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弯唇,目光不偏不倚和沈鸾对上:“我说错了吗?”
沈鸾气急攻心,小脸涨红:“那也不能……”
倏然,眼前闪过一道疾风。
裴晏动作极快,抱着沈鸾往角落滚去。
只听利箭穿过――
一支箭矢牢牢钉在二人所在处。
下一瞬,草屋外传来一声马鸣,以及天竺人嘶哑的怒吼:“――杀!”
气温骤降,藏身的草屋在一片刀光剑影中,顷刻化为乌有。
雪珠子掉落眼睫。
裴晏双手紧紧护着人,纵身一躲,他面若冰霜,发号施令:“闭眼。”
耳边飒飒风声拂过,刀剑急促,空中血腥味浓重。
沈鸾听话闭上眼,忽听耳边传来裴晏一声闷哼时,她忍无可忍,睁眼去看。
霎时被眼前一幕跌破胆子。
裴晏不知何时从那天竺人手中抢过利剑,胳膊连着被砍了好几刀,血流成河。裴晏眼都不眨,只手起刀落,瞬间,那天竺人一颗脑袋骨碌碌掉落在地。
血窟窿正对着沈鸾。
沈鸾脸色全白。
裴晏抱着沈鸾,翻身上马,攥紧缰绳,策马狂奔。
马蹄溅起一地白雪。
“――追!”
天竺人伤亡惨重,却仍穷追不舍。
茫茫雪地中,一道玄色身影策马扬鞭,簌簌在林中穿过。
风声鹤唳,树上雪团掉落,沾了沈鸾一身,她连声咳嗽。
裴晏皱眉,将人往自己肩头一按,他冷声:“趴着。”
裴晏肩上见了血,血淋淋的,玄色袍衫早看不出原样。
疾风驰行,忽而眼前视野渐渐开阔。
前方没了路,只剩悬崖陡峭。
裴晏攥紧缰绳,调换方向,和天竺人面对面。
自古以来,只有寡不敌众的理,且裴晏还带着一个沈鸾。
天竺人以为自己得胜在望,不由咧嘴一笑,操着一口粗犷的嗓子,他仰头,连声大笑。
“老子今日倒要看看……”
倏然,天竺人瞳孔骤紧。
裴晏翻身纵马一跃,抱着沈鸾闪躲至一旁。手中利剑穿透马的双眼,那马疼得连声嘶吼,如丧群之马朝天竺人狂奔而去,横冲直撞,嘶鸣不绝。
天竺人连声惊叫,骂声不断。那马好似疯了一般,连着撞翻好几人。
沈鸾惊魂未定。
忽见有人抬臂拉弓,手中箭矢直直朝沈鸾和裴晏而来。
裴晏翻身一滚,然很快,又有利箭自耳边穿过。
三四个天竺人不约而同朝裴晏拉弓。
箭矢离弦,裴晏目光一紧,抱着沈鸾纵身跃下悬崖。
耳边风声阵阵,伴随着裴晏一声“闭眼”,沈鸾下意识照做,只觉头顶传来一声重哼。
再然后,碎石滚落。
天竺人不甘心裴晏掉崖,接连又落下好几箭。
也许是过了一炷香,亦或是两柱香的时间。
碎石终于不再掉落,漫天雪花落下,银装素裹;万籁俱寂。
厚重的雪地承载了沈鸾和裴晏二人,裴晏双臂还紧环沈鸾腰身。
重重发出一声闷哼,裴晏双眸紧闭。
沈鸾挣扎着坐起,又一次被裴晏按下。
“裴、裴晏!”
虽陷入昏迷,然裴晏双手仍紧紧抱着人,片刻不得松开。
沈鸾伸jsg手在他手背上拍拍,使劲掰开裴晏禁锢的双手,她气喘吁吁,跌坐在裴晏身侧。
抬眼,猝不及防看见裴晏后脑勺汩汩的鲜血,沈鸾大惊失色。
探手一试。
满手滚烫的鲜血沾了一手,沈鸾双眼圆瞪。
她小心翼翼上前,伸手在裴晏鼻尖一探。
沈鸾长吁口气,紧绷的双肩忽而松缓。
还好、还好。
还好裴晏还活着。
正要收回手,先前紧闭双目的裴晏忽然睁开眼,他眼中杀戮还在。
待看清眼前只有沈鸾一人,眼底的狠戾终慢慢消散。
“你……”
一语未了,裴晏忽而察觉到后脑勺剧烈的疼痛,伸手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血。
他双眉稍拢。
余光瞥见沈鸾满手的血珠,裴晏猛地瞪大眼:“……你受伤了?”
抓着沈鸾双手来回翻看。
沈鸾讪讪缩回:“是你的血,不是我的。”
她悄悄抬眼,去看裴晏肩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红色直冲视野。
“你的手……”
先前在草屋,裴晏后背已然中了好几箭,加之适才又从悬崖滚下。
沈鸾柳眉紧皱,她站起身,四下环顾。
雪大如席,寸步难行。
裴晏挣扎着坐起身,喉咙忽的吐出一口血。
沈鸾惊呼:“你作甚!”
她眼中不再是冷漠厌恶,裴晏第一次,在沈鸾眼中看见了担心不安。
他低低一笑:“……你担心我?”
沈鸾剜他一眼,不答,只道:“你……能站起来吗?”
风雪交加、此地不宜久留,且天竺人随时都会下山。
沈鸾搀扶着裴晏,一瘸一拐往前走去。
雪花渐渐,肩上的人气息渐重,沈鸾左顾右望,只觉得话本果真都是骗人的。
行了这半里路,竟连一个山洞也未曾看见。
眼前白茫茫一片,目光所及,除了断壁残垣,再无其他。
枯枝败叶埋在雪中,厚重的雪地犹如艰难险阻,直令沈鸾寸步难行。
她转首望肩上昏迷不醒的裴晏,若是再这般耽搁下去,他们二人都会没命。
稍一思忖,沈鸾找了棵枯树,她小心翼翼将裴晏倚在树旁,裴晏手受伤得厉害,只这一会功夫,自手臂淌下的鲜血已将白雪染红。
心惊胆战。
眼见裴晏脑袋歪至一旁,快要掉落在地,沈鸾忙不迭伸手,急急将他脑袋端正。
然而不过片刻,裴晏脑袋又往旁歪去。
沈鸾皱紧双眉,正犹豫着是否自暴自弃,任裴晏平躺在雪地中。
忽见昏迷中的裴晏睁开眼,那双眼平静淡淡,眉宇间疲惫尽显。
他环顾四周,雪珠子乱飞,迷乱视线。
沈鸾半蹲在一侧,望着自己的双眸茫然不安。
裴晏淡声:“……陪我坐会。”
抬眸,四目相对。
裴晏:“悬崖上有打斗的痕迹,且那马活不长,横尸路边,也会有金吾军发现端倪。”
沈鸾将信将疑,依言坐下。
不过和裴晏拉开一大段距离。
裴晏唇角挂起一抹笑,淡淡的。
他身上受伤严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裴晏看沈鸾一眼,不动声色,又和沈鸾拉开半臂之距。
他手臂本就血淋淋,这番折腾下来,愈发惨不忍睹。
沈鸾吓得惊呼:“你不要命了?”
裴晏不语,只一瞬不瞬盯着人。
他慢悠悠松开手,依然是那副懒散模样:“不是你怕我?”
沈鸾横眉冷对:“我何时怕过你?”
她瞪眼,忽而放轻声音。
沈鸾仰头,撞上裴晏直直的视线。
她实在不懂,裴晏之前夜闯她闺房是为何。
“在想什么?”裴晏低声,凝望沈鸾。
沈鸾回望:“你是不是……不喜欢阿衡?”
裴衡裴衡,又是裴衡。
裴晏面色一沉,目光阴翳,像是要将人千刀万剐。
沈鸾瞅着他脸色,忽的了然:“我好像懂了。”
隐隐约约感觉不是什么好话,裴晏抬眉冷声:“……你懂什么了?”
沈鸾凑上前,双眼眨得飞快,她似懂非懂:“你不想我和阿衡成亲,是为了给他添不快,对罢?”
后背伤痕累累,却不及沈鸾这话戳人心窝。
雪花渐渐,周遭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费尽心思、豁出性命救人,最后只换来沈鸾轻飘飘一句。
裴晏忽而凑近,阴郁眉眼瞬间在沈鸾眼前放大。
沈鸾下意识往后退。
一片肃静之中,她忽的听见裴晏咬牙切齿。
“沈鸾,你未免也太高看裴衡了。”
第四十九章
雪花簌簌, 自空中飘落。
裴晏一张脸近在咫尺,乌黑的眸子好似还有残留的杀戮阴狠。
他直直盯着沈鸾,手臂还在往外渗血, 血淋淋的胳膊染红衣衫。
沈鸾拧眉不解。
不是为着裴衡,那还能因为什么?
那抹注视自己的视线摇摇欲坠, 裴晏再也强撑不住, 直挺挺往后跌去。
沈鸾惊呼一声:“……裴晏?裴晏?”
无人回应。
雪大如席,漫天的白色充盈视线, 裴晏手脚僵冷。
沈鸾轻戳戳他手背, 忽觉他身上冷得厉害,活像是雪人。
举目望去,荒无人烟。
天色渐暗, 脚上的金缕鞋染了血污,分不清是谁的血迹。
安顿裴晏毕,沈鸾只身走进树林。
黑的天, 白的树。
偶有几只小雀,扑腾自空中飞过, 惊起簌簌一地落雪。
沈鸾蹒跚前行, 风雪胡乱打在她脸上,冰凉彻骨。
回首, 身后的裴晏已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沈鸾仰头望,零乱枝桠挡住了半边天,她随手取下发髻上的珠钗金步摇,沿着曲径在枯树上做标志, 深怕自己忘了回头路。
曲径通幽, 阴森可怖。
沈鸾攥紧双拳,悄悄为自己壮胆。
四下静悄悄, 唯有金缕鞋踏上白雪的O@声响。
耳边似有若无弥漫花香,沈鸾忽而一惊,抬头望,悬崖绝壁下,竟是一株三尺多高的红梅。
寒梅傲雪,迎风而立。
再往里,却是一个数丈深的山洞,山洞不大,仅容一人穿行,加之又有红梅遮掩,若非细看,定不会被人发现。
柳暗花明,沈鸾双眼泛光,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越过地上厚厚积雪,朝山洞走去。
山路崎岖,皑皑积雪压着,寸步难行。
风霜呛了沈鸾满脸,攀岩抚树,好不容易行至梅树旁,沈鸾气喘吁吁,扶着红梅喘气。
抬头望去,一支红梅俏生生,映照满天雪色。
沈鸾眼眸倏然紧缩,怔怔望着手心的梅花枝。
眼前蓦地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又一声,自远方传来的――
阿衡,阿衡。
那声音似是自己的,空灵婉转。
沈鸾眼中失神,攥着梅花枝的手指轻轻抖动。
强压住心底的惊慌失措,沈鸾转身、猝不及防看见身后枯树下站着的人影。
她险些惊呼出声,惊恐消失在唇角。
裴晏安静站在枯树下,双目直直盯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眼神平静淡然,好似先前的血肉模糊身负重伤只是沈鸾的错觉。
……
皇宫乱糟糟的。
廊檐下铁马随风晃动,震碎一地的安详平和。
静妃宫殿前。
一众宫人齐齐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敢仰头看天子震怒。
“陛下陛下。”
太医自裴仪寝殿匆匆走出,他俯身拱手,“三公主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先前被烟呛着了,故而迟迟未醒,将养上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不幸中之大幸。
静妃跌坐在地,繁复华丽的宫裙长长曳地,她双眼挂着泪珠,指尖的迦南佛珠来回转动。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满宫安静无声,静悄无人耳语,只有静妃小声的啜泣。
皇帝面色铁青,端坐在上首:“……长安呢?”
他声音冷若冰霜,“长安和晏儿还没有消息吗?”
小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回陛下,还没有。”
天色渐暗,若是天黑仍无消息,那便是凶多吉少。
皇帝目眦欲裂,双眼泛着红血丝,十几年前他护不住那人,眼睁睁看着香魂自自己手中离去,莫非如今也……
忽然,宫殿外传来轮椅滚动之声。
“启禀父皇,金吾军在城郊发现打斗痕迹,还在悬崖边上发现……”他咬牙,忽的不忍心说下去。
皇帝猛地站起身,双眼泛黑,他急不可待:“发现什么?”
裴衡垂首:“发现一匹死马,那马双眼皆被戳穿,已然断气。”
有小太监抬着马匹在院外,那马死前腹背受敌,伤痕累累,一双眼睛成了血窟窿,还在汩汩往外冒血,又或许,那血是从他人身上沾下的。
在宫中服侍贵人的宫人,何曾见过这场面,吓得连连跌坐在地,捂住双唇深怕惊呼出声。
裴衡低头,将一小块布帛献上:“这是儿臣在悬崖附近的枯树发现的。”
玄色宝相花纹袍衫,正是裴晏今日所穿的长袍。
那附近一齐被发现的,还有几个天竺人的尸首。
金jsg吾军在沿路搜寻,却遍寻不到沈鸾和裴晏的踪迹。
唯一的可能……
裴衡狠狠皱眉,不欲承认那最坏的结果,然他已无路可走:“父皇,长安和五弟兴许已经坠崖,若是此刻搜山……”
“搜!马上搜山!传朕的旨意,找到郡主和五皇子者,赏金万两。”
金吾军领命下去。
裴衡仍未起,他仰头央求:“父皇,儿臣……”
“――衡儿!”
久不出声的皇后忽的站起身,她身子踉跄,跌撞行至裴衡身侧:“金吾军那有沈将军看着,定不会出事。”
她抬手,拿巾帕细细擦去裴衡肩上的雪珠子:“这天寒地冻的,你本就身子弱,万一有个好歹……”
皇后泣不成声。
皇帝皱紧眉,也不赞成裴衡的做法:“衡儿,外面天冷,你先回宫更衣……”皇帝揉着眉心,“朕……”
一语未了,忽听宫外传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煜银白玄甲加身,眉眼凌厉。
得知沈鸾出事时,裴煜恰好在军营操练,他飞马奔腾入宫,然还是晚了半步。
沈鸾生死未卜,院外的死马死不瞑目,金吾军还在丛林深处发现裴晏的马匹。
那马匹身上中了数箭,奄奄一息。
裴煜单膝跪地:“请父皇准儿臣带兵……”
皇后大惊失色,口不择言:“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