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俯身:“是我莽撞了,请沈将军见谅。只适才听见郡主的声音,以为出了事。”
裴晏礼遇有加,沈廖岳反不好多言,且沈鸾自幼在皇宫长大,同几位皇子感情不比其他男子,这会若是换了裴煜来,沈廖岳连阻拦都不会。
他低声,回以一礼:“五皇子客气了。”
暖香熏人的寝屋,沈鸾卧在美人榻上,隔着青纱帐幔,她就那样看着裴晏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眼前,看着他言笑晏晏,和父亲相谈甚欢。
瞳孔骤然缩紧,沈鸾似是看见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攥着裴衡的手隐隐发抖。
裴衡反手握住,身子稍稍往侧,挡住了沈鸾的视线,他试探:“……卿卿?”
温和的声音暂时缓和了沈鸾的紧张不安,她后知后觉眨眨眼,半张脸埋在裴衡颈间,沈鸾低声:“阿衡,我乏了,你让他们都出去。”
除了裴晏,寝屋站着的,都是沈鸾至亲的人。
她话中所针对之人,不言而喻。
裴晏唇角笑意淡下,他冷眼旁观。
那交握的双手半点也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愈来愈紧。
少女一张脸紧紧埋在裴衡身前,两人相拥,姿态说不出的亲昵。
一众侍女闻言,齐齐躬身退下。
沈廖岳侧目看裴晏:“五皇子,长安身子不适,你看……”
裴晏颔首:“今日多有打扰,还望将军海涵。”
话落,他又朝榻上的沈鸾望去一眼。
长安郡主的目光早就不在裴晏脸上,一张小脸素净,沈鸾杏眸轻抬,眼角泪痕还在,道不尽的楚楚可怜。
她轻拽裴衡衣袖,声音低低,好似在撒娇:“阿衡,你留下陪我,可好?”
举止亲密,和昨夜望向自己的冷漠判若两人。
裴晏眼底掠过几分阴翳,他沉着一张脸,甩袖离开。
兴许是正月初一,街上热闹繁华,贩夫走卒举目皆是。
自沈府出来,李贵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人人满脸堆笑,喜迎元日。
独裴晏面目阴郁,行人瞧见,纷纷避让。
李贵悄无声息上前,附耳:“……主子。”
裴晏嗯一声,身影迅疾,和李贵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飞身拐进旁边一条胡同。
跟踪的人慢了一步,跟着进了胡同,然只眨眼间,裴晏和随从都没了影子,他傻眼。
“人呢,怎么……”
余音戛然而止。
裴晏似鬼魅一样,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眼前,他手指紧紧扼住那人喉咙,目光狠戾:“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眼冒金星:“我、我……”
一语未了,胡同深处忽然走出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不过两尺多高,行至明亮处,裴晏和李贵眼中齐齐掠过一丝诧异。
那是天竺二王子一直带在身边的羌人,唤作安奴亚的。
他彬彬有礼,躬身向裴晏请安:“奴见过五皇子。”
安奴亚双眼眨动和,闪着异光,“亦或是……陛
下。”
他最后二字极轻,然口型骗不了人。
裴晏眼眸骤紧,目光戒备在安奴亚脸上逡巡:“你说什么?”
李贵震惊不已,说不出话。
安奴亚面不改色:“五皇子当知,羌人能望见前世之事。”
那蒙面人早就晕了过去,裴晏随手丢在地上,漫不经心朝安奴亚投去一眼:“你知道什么?”
“天文地理,前世今生,安奴亚无所不知。”
安奴亚咧嘴笑,一齿白牙掩在厚厚毛发下,说不出的}人。
“包括,长安郡主。”安奴亚弯唇,“只可惜她不信奴。”
裴晏终有了谈话的兴致:“她见过你?”
“自然。”安奴亚躬身,“双星并行,然帝王之位只有一人。”
安奴亚抬眼,笑容森森。
他押的是……裴晏。
“五皇子……敢赌吗?”
“只要五皇子帮奴赎身,奴定当竭尽全力,为五皇子铲除异己,永除后患。”
……
正月初六,皇宫突然出现一件异闻。
天竺二王子的随从被人发现死在护城河中,死状凄惨,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原样。
二王子大发雷霆,硬要皇帝给个说法,皇帝无奈,只能让裴衡同大理寺一起查案。
京中人人自危,深怕和此事挂上牵扯。
紫苏端着妆匣,踏进寝殿,俯身和裴仪细说此事。
“奴婢听闻,最早发现的,是一家农户,那人如今还昏迷不醒,满口胡言乱语,听说他家这几日,频频出现鬼影。街坊邻里都道,是那羌人回来索命。”
铜镜通透,映出镜中女子姣好的容颜。
唇珠轻点绛红,裴仪懒懒瞥紫苏一眼,轻哂:“胡说八道,这又是谁胡编乱造的。那羌人又不是农户所害,为何要找他索命?”
紫苏一时语塞,她不过也是道听途说:“这……奴婢却是不知了。”
描眉画眼,满头珠翠。
裴仪摆摆手,心满意足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身上的冬衣是尚衣局新做的,定然能将沈鸾比下去。
裴仪捧着靶镜,左右端详镜中的自己jsg,她手抚发髻上的金镶玉珠钗步摇:“紫苏,你觉得我这身如何?”
紫苏抿唇一笑:“公主国色天香,自是极好的。”
裴仪撇头莞尔,又催促着紫苏快点出宫去沈府:“让他们快些,晚了,我怕那堤娅公主又来了。”
起初裴仪还当堤娅是为裴晏才和自己套近乎,以为她想从自己口中得知裴晏的喜好。
然日日相处下来,堤娅半个字未提裴晏,只日夜跟在裴仪身边。
裴仪虽心生疑虑,然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天竺的大公主,她不好拒绝。
先前借生病之名躲了几日,今日要去沈府,怕堤娅公主又寻了来。
裴仪不敢在宫中久留,步履匆匆,扶着紫苏的手踏上车舆,扬长而去。
卧病在榻这么些天,沈鸾身子清减许多,病怏怏的,有气无力。
似弱柳扶风,不堪一折。
裴晏这几日虽未曾光临沈府,然有那一夜阴影在,沈鸾不敢一人独睡。
从父亲手中多要了人手守着院子,沈鸾仍不放心,夜夜和沈氏同榻。
沈氏只当她缠绵病中,自然娇惯些,又心疼沈鸾身子欠安,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恨不得搂着沈鸾喊心肝。
闻得沈鸾欲和裴仪出门,沈氏忧心忡忡,临行前还不忘叫人送来小手炉。
又将茯苓和绿萼叫着前去,细细叮嘱一番。
裴仪瞠目结舌:“不过出门一趟,夫人未免也太紧张了些。”
沈鸾无奈,好似自从上回给自己送虎头鞋开始,母亲就是这般。
她偶有个风吹草动,母亲便如临大敌。
沈鸾摇摇头:“兴许是这回病久了,吓坏了母亲。”
裴仪若有所思,点点头:“确实。”
她没忍住,伸手在沈鸾脸上掐了一下,双眉紧皱,“不过短短几日,你怎的又瘦了?”
裴仪兴致勃勃,“橼香楼元日新出了吃食,你可要试试?或者我们听戏去。”
裴仪挽着沈鸾,双眼无神,“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怎么过的,那天竺公主着实奇怪,我用膳时盯着我,走路时盯着我。”
裴仪双手握住脸,“虽说我长得好看,然也不必如此罢,且她心悦的明明是……沈鸾,你作甚这般看我?”
沈鸾慢悠悠收回视线,她目不斜视:“没什么。”
裴仪不依:“你骗我,你刚刚那目光,分明是说我……”她咬唇,盯着沈鸾不语。
沈鸾好整以暇回望过去,眉眼难得染上笑意,她明知故问:“……说你如何?”
裴仪别过脸:“哼。”
朱轮华盖车缓缓在街上行走,裴仪挑起车帘一角,佯装看车外人景。
许是因着那羌人一事,街上不如往年热闹,就连橼香楼,也门可罗雀。
沈鸾和裴仪下了车,早有宫人手执拂尘,细细洒扫一番。
裴仪悄悄和沈鸾咬耳朵。
若是平日她二人上街,断不会这般兴师动众。只这会京中刚现浮尸,人心惶惶。
“我出宫前遇见皇兄,他也要我小心些。”
沈鸾双眼滴溜滴溜转:“你遇见阿衡了?”
那羌人出事后,沈鸾已有数日未见裴衡。每日送至府上的,只有裴衡的亲笔信。
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然沈鸾却是乐此不疲,二人每日以书信往来。
知沈鸾心系裴衡,裴仪故意偏过头:“想知道皇兄同我说了什么?”
沈鸾点点头。
裴仪高高仰起头,金镶玉珠钗步摇熠熠生辉,她手抚步摇:“那你觉得我今日……”
沈鸾不假思索:“步摇好看。”
“谁要你看步摇了,我是让你……”
话犹未了,忽听楼下一阵喧嚣,沈鸾和裴仪自窗口往下望,却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今日橼香楼裴仪包场,闲杂人等自然不得入内。
裴仪的舅母自然也是。
妇人满头插金戴银,她双目圆瞪,气势汹汹:“你睁眼看看,我是你们三公主的舅母,你算什么人,她裴仪都不敢对我这般……”
忽而,二楼窗口一块丝帕轻飘飘落下,沈鸾倚着窗口,笑盈盈往下望。
“何人在此处喧嚣?绿萼,还不快打了去,吵得我心口疼。”
长安郡主,宫中无人敢得罪。
不必绿萼出面,自有宫人急急下楼,赶走妇人。
妇人面色一变,她儿子就是因沈鸾而死的,她怎能不记恨。
然她不敢得罪沈鸾,只冲着二楼嚷嚷,骂裴仪忘恩负义,对自家表兄……
话未说完,已有宫人捂住妇人双唇,深怕脏了楼上长安郡主的耳朵。
沈鸾耳尖听见,狐疑:“表兄,是那位强逼良家女,而后惨死在黑熊口中那位?”
裴仪点头:“是他。”她冷笑连连,“我那表兄的肮脏事,何止这一件,死不足惜罢了。”
她捡了一两件说与沈鸾听,“这样的人,死不足惜。留在人间也是祸害女子,还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沈鸾怔忪,眨眨眼。
裴仪只当她是被吓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不曾想沈鸾忽的一笑,将裴仪抱了个满怀,她笑盈盈:“你真好!”
裴仪怔愣片刻,猝不及防,她闻见沈鸾满身的芳香,像是熏香熏的衣衫,又好似不是。
裴仪后知后觉,面红耳赤推开人,咋咋唬唬:“你作甚么?”
沈鸾笑笑,困在眉间多日的愁绪终于烟消云散,她勾唇:“只是忽然觉得,有你在,真好。”
裴晏那般对她,不就是仗着自己不敢将事情闹大吗?
她是真的怕从太子妃变成五皇子妃。
沈鸾垂首,笑容温柔纯良。
那只要……裴晏不在就好了。
只要他死了,自己也不必终日惴惴不安了。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困扰自己多日的难题得以见到一丝曙光, 沈鸾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郁郁寡欢。
挑起事端的妇人早就被宫人带下。
支开的楹窗微透出窗外一隅的冬景,冷风簌簌,裴仪还维持着先前的模样, 怔怔的。
紫苏笑着上前,福身扶起裴仪。
窗边冷, 沈鸾已重换了地儿坐, 唯裴仪仍呆呆坐在窗口。
紫苏狐疑:“公主这是怎么了?”
明明出宫时,人还好好的。
眼波流转, 紫苏自顾自猜着:“莫不是因为刚刚……”
“紫苏。”
裴仪倏然仰起头, 她视线越过紫苏肩膀,落在缂丝盘金屏风沈鸾的影子上。
“……你、你抱我一下。”
紫苏目瞪口呆,随即双膝跪地:“公主莫开玩笑, 奴婢卑贱之身,怎可……”
“要你抱你就抱!”
裴仪向来果断,小嘴高高撅着, 似能挂油壶,她显然是不悦, “你若是不照做, 那才是抗旨不遵。”
“奴、奴婢……”
犹豫片刻,终跪着上前, 紫苏期期艾艾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搂了裴仪一瞬。
随即松开。
女子淡淡的花香在鼻尖蔓延,比先前沈鸾衣衫上的熏香浓了些。
裴仪单手捂着心口:“幸好无事。”
先前沈鸾抱她,裴仪心跳飞快, 她还以为自己身子欠安。幸而适才拿紫苏一试, 并未如先前那般。
紫苏茫然仰起头,一头雾水:“……公主?”
裴仪起身往前走:“走罢, 无事了。”
……
市井人烟,虽因着那羌人之事,人心惶惶。
然普通人家,衣食住行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自橼香楼出来,沿路酒楼茶馆吆喝声不绝。
沈鸾近日吃的都是清粥小菜,加之又解决一件心烦事,自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炸得酥脆的油团子冒着滚滚热气,看着可口。沈鸾眼馋已久,挽着裴仪手臂往前。
那油团子着实令人垂涎,只是过于热气了点。
绿萼和掌柜要了一小包,拿油纸裹着,亲自端了递到沈鸾手上,细细交待一番。
“郡主,你如今身子刚好,这东西可不宜多吃,一两口就好了。”
沈鸾点点头:“我晓得的。”
她倒是将绿萼的话放在心上,每样只尝一两口。然沈鸾如今看什么都想吃,一路逛下来,七七八八也尝了不少。
又吃完一颗糖丸子,沈鸾转首问裴仪:“你真的不吃?”
裴仪身量虽和沈鸾差不多,然她近来贪食,身子丰腴许多。恰逢沈鸾身子欠安,和沈鸾站一处,裴仪越发觉得自己一张脸圆润。
裴仪别过脸,坚决:“不吃,甜腻腻的。”
遥遥望去,忽听前方呼声震耳,裴仪后知后觉,双眼泛光:“瞧我,居然忘了此事,怪道今日总觉得不对劲。”
沈鸾狐疑:“……什么事?”
缠绵病榻多日,沈鸾自然不知,八宝阁近来又新上了许多异域珠宝。
裴仪紧紧jsg攥着沈鸾的手,加快脚步朝前去:“那八宝阁的掌柜着实是位妙人,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那宝物他不标价,只叫客人自己出价,价高者得。
沈鸾闻言,笑睨她一眼:“左右不过是些俗物,也值得你如此心急如焚。”
“虽是俗物,然这法子倒是有趣得紧,难为他能想出这个。”裴仪摇摇头,忽而心生疑虑,“那掌柜难道就不怕我们故意出低价,让那物贱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