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沈鸾脸上来回打量,裴仪喃喃:“也幸好她自己坠楼死了,否则她看着你这张脸,定会再下狠手。”
沈鸾目光稍怔,忽觉哪里不对劲:“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会轻易坠楼吗?”
裴仪弯唇:“你倒是和皇兄想得一样,不过大理寺已经验过了,确实是堤娅本人。且八宝阁出事后,那驿站就叫金吾军包围起来,里头的人一个不少,总不能她还能凭空变出一个公主出来罢?”
“不说她了,我听皇兄说,你想给五弟送美人?”
裴仪抚掌大笑,“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若是送二哥我还能懂,可是五弟……”
沈鸾上前挠裴仪胳肢,她自己先掌不住,笑出声:“有这般好笑吗?”
裴仪哪里知道,裴晏对自己的那些心思呢。
“怎么没有!”裴仪眉眼弯弯,“就算是话本,也没有给救命恩人送美人的。”
话本中,都是jsg以身相许的。
话犹未了,裴仪忽觉自己说错话,忙收了声:“你若是想找美人,也该找二哥才是。”
沈鸾双眼亮起:“倒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他。”
裴仪抚掌:“到底也不算多大事,我替你说一句就是了。这京城论红颜知己,哪有二哥一人多?”
沈鸾点头:“这话很是。”
夜色低垂,窗外飘着细碎雪花,裴仪唤人起了斗篷来。
紫苏不在,陪在裴仪身侧的是一个眼生的宫人。
沈鸾瞧一眼那人手上的狐狸里玄色斗篷,轻摇摇头:“那么多的斗篷,怎么偏偏就拿了这件来?”
裴仪爱俏,最讨厌的就是灰扑扑的颜色。
宫人拿着斗篷,迟疑不敢上前。
往日裴仪只让紫苏近身,她们几个只在二门伺候。裴仪出门穿什么爱戴什么花,她们一概不知。
此时低垂眉眼,泫然欲泣。
早间出门时,裴仪还因此发了一通火,不想此时又做错事。
宫人双膝跪地:“公主恕罪,奴婢马上回去,重新换……”
“罢了。”裴仪懒得再看一眼,她甩袖,“就没见过你们这般蠢笨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赶明儿我回了母妃……”
“吓唬她们作甚?”
沈鸾招招手,叫绿萼取了自己的朱红羽纱面的鹤氅来,亲给裴仪披上。
“这是尚衣局新做的,我还未曾穿过。”
沈鸾手指纤细,寝衣熏着藏香,站得近,丝丝缕缕的藏香气萦绕在裴仪鼻尖。
她下意识屏气凝神,只怔怔盯着沈鸾低垂的眉眼瞧。
沈鸾好笑抬眼:“你看什么呢,都魔怔了?”
裴仪别过脸,随口:“你这寝殿点的什么香,怪好闻的。”
沈鸾莞尔:“不就是先前阿衡送来的。”
裴仪摆手:“那算了,我才不和你二人用的一样。”
……
天阶下着小雪,雪珠子飘落,洒满廊檐。
秋月撑着油纸伞,提裙款步,缓慢至裴衡走来。
她轻轻叹口气:“殿下还是回去罢。”
裴衡温声:“母后还是不愿见我?”
那日裴煜一意孤行,下山寻沈鸾,皇后已发了一通火。
而后裴衡欲跟着去悬崖,皇后苦苦哀求,都换不得裴衡回心转意。皇后一时气急攻心,打了裴衡一巴掌。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肯见裴衡。
每每裴衡来,皇后都闭门不见。
秋月为难,看一眼天色:“娘娘已经歇下了。”
裴衡颔首,并不多加为难:“那我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秋月福身,恭送裴衡离开。
皑皑雪色,银装素裹,来福推着裴衡,小心翼翼行在廊檐下。
忽而撞见宫门处匆匆跑来一人,那人一身圆领窄袖长袍,天还下着雪,裴煜也未曾撑伞,冒雪前来。
抬眼遥遥瞧见裴衡,裴煜大步往前,随手拂去肩上的雪珠子。
“母后还是不肯开门吗?”
裴衡回以一笑。
裴煜了然,不上赶着讨人嫌,替了来福位置,轻推裴衡往前走。
裴衡看他一眼,斗篷不穿,油纸伞也未撑,他无奈叹气,叫人取了鹤氅来。
裴煜拒绝:“我不穿这个也行的。”
裴衡皱眉:“不是刚传了太医?都多大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爱惜身子?”
裴煜一时嘴快:“我传洪太医是为着……”
裴衡继续盯着他。
裴煜讪讪:“我传他来,不是身子欠安。”
他只是有事问洪太医而已。
一语未了,裴煜忽然垂首:“皇兄,你可知……沈将军的眼睛可曾患过什么病?”
裴衡狐疑:“……沈将军?”
他摇摇头,“未曾。”
裴煜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到此事,裴衡拢眉:“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可是沈将军……”
“没什么,随口问问而已。”
裴煜笑着垂眸,掩去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厉色。
洪太医说,夜盲都是生下就有。
那沈廖岳的夜盲,是何时患的?
……
这个年注定过得不安稳。
先是二王子的侍从莫名其妙被杀害,再有堤娅公主叫人纵火,欲对长安郡主和三公主下毒手。
虽然堤娅公主已经坠楼而亡,然宫中仍是人心惶惶,深怕又出别的变故。
沈氏不放心沈鸾,今日又递了牌子进宫。
那伤药是太医院开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两三日功夫,沈鸾手心的伤疤已经不见。
沈氏垂眼,觑沈鸾手心,长松口气:“还好好全了,若是留下什么疤,那可真是罪过了。”
话落,又忍不住悄声,说那堤娅公主心思歹毒,怎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去害别人。
沈氏说着,又忍不住抬手拭泪:“我的卿卿真是受苦了,幸好你安然无恙,没叫那起子坏心肠的人如愿以偿。”
她搂着沈鸾双肩,眼睛哭得通红。
“母亲莫再哭了。”沈鸾叫人端来沐盆,亲自为沈氏褪去手镯,挽起袖子,拿了巾帕为沈氏净脸。
“若再哭下去,家去后父亲瞧见,定说是我的不是。”
沈氏破涕而笑:“瞎说,你父亲何曾说过你。”
沈鸾笑笑,亲自端来西湖龙井:“这是拿去年谷雨之日存下的雨水煮的龙井,母亲尝尝。”
沈氏笑着接过,终将堤娅公主那事抛在九霄云外,只从怀里揣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她小心放在沈鸾掌心:“定是佛祖庇佑,卿卿才得以脱险。”
沈鸾先前带的平安符在被天竺人追杀时掉落在荒野,沈氏又重新替她求了一个。
又亲自给她戴上。
目光瞥见沈鸾身前挂的狼牙坠子,沈氏一笑:“六皇子手脚竟这般快,连这都送来了。”
“可不是。”沈鸾笑眼弯弯,一双琥珀杏眸缀满星光灼灼,“这穗子还是他自己弄的,母亲瞧瞧好不好看?”
“六皇子做的,自是好看的,也难为他手巧。若是换了你……”
提起沈鸾的女红,沈氏又忍不住弯唇,“说起女红,我倒是忘了问你,先前那嫁衣,你可曾试过了?若是不合身,母亲再叫人送回江南改改。”
……嫁衣。
猝不及防,沈鸾又想起裴晏那一夜突然出现在自己闺房。他身影颀长,一双黑眸似深潭望不见底。
手腕隐隐作疼,像是裴晏紧攥着自己。
沈鸾怔怔,出神。
京中民风开放,前朝有位公主虽尚了驸马,然府上依然面首无数,供公主消遣玩乐。
然那夜裴衡碰过的唇角,阿衡还从未碰过。
沈鸾心不在焉。
沈氏当她是害羞,并未多加催促。
忽听门口猩红毡帘被人挑起,绿萼款步上前,轻声道:“郡主,五皇子来了。”
……五皇子。
裴晏。
心口骤停,好似又回到那一夜,适才所想又一次闯入脑中。
沈鸾愤愤,一时之间,竟忘了对方曾经救过自己:“他来做什么?”
绿萼唬一跳。
明明前几日,沈鸾提起五皇子,还是和颜悦色的,怎的如今又换了一副面孔。
她福身,轻声提醒:“说是那日八宝阁纵火一事还有蹊跷,想问郡主一二。”
沈氏闻言:“既是正事,卿卿去去也无妨,母亲在暖阁等着卿卿就好。”
蓬莱殿香烛辉煌,光影摇曳。
沈鸾扶着绿萼的手,缓缓往花厅行去。
博古架后,裴晏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手指骨节分明。
闻得脚步声,裴晏轻轻抬眸。
明亮烛影落在他凌厉下颌处,那双乌黑眸子如记忆中深沉。
沈鸾放缓脚步:“五皇子前来,可是有事?”
裴晏懒声:“嗯。”
沈鸾原以为八宝阁是个幌子,不想裴晏竟真的是有正事前来,细细问了一番。
沈鸾心口疑虑消散,忽听裴晏屏退众人。
沈鸾拢眉:“绿萼是我的贴身侍女……”
裴晏淡声:“只是问一句话,郡主不必多虑。”
事出有因,且他们还在花厅,人来人往的,裴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此处做什么。
斟酌片刻,沈鸾终点头,叫绿萼去廊下候着。
沈鸾缓缓回首:“五皇子这下可放心了?”
案几上立着一个双耳兽面三足香炉,青焰未尽,隔着海棠花窗,隐约可见院中几株红梅俏生生。
裴晏声音低低:“我宫中的美人,是你送去的?”
沈鸾眨眨眼,忽而方想起这事是裴仪揽了去,说是替她去寻裴冶。
没想到二皇子动作竟如此快。
不过几日功夫,已寻得十来位美人,个个婀娜多姿,人比花娇。
沈鸾迟疑片刻,点头:“是。”
她细细将托了裴冶一事告知,“这事还是二皇子帮的忙,若是你……”
裴晏面无表情:“我一个都不喜欢。”
沈鸾讪讪:“那我再替你寻些别的……”
话音未落,倏地眼前有一道黑影掠过,眨眼之际,裴晏已行至沈鸾身前。
他修长手指轻抬起沈鸾下巴,不由分说扼住她下颌。
沈鸾动弹不得,jsg只拿眼瞪人,她着急不安:“绿萼还在廊下!”
“那有如何?”
沈鸾急急:“我说过,你救我,我自然把你当朋友。”
然至多,也只是朋友。
她心中早有人,不可能再装上裴晏。
“……朋友?”
裴晏扬眉,眉宇间化着淡淡一丝笑,他垂首,薄唇掠过沈鸾耳尖。
“卿卿未免太天真了点。”
“若是朋友,会时时刻刻想亲你,想拥你入怀,想撕碎你衣裳,想日日夜夜同你做那画本上所画之事,叫你日夜都只能待在榻上,一刻也离不得我身。”
白净手指轻抚过沈鸾眉眼,一点点往下,“我记着卿卿是看过那画本的,幽谷……”
……
抄手游廊迤逦弯曲,沈氏扶着侍女的手,快步朝花厅走去,她脸上焦虑。
“这猫儿怎的如此怕生,一溜烟就跑个没影?我眼花,你瞧瞧它是不是往花厅跑去?”
沈鸾惯爱那猫儿,若是不见了,沈鸾定是难受。
侍女踮脚遥望,温声宽慰沈氏:“许是猫儿认主,跑去花厅找郡主了,夫人不必着急,奴婢陪夫人过去便是。”
第五十三章
夜色笼罩的蓬莱殿, 小雪飘摇。
院中红梅傲立,摇曳身影刻在海棠花窗上。
丝丝缕缕的冷意自足尖腾起,很快, 遍及全身。
下颌生疼,没有靶镜照着, 沈鸾也能猜出那上面定是留了红指印。
母亲的话顺着抄手游廊, 遥遥传来。
一步一步好似踩在沈鸾心口。
沈鸾瞳孔骤缩,为裴晏露||骨的话, 也为游廊下朝这边行来的母亲。
“裴晏, 你松开我……”
扼在自己下巴的手指不松反紧。
裴晏步步逼近,凌厉眉眼骤然在沈鸾眼中放大。
他唇角笑意似有若无,只轻飘飘一眼, 顿时叫沈鸾不敢再乱动。
裴晏刚刚说的什么?
……画本?
沈鸾猝然惊呆,后知后觉,裴晏这话背后的意思。
那画本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裴晏怎会知道?
难不成那一夜他就在自己院中,看着自己秉烛点灯……
羞恼和气恼一并爬上沈鸾双颊, 怒意渐起, 沈鸾恼羞成怒:“你居然、居然……”
手脚胡乱蹬着,沈氏的声音由远及近, 沈鸾听见母亲的声音,听见她在廊下问绿萼为何站着,听见她……一步步走来。
金缕鞋踩在台阶上,只需再往前走几步……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沈鸾忽的挣开裴晏的束缚, 她站起身,惊魂未定, 胡乱甩袖之际,案几上高高立着的汝窑美人瓢倏地被沈鸾甩落在地。
只听一声清脆声响――
再之后,是汤圆白色身影一晃而过。
一团奶白色疾速朝沈鸾飞奔而去,又在看见沈鸾身侧站着的裴晏时,急急刹住脚。
往后退开一步,纵身一跃,跳到身后高高的博古架上。
满地的碎片狼藉,随之而来的是沈氏焦急不安的声音。
她步履匆匆迈入花厅:“发生何事了?”
瞧清地上的一幕,再看看博古架上舔着爪子的波斯猫,沈氏攥紧巾帕,捂住心口,忙不迭往沈鸾走去。
“没伤着罢?都是我不好,刚想着给这猫剪指甲,没的吓坏了它。”
沈氏朝裴晏福身:“妾身见过五皇子。”
裴晏颔首:“夫人请起。”
沈氏笑笑,满含歉意:“是我的不是,没的叫这猫儿冲撞了五皇子。”
宫人躬身进了花厅,很快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夜色空寂,天上如搓棉扯絮,雪珠子簌簌扑了一脸。
缂丝盘金屏风前,沈鸾面色淡淡,再无先前的温和,她眼底还藏着愠怒:“五皇子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宫去,省得天黑撞客。”
声音冷淡,赶客之意显而易见。
好歹是沈鸾的救命恩人,又是皇子,沈氏不好拂裴晏的面子,只歉意笑笑。
又拽着沈鸾衣袖,悄悄睨她一眼。
沈鸾别过脸去,不理会。
裴晏笑而不语,拱手起身离开。
临行前,还不忘轻轻瞟了沈鸾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