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面不改色,仍跪于地,他叩首,不疾不徐:“请父皇准儿臣带兵搜山。”
眼中的稚气顽劣不再,不知不觉,裴煜已能独当一面,他双眸狠戾,全无一丝惧怕。
皇后愕然愣在原地,满脸呆滞。
“好,好。”皇帝甩袖,大手一挥,当即下旨,准裴煜带一千精兵,进山寻人。
风雨飘摇,整个皇宫立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人心惶惶。
得了皇帝点头应允,静妃拿丝帕轻擦脸上泪痕,她悄声提裙,缓缓行至裴仪榻前。
自侍女手中接过巾帕,静妃垂首,仔细擦去裴仪手上的污垢尘埃。
向来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受过这般磨难。
手背磨破皮,淤青重重。
静妃泫然欲泣,眼圈红了又红。
侍女忙不迭上前,轻身细语安抚:“娘娘,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你莫哭坏了身子。仔细公主醒来,见了着急。”
静妃捏着帕子,摆摆手:“紫苏还没醒?”
侍女摇头:“太医去过了,紫苏姑娘伤得不轻,恐怕……”
静妃双肩一颤,又低喃:“她是个好孩子。”
今日若非紫苏,裴仪断然走不出那八宝阁。
静妃揉揉眼角,“先前说是,五皇子的侍从也在。”
侍女福身:“是,他人就在外面,娘娘可要唤他进来。”
静妃颔首:“外面说罢,省得吵醒仪儿。”
紫苏背着裴仪夺门而出时,幸而遇上了赶往火海救人的李贵,二人方捡回一条命。
殿内各出点灯,烛光辉煌。
静妃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串迦南佛珠。
短短半日,她好似沧桑许多,鬓边都有了银发。
李贵跪在下首,磕头:“奴才见过静妃娘娘,给静妃娘娘请安。”
静妃挽笑:“免了,你……抬起头来。”
李贵身子颤栗,死胆小如鼠,好半晌,方战战兢兢抬起头:“娘、娘娘。”
静妃莞尔:“这猫一样的胆子,倒难为他能入火海背人。”
静妃抬手唤来侍女,“取三百两来,赏。”
李贵叩首:“奴才谢娘娘恩典。”
静妃:“去罢,我也乏了。”
李贵不敢再打扰,又连磕好几个响头,方悄声退下。
行至殿外回廊时,他忽的和八宝阁的掌柜擦肩而过。
四目相对,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又如陌生人一般,分道扬镳。
天竺人纵火伤人,八宝阁自然也难辞其咎。
静妃召见八宝阁掌柜,只未等她问出一二,倏然却听暖阁传来小公宫女一声惊呼。
金漆木竹帘掀开,小宫女眉开眼笑:“娘娘,娘娘,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静妃顾不上八宝阁掌柜,当即丢下人,步履匆匆自暖阁走去。
劫后余生,裴仪仍心有余悸。
她额间绑着细细一道白色纱布,双眼无神。
侍女取来松绿花卉靠枕,供裴仪靠着。
见裴仪醒来,静妃热泪盈眶:“仪儿,你总算醒了,母妃今日……”
她掩面啜泣。
裴仪强撑着,欲起身:“是仪儿不好,叫母妃受惊了。”
静妃双眼挂着泪珠,闻言,欲抬臂打裴仪手背,然手臂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
静妃搂着裴仪肩头,轻声啜泣:“你真的吓坏母妃了,若是你今日有个好歹,可叫母妃怎么活?”
裴仪窝在静妃怀里,轻声安抚,忽而抬头,左右张望,裴仪柳眉稍蹙:“母妃,紫苏呢?我记着是她背我出了八宝阁。”
思绪渐渐明朗,裴仪猛地从静妃怀里抬起头:“……还有沈鸾呢?她回宫了吗,我要去……”
静妃不由分说,将人按回榻上,避重就轻:“紫苏就在隔壁,太医已经去过了,说是养养就好了。”
裴仪并非好糊弄之人:“……那沈鸾呢,沈鸾她是不是也回了蓬莱殿,或是,她人先回了沈府?”
静妃迟迟未语,迎上裴仪不安目光,她轻拍拍女儿后背:“你放心,陛下已派了精兵搜山,想来不多时……”
裴仪瞪圆眼睛:“搜山?难不成沈鸾还……”
裴仪缓缓跌坐在靠背上,有气无力。
静妃担心她多想,柔声安慰:“仪儿,长安那有陛下,还有沈将军,适才六皇子也带兵搜山……”
“不对,我要见父皇。”
青烟袅袅,裴仪忽的坐直身子,她双眼灼灼,“母妃,我要见父皇。那些天竺人突然发难,绝不是巧合。”
……
雪色茫茫。
一众马蹄消失在萧瑟夜色中,裴煜翻身下马,悬崖边上,一众金吾军手持火烛,光影明亮,照亮半边夜幕。
沈料岳走在前头,俯身望底下幽幽深渊。
悬崖峭壁,空寂深远。风声飒飒,空中只有树叶摇曳作响。
闻得身后马鸣声,沈廖岳转身,乍然看见裴煜,他吓一跳,拱手作揖:“六皇子。”
裴煜伸手扶起人:“沈将军不必多礼。”
话落,他凑前往下望,数十丈深渊一望无际,裴煜皱眉:“如何了,可曾寻得长安和五哥的踪迹?”
沈廖岳重重叹口气,愁容满面,他抬手抹一把脸上薄汗:“这附近臣都搜过了,并未找着长安和五皇子。”
顺着裴煜视线往悬崖下望,沈廖岳拢紧双眉:“那几名天竺人都被杀了,尸体就在前方密林处。”
死无对证,根本无从下手。
如今看着,只有下山这法子方可一试。
裴煜目光坚定:“我随将军一齐下山。”
沈廖岳大吃一惊:“这万万不可,山下诡谲多变,六皇子万一有个好歹……”
裴煜不以为意:“父皇已经知道了。沈将军,事不宜迟,多一刻,长安就多一刻危险。”
皇帝即已应允,沈廖岳也无可奈何,只拱手:“有劳六皇子了。”
话音甫落,沈廖岳抬手,叫人送来绳索,牢牢绑在腰间。
金吾军高举火烛,瞬间,整个山谷亮如白昼。
峭壁悬崖,绳索紧紧禁锢在腰身,裴煜手握火烛,凑近细细看悬崖上的荒草。
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他心口骤停,仰首往山上高喊一声,叫人快些放下绳索。
深渊融于夜幕之中,空中唯有雪花点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裴煜终落至谷底,仰头一看,山顶火烛似群星点点,只隐约见着零星轮廓。
解开绳索,裴煜手举火烛,倏地眼前有一白光掠过,裴煜心下一惊,匆忙越过雪堆,攀岩抚树,终在一枯树下翻出那白光所在。
是他先前送给沈鸾的狼牙。
双眼一亮,裴煜举着狼牙,眉眼泛出惊喜:“沈鸾!沈鸾在这!”
他高高挥臂,发号施令:“搜山!天明之前,一定要找到长安和五皇子!”
……
夜色渐沉。
红梅在风中摇曳,山洞亮着炭火,头顶的嶙峋怪石张牙舞爪。
裴晏坐在火堆旁,捡来的枯枝落叶不足以照亮,火焰微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裴晏瞥一眼倚在角落边上的沈鸾,缓缓往右让去半步,挡住了灌入山洞的凛冽冷风。
炭火不似之前晃得那般厉害,火堆暖和,勉强可以御寒。
沈鸾本就身子欠安,又经历这一天的惊魂夺魄,早就精疲力竭。
在山洞前看见随后而至的裴晏,沈鸾本还想着质问一二,只是未待出声,倏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最后还是裴晏搀扶着人进了山洞。
右手臂伤痕累累,几乎提不起劲,只有左臂尚可抬起。冒着寒jsg风,裴晏好不容易自林中捡来枯枝落叶。
幸好怀中的火折子尚能一用。
点了火,沈鸾蜷缩成一团,裴晏听见她小声的呢喃:“母亲、母亲……”
裴晏抬眸,淡淡扫去一眼。
双眉倏然稍拢。
他对“母亲”,并无遐想和留恋,实在不懂沈鸾对沈氏的眷恋。
手中的枯枝丢开,裴晏缓缓行至沈鸾身前。
沈鸾双眼紧闭,梦中仍睡得不安稳,一双柳眉轻轻蹙着。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覆在眼睑下方,留下淡淡阴影。
双手的血污早用雪水洗了去,修长手指轻抬,轻而易举抬起沈鸾的下巴。
瞬间,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都落在烛光中。
光影斑驳,衬出沈鸾颊边的点点血污。
除了一双手,沈鸾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这血污多半是扶着自己时沾上的。
裴晏双眉皱得愈紧,只觉得那血污碍眼得很。
衣袖血迹点点,肮脏不堪。
裴晏起身,自梅树枝桠摘下数朵红梅,转首又回至沈鸾旁。
红梅沾了雪,勉强可做巾帕一用。
那张白净小脸又一次出现在裴晏视野之中。
他抬眸,俯身垂首凑近。
……
兴许是白日见到太多杀戮,沈鸾人在梦中,依旧不得安稳。
她梦见自己被天竺人追杀,梦见那一颗颗脑袋自自己眼前掉落,骨碌碌落了一地。
鲜血迸溅而出,溅了沈鸾满脸。
她如孩童一样,遇事慌张,只会四下着急搜寻母亲的身影。
一片血污之中,缓缓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眼熟悉,再往下……
她惊呼出声。
沈鸾猛地睁开眼,险些被近在咫尺的裴晏吓得跌坐在地。
沈鸾惊呼连连:“你你你……你作甚吓我?”
四下张望,入眼是陌生的山洞,再往前,却是那株傲雪红梅。
它仍立在风雪中不倒。
沈鸾忽觉此地是自己昏迷前找到的山洞。
地上的火堆,兴许还是裴晏自己生的。
裴晏不该身负重伤吗,怎的还能一路跟随自己,又做了这些?
沈鸾回头望,目光细细在裴晏脸上打量,她试探开口:“你不是……受伤了吗?”
裴晏颔首:“嗯。”
沈鸾蹙眉:“那你怎么还能一路跟着我?”
烛光晃动,光影摇曳。
风声自山洞外呼啸而过。
裴晏抬眸,深色眸子好似坠入无边夜色。他勾唇,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就像那年沈鸾自望月楼跳下。
裴晏苦寻多年,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半夜惊醒时,手边只有那件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鲜艳的大红色,好似在嘲讽裴晏,又好似沈鸾自望月楼坠下的血红身影。
裴晏无数次自梦中惊醒,又无数次以为自己找到沈鸾。
然终究只是一场空。
往事不可追,裴晏定定望着眼前的人影。
他声音极低,沈鸾有一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眨眨眼,竟脱口而出。
“裴晏。”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第五十章
冷风簌簌, 火烛摇曳,跃动在裴晏眉眼。
纤长睫毛低低,一双乌黑眸子映照沈鸾一人的身影。
焰火噼啪作响, 为黑夜添上浓重的一笔。
沈鸾定定凝望着人。
长安郡主自小千娇百宠,及笄后, 沈家的门槛亦被踩雷, 京城没有一个世家小郎君,会对沈鸾的美色无动于衷, 亦没有人会不想得到沈鸾的回眸。
他人的喜欢与赞赏, 于沈鸾不过是锦上添花。
“你喜欢我也没什么。”
沈鸾喃喃,“京城喜欢我的人那么多。”
多裴晏一个,少裴晏一个, 都无可厚非。
裴晏的喜欢,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郡主晃晃脑袋,只道是常事。
话音甫落, 裴晏眸色忽的暗下,他眼中阴鸷, 沉沉逼近人:“沈鸾, 你当我和那些蠢货是一样的?”
烛光落在裴晏眼角,他一双眼睛落在阴影中, 晦暗不明。
裴晏脸上还有未干涸的血污,血迹斑斑,渗人阴冷。
沈鸾心口骤停,目光怔怔。
她眼中, 确实是这样的。喜欢她的人无非就是两类, 裴衡,还有“其他人”。
裴晏做再多, 也只是“其他人”。
沈鸾低声轻喃:“都是世家公子……”
她不明白,谦谦君子,怎么到裴晏口中,就成了蠢货了?
“你救我,我自然感激你,我父亲母亲也会记你一辈子恩情。金银珠宝,官爵封侯……”
沈鸾眼皮眨动,她声音轻柔,“……你若是想要美人,也是可以的。”
杏眸澄澈,无半点眷恋和嫉愤。
裴晏在这双眼睛看过愤怒,看过气恼,他曾见着沈鸾委屈巴巴攥着自己衣袖,一双眸子水雾雾,涨满水汽,央求自己不要纳妃,亦不许多看其他美人一眼。
而如今,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沈鸾轻飘飘,泰然自若,想要往裴晏身边送美人。
好似裴晏和京城中万千爱慕她的世家子弟并无两样。
她从未将裴晏放在心上。
沈鸾心中所念所想,都只有裴衡一人。
温柔刀,刀刀戳人心。
沈鸾是知晓如何戳痛自己伤处的。
裴晏咬牙切齿,腹背受敌,也不如沈鸾一句来得疼。
他忽的凑近人,压低声:“若是……我还想要别的呢?”
……
风雪渐大。
簌簌白雪压倒树梢,裴煜高举火烛,穿藤抚树,迤逦前行。
雪珠子扑了一脸,天寒地冻,手中的火烛维持不到片刻,又在冷风中泯灭。
艰难前行。
忽而听见身后一声闷哼,裴煜警惕转身,身上的火折子用尽,他只能凭借夜色,一点点往回折返。
“沈将军!”
“将军!”
几道人声齐齐响起,众人手忙脚乱,搀扶起沈廖岳。
裴煜面露着急,上前查探:“将军如何了?”
冷风呼啸,裴煜半张脸几乎冻僵,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瞬间结冰。
幸而他这段时日都在军营历练,身子骨比以前强健不少。
沈廖岳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他摆摆手,眼前忽的一阵迷茫,看不清轮廓。
凭借声音,方认出开口说话的是六皇子裴煜。
“劳六皇子挂心,臣……臣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