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的一声。
厚重车帘被掀开, 冲天的风雪直直扑了太医一脸,呛得他连连咳嗽:“五, 五皇子……”
一语未了,忽见裴晏纵身一跃,自马车上跳下。
太医瞠目结舌,于凛冽寒风中摇摇欲坠, 他声音断断续续:“五、五皇子!”
终是没胆量跟着跳车, 太医颤巍巍,叫车夫攥紧缰绳, 自己跟着跳下。
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五皇子,您肩上的伤口……”
跌跌撞撞,终于赶在裴晏拦车之前,太医步履蹒跚,行至裴晏身侧。
他气喘吁吁,仰头望去。
七宝华盖香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沈鸾身上还受着伤,加之又受了一整天的惊吓。
裴衡特地吩咐了车夫慢些行,渐渐的,竟和裴晏的车舆渐渐拉远距离。
忽见五皇子拦在车前,车夫忙不迭攥紧缰绳,马鸣声穿破夜色的安静。
遥遥的,隔着猩红毡帘,沈鸾狐疑之声传来:“怎么停了?”
车夫俯身,毕恭毕敬掀开车帘一角:“郡主,是五皇子。”
车帘彻底掀开,浓重深沉夜色中,沈鸾果真瞧见裴晏孤身一人,裹着一身寒雪,于冬夜中静静伫立。
定睛细看,方发现裴晏身边还跟着一位太医。
沈鸾错愕不已:“你怎么……”
裴晏目光淡然,唇角挽着笑:“那车晃得颠簸,我身子受不住,郡主可否搭我一程?”
他这般谦逊有礼,那一身伤也是为自己所受,沈鸾自然不会拒绝。
且她香车宽敞,容纳十人绰绰有余。
只未等自己开口,忽听身侧传来裴衡一声笑:“五弟客气了。”
车帘挽起,露出裴衡温润如玉的眉眼,白净面庞上映着斑驳光影,他侧身,吩咐宫人迎裴晏上车。
“今日多亏五弟,卿卿方得以平安归来,改日皇兄定好好谢你。”
裴晏回以一笑,踩着脚凳上车,身影灵巧,全然不似身负重伤之人。
“皇兄客气了,只是先前……”
视线在沈鸾脸上似有若无掠过,裴晏仰首,唇边溢出一声笑,“先前在山谷,郡主已同臣弟道过谢,不劳皇兄挂心了。”
气氛剑拔弩张,沈鸾隐约察觉诡谲波动,少女声音俏俏:“适才你不是还说伤口疼吗?”
总归还是救命恩人,沈鸾凑上前去,“太医可曾上过药了?”
太医垂手候在一侧:“未曾,刚刚臣上药时……”
太医欲言又止,迎上裴晏望过来的目光,他急急改口:“刚刚臣上药时,那车颠簸得厉害,臣见五皇子疼得紧,就没继续。”
虽是换了袍衫,然裴晏肩上仍是血迹斑斑,鲜血透过里衣,又一次弄脏了长袍。
沈鸾忙唤宫人上前,将裴晏移至画屏后。
香车各处点灯,香烛明亮,隔着缂丝盘金画屏,隐约可见影影绰绰。
太医手执银针,俯身垂首,细细为裴晏处理伤口。只是不知为何,先前在自己车上,太医做什么,裴晏都一声不哼。
这会换了车舆,太医手脚再轻,裴晏也忍不住倒吸口冷气。
似是疼得厉害。
“五皇子,臣还未……”
太医想解释,自己还未曾碰到裴晏伤处。
忽听画屏外传来长安郡主细细的一声,只凭声音,也能听出沈鸾的忧心忡忡:“……可是伤得厉害?”
太医拱手,正欲回话,忽而对上裴晏一双森寒冷冽的眸子。
他忙垂下头去,只专心自己手上的活计,不敢多嘴半句。
裴晏清清冷冷的一声落下:“无碍,皮肉伤而已。”
轻飘飘的一句,倒叫沈鸾挂念。
隔着画屏,看不见其他,沈鸾抿唇,纤长的睫毛低低垂着,攥着丝帕干着急。
她是见过裴晏袍衫上的血污的,那一片污秽,怎是皮肉伤三字可解?
愁云惨淡,沈鸾眉宇间忧愁尽显。
她手上亦涂了伤药,车上淡淡的药香渐渐被血腥味掩盖。
沈鸾双眉紧皱。
裴衡看她一眼,忽的开口唤人:“卿卿。”
沈鸾抬眸,朝裴衡走去。
她倚在裴衡身侧,低声道出自己心中忧虑。
沈鸾愤愤不平:“那天竺人着实可恶,若非他们穷追不舍……”
眼波微动,沈鸾抬首望向裴衡,“阿衡,那些天竺人……还在吗?”
她在宫中长大,虽有皇帝庇护,然宫中肮脏事众多,只挑一二件,也足以令人作呕。
好多贵人府上,都养有死士,必要时可为主人牺牲。
那些天竺人对自己和裴晏赶尽杀绝,若真是死士……
裴衡摇摇头:“不是,但他们也都不在了,金吾军在密林处发现他们的尸首。”
沈鸾喃喃:“那这事……”
裴衡轻声,反手握住沈鸾一双纤纤素手。
目光掠过画屏后那道影子,裴衡声音极轻:“这事我定会查得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待。”
沈鸾弯唇。
二人的窃窃私语,自是逃不过画屏后裴晏的双耳。
裴晏重重咳一声。
沈鸾当即侧身,目光忧忧。
忽觉裴衡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用了力,沈鸾忙不迭转身,顺着裴衡视线往下望,沈鸾面色一变:“阿衡,可是膝盖又疼了?”
她低声抱怨,没忍住剜裴衡一眼,“这样冷的天,你膝盖定是受不住,刚才还在雪中等了那么久,来福怎么也不说着你点,还有裴煜……”
裴衡忍俊不禁,忍不住打断:“我自己的身子,我有分寸,何况他们也没少劝我。”
沈鸾把嘴一撇,还要继续说,余光蓦地瞥见裴衡左脸上一道指痕,像是尖细指甲留下的。
那印子虽是浅浅的一道,然拿手指轻轻拂开,方知是裴衡用胭脂掩住。
胭脂抹开,指痕重见天日,竟是深深一道口子。
沈鸾愕然瞪圆眼珠子:“谁这般胆大,竟敢……”
普天之下,太子殿下何等尊贵,除了帝后二人……
……帝后?
沈鸾眼中的错愕逐渐散去,她恍然,喃喃自语:“是皇后、皇后娘娘打你的?”
裴衡垂首,浑不在意:“只是不小心沾了胭脂,卿卿莫多心。”
沈鸾不信:“阿衡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哄吗?”
那样长的一道指痕,想来皇后是真的气急,才会下这样的手。
“你若真是三岁小孩,也不好哄。”裴衡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你忘了你三岁那年……”
都是幼时不懂事留下的糗jsg事,沈鸾哪好意思让裴衡说,急急伸手捂住人双唇。
笑声绵延,自画屏后。
太医处理伤口毕,闻言,也随之一笑:“郡主和太子殿下感情真好。”
语音甫落,他忽觉自己后脊生凉。
仰头,恰好落入裴晏一双阴沉沉的眸子中。
太医不敢再多言一句,下马车时还差点摔一跤。
沈鸾瞧见,特地交待宫人,叫人好生送太医回去。
再回头,发现裴晏已从画屏后出来。
裴晏肩上披了厚厚的鹤氅,腰间束松绿如意五色蝴蝶銮绦,行得慢,然仍是难免扯到伤处。
沈鸾见他冷汗涔涔,忽后悔刚刚送走太医:“可要唤太医回来?”
裴晏摇头,似是在隐忍着什么:“只是先前的麻药劲过了,忍忍就好了。”
他侧身瞥一眼裴衡,“只我伤口疼得厉害,若是忍不住不小心碰着了皇兄……”
裴晏面露难色,“我还是站着的好,免得冲撞了皇兄,那就该是臣弟的不是了。”
沈鸾狐疑:“这有何难,我坐中间就是了。”
香车敞亮,然不知为何,裴晏手臂总是不小心撞上自己。
裴衡亦是如此。
沈鸾看看裴衡,又看看裴晏。
天色阴寒,簌簌冷风自窗外呼啸而过。
折腾了大半夜,天色已然破晓,天边泛出鱼肚白。
沈鸾眉眼困倦,身子摇摇欲坠,上下眼皮好似在打架。
昏昏欲睡之际,忽听前方车夫一声惊呼,他猛地攥紧缰绳,马车骤停,沈鸾不受控制往前倒去。
千钧一发之时,忽的左右两边各自伸出一只手。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在自己耳边落下。
裴晏:“小心!”
裴衡:“卿卿小心!”
有轮椅的桎梏,裴衡终究慢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裴晏攥紧沈鸾的手腕,眸光阴森。
“我、我……”
乍然回神,沈鸾匆忙抽出手,“我没事。”
裴衡将自己左手递了去,他声音温和:“抓着,省得又摔了。”
裴晏淡声提醒:“皇兄本就身子抱恙,若再摔了,可不妥。”
沈鸾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马车上不比平地,且裴衡本就脚上有伤,若是旧伤复发,可就真成了她的罪过。
犹豫片刻,沈鸾终没继续抓着人,只掀开车帘往外瞧:“可是发生何事了?”
遥遥的,看见车夫连滚带爬从车前跑来。
那一处还落着一个美人。
衣衫精致华丽,珠翠宝石遍身。
沈鸾瞳孔骤缩。
车夫踉跄奔来,声音零碎散在风中。
“郡郡郡主,那可是她自己坠楼的,不关……不关我的事啊!”
那是……堤娅公主。
第五十二章
晨光微露, 然天色还是茫茫的。
堤娅自驿站高高坠下,嫣红的血色染红了华丽衣裙。素来戴满珠宝玉石的素手静静卧在长街上,一动不动。
长街湿漉漉, 除了沈鸾一队人马,再无其他。
侍女闻声赶到窗外往外望, 瞧清那一团血污是何物, 吓得连声大叫,捂唇直直往后退。
大惊失色。
侍女的尖叫扯开了清晨的序幕。
许是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 空荡荡的长街孤寂寂寥。
金吾军严阵以待, 闻声赶了过来,昨日陛下下旨,派金吾军严防死守天竺人下榻的驿站, 怕的就是节外生枝。
不想仍是如此。
长街空寂,空中沾上白雪,雾腾腾一片。
沈鸾披着孔雀翎斗篷, 轻掀起车帘一角,扶着宫人的手下车。
转身, 欲伸手搀扶裴衡。
裴晏已先一步, 递上自己的手臂,他眼角噙着一丝笑:“皇兄。”
裴衡面无表情, 攥紧裴晏受伤的手臂:“有劳五弟了。”
裴煜得知消息,也策马奔腾,折返而来。他翻身跃下白马,满是冰霜的一张脸肃穆凝重, 俯身至裴衡身侧低语。
“皇兄, 天竺二王子也来了。”
裴衡挑眉看他:“他是要我们给个说法?”
裴煜摇摇头:“非也,那二王子是来请罪的。”裴煜压低声音, 面色凝重,“据他所言,堤娅是因为嫉妒长安,故意叫人在八宝阁纵火。”
堤娅的侍女哭成泪人,跪在堤娅公主的尸首边上,嚎啕大哭。
一旁的二王子虽也是一脸悲伤,然望向裴衡的,更多是自责和愧疚。
他朝裴衡俯身请安,再无之前没了羌人,势要裴衡一行人给他一个交待的咄咄逼人。
通事官站在一旁,好传达二王子的话。
二王子面容悲怆:“堤娅是我的长姐,纵使她有再多的过错,如今香魂烟消云散,还请太子殿下网开一面,留她最后的尊荣,将她的尸首,送回我们天竺。”
……
“所以,皇兄答应了?”
烛光辉煌的蓬莱殿,沈鸾洗去一身污秽,青丝半垂,慵懒华贵躺在美人塌上。
回宫后,沈鸾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直至翌日,掌灯时分,方叫人捧来沐盆盥漱。
尚未用晚膳,裴仪先一步而至,少女身姿轻盈,踏着金缕鞋款款前来。
劫后余生,然自己要踏入的是蓬莱殿。十多年养成的习惯,裴仪见沈鸾,必是华衣贵衫,自发丝到脚尖,无一处不透着精致。
面圣也不曾这般兴师动众。
再看沈鸾,病怏怏卧在美人榻上,混身上下只着轻薄通透的一件寝衣,细腰盈盈一握。身姿窈窕,比盛开的芍药还要风情万种。
绿萼双膝跪地,为沈鸾穿上足袜。
裴仪别过脸。
沈鸾倚在榻上的秋香色金蟒靠背上,懒得睁眼,任由茯苓跪在脚凳上,拿着银勺喂自己。
裴仪透过铜镜,恰好撞见身后沈鸾懒散的一面。
女孩慢悠悠,闭着眼睛回复她的话:“阿衡没说,不过想来,宫中也不会扣着一位天竺公主的尸首不放。”
虽是如此,然裴仪还是愤愤不平,地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踩上去软绵绵无声。
裴仪面色愠怒:“那就这么草草了事?好没道理。不过说来也怪,照那二王子的话,她是嫉妒你的美貌,那堤娅先前日日寻上我……”
裴仪怒气冲冲,攥紧手中的丝帕生闷气:“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敢情她是觉得你比我……”
对上沈鸾潋滟一双笑眼,裴仪赌气将话咽下,别过脸不语。
茯苓半跪着,手上端着的山药泥,沈鸾只用了半碗,推手不肯再吃。
茯苓好声好气劝着人:“好歹吃一点,昨儿睡了一天,都未曾进膳。”
茯苓和绿萼还算运气好,金吾军赶到的时候,恰好将她二人从火海中解救出来,未曾受重伤。
紫苏就没这般好运气,现下还在榻上昏迷不醒。
沈鸾推开青瓷碗,拿巾怕轻拭唇角:“紫苏如何了?”
裴仪眉眼低垂,眼角自流露出悲哀之色:“还是那样,不过太医说她今日脉象平稳些,若是快的话,兴许明日就能醒来。”
裴仪低声呢喃:“若非不是我,她也不会如此。说起来,当日救我出来的,还有五弟身边一个小太监。”
沈鸾杏眸眨动:“……裴晏?”
裴仪点头:“名唤李贵那个,看着怯弱胆小,不想他竟敢冲入火海。”
沈鸾:“……李贵?”
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瘦弱的影子,以前见他,确实一直跟在裴晏身边。沈鸾头一回见他,他还在受一个大太监的欺负。
她歪靠榻上:“倒是想不出,他还有这样的胆子。”
裴仪撇撇嘴:“幸好当时五弟和他在附近,要我说,那堤娅死不足惜,我也是刚知道,她在天竺……”
裴仪凑上前,悄声道,“她在天竺,杖杀了多个美人。只要比她好看的,都叫她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