上,绿萼双手高举漆木盘,瞧见沈鸾和裴衡的十指相握,绿萼笑着打趣:“郡主,先吃药,等会再牵太子殿下也不迟。”
沈鸾不肯:“我不要。”她低喃望向裴衡,“阿衡,你陪我……”
倏然,外间传来清脆一响。
沈鸾乍然一惊,猛地仰头往外看去。
隔着玻璃炕屏,她望得并不真切。
然下一瞬,沈鸾忽听侍女一声惊呼:“――五皇子!”
……五皇子。
昨夜种种霎时闯入脑中,沈鸾一张脸惨白如纸,她颤着声:“……他怎么会在这里?”
玻璃炕屏后缓缓走出一人,海水五爪坐龙月白蟒袍衬出裴晏颀长身影,裴晏目光阴郁,目光淡淡从沈鸾和裴衡相扣的十指上掠过。
他缓声:“长安郡主。”
裴晏吃的茶碗掉落地上,摔了一片狼籍,沈廖岳顾不得唤人收拾,匆忙赶上来。
“五皇子,这于礼不合。”
裴晏视线冷若冰霜,似冬日寒冰。然下一瞬,他忽而又挽起唇角,一双眸子温和,谦逊有加,好似春风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