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寒毛直立,沈鸾想都不想:“不用了!”
反应之大,倒叫裴衡唬了一跳。
宴上细细琴声传来,悠扬婉转,似细水流长。
檐角下悬着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随风摇曳,斑驳光影绰约。
心跳呼之欲出,沈鸾眉眼低垂,强撑起唇角:“待我画完灯笼就过去,左右也在那,跑不了。”
恰巧有宫人踏着青板路来,说是皇后娘娘寻裴衡有事,裴衡不宜久留,略说了一番,叫人推着自己离开。
寂寥夜色中,他望着和沈鸾并肩站在一处的裴晏,深黑眸子渐渐染上厉色。
指间的青玉扳指攥紧,快要被自己震碎。
若是当时他没从马背上摔伤一双腿……
裴衡眼中晦暗阴沉。
宫人不曾见过裴衡这般,吓了一跳。
然只是一瞬,眨眨眼再看,裴衡眼中又再次露出温润之色。
宫人拍拍心口,道果真是自己错觉。
宴席上舞姬身姿曼妙,声乐悦耳。皇后端坐在上首,满头珠翠熠熠,雍容华贵。
秋月端着黑漆描金杯盘,福身伺候皇后用茶。
染着石榴红的蔻丹拿起霁蓝釉茶杯,尚未饮上半口,忽见裴衡遥遥行来。
皇后将茶杯重新搁下,眉宇间温柔慈爱:“衡儿,来母后这。你弟弟不在,也就你能陪我了。”
皇帝闻言,笑着朝皇后投来一眼:“皇后是想煜儿了?”
皇后笑言:“臣妾自是想他的,今早煜儿才叫人送了玫瑰酥酪来,说是路上瞧见,想着好吃,所以也给臣妾带上一份,也难为这孩子有这样的心。”
皇帝叠声笑:“这孩子也忒偏心了,只记挂着他母后,不记得朕了。”
皇后眉眼带笑:“怎会,陛下疼他,煜儿自是记得的,衡儿也是。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衡儿、衡儿?”
裴衡心不在焉,少顷,方回神。
皇后捂唇笑:“想什么呢,母后唤你都没听见?”
皇帝手擎酒盏,亦朝裴衡望了过去,目光若有所思,好似因裴衡的走神心生不悦。
裴衡拱手:“母后恕罪,儿臣适才只是想到长jsg安了。”
皇帝脸色缓和,叫人重新斟酒:“长安怎么了?”
裴衡笑得温和:“先前儿臣去寻长安,见她正为送五弟的灯笼发愁苦恼,不知该添些什么上去。”
皇帝拂袖,不以为意笑笑:“不过是小事罢了,哪里值得她费心,叫人唤她来。大不了,叫画师添上几笔便是。”
裴衡垂首低眉,眼底笑意尽数敛去,他温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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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皑皑白雪覆盖,虽是上元节,然军营值守的金吾军却半点也不敢懈怠。
严阵以待,铁马金戈。
直到有人换班值守,一直挺立如松柏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几名侍卫勾肩搭背,眉开眼笑,在夜色中穿行。
商量着等会去哪里讨酒吃。
其中一人满脸堆笑,笑盈盈摆手:“不了不了,我家娘子今日做了元宵,就等着我家去吃呢。”
众人哄笑连连,然笑声背后,却皆是羡慕:“果然有家室的就是不一样,兄弟们听哥一句,今日且饶过他这一回,赶明儿就叫他请哥俩几个吃酒!”
“好!”
“好!”
众人不约而同撑掌大笑,目送那人步入夜色。
转身上马,忽见沈廖岳遥遥走出营帐,众人不敢耽搁,忙不迭下马请安:“将军!”
沈廖岳摆手,兴许是上了年纪,他近日沧桑许多,鬓角也有了银发。
沈廖岳背着手:“不必多礼。”
裴煜今夜忽的派人说,说是有事商议。
沈廖岳提着一盏羊角灯,光影明亮,为茫茫雪地撑起半隅光亮。
雪珠子飒飒自天上飘落,玄色斗篷沾上雪,沈廖岳步履缓慢,一步一脚印,缓缓在夜色中穿行。
夜色朦胧,雪珠子乱了视线,沈廖岳半眯起眼,脚步更慢。
晦暗雪色中,忽而有一人匆匆自裴煜帐中冲出,一个不慎,竟将沈廖岳手上的羊角灯撞翻在地。
那宫人连连跪地求饶。
夜里风大,且还下着雪,那羊角灯掉落在地,光焰很快泯灭。
周遭忽然陷入黑暗,雪色连天,沈廖岳眼中瞳孔骤紧,下意识攥紧双拳。
他强忍住心中不适,放缓声音:“无碍,你请来罢。”
眼前模糊不清,沈廖岳不敢再往前半步,他心口狂跳。
只凭着往日记忆,遥遥朝裴煜的营帐望去一眼,右眼跳动不止。
连日来的举动如走马灯在眼前一一掠过,沈廖岳不敢马虎,细细回想一番。
难不成是上次在深谷,叫裴煜看出端倪?
沈廖岳眉头紧皱,那宫人哆嗦着站在一旁,身影单薄瘦弱,瞧着还是个半大孩子。
颤颤巍巍站在一边,等候沈廖岳的发落。
“你……”
沈廖岳想叫那人回去重提一盏灯笼来,又怕这人是裴煜叫来试探自己的。
他上下打量着宫人,只知道是个生面孔,自己以前从未见过。
“你这是……要回宫里去?”
宫人打千儿请安:“是,奴才是蓬莱殿服侍长安郡主的。”
原是沈鸾身边的。
沈廖岳悄松口气,又好奇:“既是长安身边伺候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宫人瞧沈廖岳温声,眉目温和,稍松口气,终不再打着寒战。
他笑笑:“奴才虽在蓬莱殿伺候,然平日也不过是做些洒扫的活,今日若非宫中摆宴,事多,也不会叫奴才来。”
这话倒是有理,沈廖岳点点头,正欲细问一番。
忽听营帐内传来一声清朗的笑声:“……是沈将军吗?”
厚厚的毡帘掀开,裴煜大跨步自营帐走出,一身石青圆领花卉纹长袍,裴煜手中还提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
他脚踩高腰靴,身影颀长。
烛光耀眼,周遭瞬间亮堂。
沈廖岳眉宇间染上喜色,微不可闻松口气。
裴煜不动声色,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只笑笑,打着灯笼出来迎人。
瞧见地上摔坏的羊角灯,裴煜唤人前来收走,又将手中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递到沈廖岳手中。
沈廖岳连声推辞:“六皇子,这万万不可。”
裴煜笑弯眼,下巴朝前一点:“将军何不看看这灯笼上的画?”
沈廖岳狐疑垂首,忽而眼睛睁大:“这是……长安画的?”
裴煜大笑:“正是。长安托人送来两盏灯笼,叫我帮着转交。我想着帐中还有宫里赏赐的吃食,何不叫将军前来,共赏佳肴。”
沈廖岳拱手:“多谢六皇子。”
“将军客气了。”
裴煜眼睛笑弯,脸上的笑容挑不出半点错处,他侧身让沈廖岳前行:“将军,请。”
雪色漫天,沈廖岳转身的一瞬,裴煜眼中的笑意霎时消失殆尽。
他和身侧低着眉眼的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又步履轻快,跟上沈廖岳的脚步。
两行脚印很快掩藏在茫茫雪色中。
……
负责给裴煜送去灯笼的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太监,无足轻重。
闻得那人回禀说灯笼已送至六皇子手上,沈鸾点点头,说一句知道了,又叫绿萼取了赏银来,赏那人。
小太监点头哈腰,躬身退下。
裴仪坐在沈鸾身侧,悄悄递眼过去,孔雀翎盘金团扇半遮脸,望半天,仍是看不出沈鸾在那灯笼上画了何物。
裴仪忍不住,悄无声息坐直身子。
可惜沈鸾案前的乌银洋錾自斟壶挡着,裴仪看不真切。
她朝紫苏使了个眼色。
紫苏心领神会,躬身行至沈鸾身侧,她笑涔
涔:“郡主,这天冷,冷酒喝不得,奴婢叫人拿去烫滚滚的,再送来。”
沈鸾侧面望她一眼,点头应允:“撤下罢,这酒我也喝不惯。”
紫苏低声道了声是。
裴仪眉开眼笑,没了那乌银洋錾自斟壶挡着,她自可瞧得真切。
孰知沈鸾忽然伸手,将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拿远了去,裴仪瞠目结舌,愤愤攥紧手中丝帕。
沈鸾就是故意的!
她别过脸,再不往沈鸾那投去一眼。
茯苓和绿萼站在身后,只捂嘴偷笑。
宴席过半,皇帝携文武百官离席,太液池两岸早有驾娘候着,等着传唤。
湖面上静静淌着几艘画舫,还有几只棠木舫,皆是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这原是皇帝瞧先前沈鸾为裴衡点的天灯有趣,也叫人寻了画舫来。
皇帝携皇后及后宫嫔妃欲共上一艘,他转身:“……长安呢?”
皇后福身,笑着答话:“长安和仪儿瞧着那棠木舫稀奇,说是要坐着瞧瞧。陛下请看,那两人都在呢。”
顺着皇后手指望去,果真见沈鸾和裴仪在侍女陪同上,缓缓踏上那棠木舫。
棠木舫摇摇晃晃,湖面上涟漪如荷花铺陈而开。
入了夜,那棠木舫比不得画舫精致暖和。
静妃连连摇头:“仪儿也太胡闹了,这大冷天,怎可带着长安去那处,那棠木舫轻轻,若是不小心摔着亦或是掉进湖中,可不是闹着顽的。”
一语未了,又叫宫人唤裴仪和沈鸾回来。
皇帝抬手制止:“罢了,他们爱顽,就叫他们顽去,左右在一处,且这还在宫中,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也太谨慎了些。”
静妃脸上讪讪,福身道了声是:“是臣妾多心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摇头,脸上隐隐露出几分不悦:“好好的日子,提这话做什么。”
他甩袖,转身头也不回。
徒留静妃怏怏站在原地,尴尬不已,只低头恭送皇帝离开。
一众人浩浩荡荡,在静妃眼前经过,登上画舫。
直至人静夜凉,静妃方抬起头,一双眼睛如杏仁通红。
侍女仔细搀扶着她:“娘娘,夜里风大,小心风吹着眼睛。”
静妃拿丝帕,悄悄拭去眼角泪珠,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知道了,仪儿那……罢,平白惹得人生厌,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侍女垂首,低眉不敢言语。
太液池两岸石栏上皆挂着各色花灯,远远瞧着,宝光十色,熠熠生辉。
湖面亮如白昼,且还有宫人守着,紫苏也是个叫她放心的。
静妃轻声:“回宫罢,我也乏了。”
……
夜色阑珊。
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也被沈鸾带上棠木舫,茯苓搀扶着沈鸾,捂唇偷笑。
“郡主何不告诉三公主,这灯笼本就是要送给她的。”
沈鸾剜她一眼:“不许你说。”
她扬起头,“何况谁和你说,这灯笼是给她的,就不能是我自己画着顽?”
茯苓抿唇笑,满脸揶揄之色:“自是可以的,郡主想送给谁就送给谁,若是瞧不顺眼了,远远的丢在这湖中,也是可行的。”
沈鸾笑睨她一眼:“也就你敢这般和我讲话!若换了别人,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茯苓连声笑。
棠木舫比不得画舫稳重,驾娘撑着竹篙点开,那棠木舫立马摇jsg摇晃晃,在湖面上飘荡。
茯苓忙不迭攥紧沈鸾,欲扶着她回舱中:“郡主,这儿风大,若受凉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沈鸾不以为然:“只是站一小会,有什么要紧。”
她抱紧手中的小手炉,“你如今也太像绿萼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身边又多出一个绿萼。”
绿萼站一旁:“郡主惯会拿人取笑,赶明儿吹着了风,身子不爽利,可别嫌那药汁苦涩,不肯尝一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沈鸾可听不得吃药这话,她摆手:“罢罢,我回舱里坐着便是。”
垂首一看,舱内并无裴仪的踪影。
原是她还在和沈鸾赌气,远远站在那船尾,不肯叫沈鸾瞧一眼。
沈鸾也不理,躬身进了棠木舫。
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只沈鸾等了这半日,也不见裴仪欲进舱内。
她抬首:“茯苓,你……”
舱内点了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壁灯,光影摇曳,适才晦暗,沈鸾未曾看清茯苓脸色的难看。
这会子瞧清,唬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沈鸾着急。
茯苓顾不得回话,福身,而后匆匆跑至船头,抱着心口干呕几声。
沈鸾脸色巨变。
裴仪和紫苏闻得声音,赶忙过来瞧瞧:“发生何事了?”
都是宫中娇生惯养的贵人,自是对晕船一事一概不知。
驾娘颇有经验,竹篙子一点,忙不迭上了岸:“回两位主子的话,这位姑娘只是晕船,稍作将息即可。”
沈鸾叫人,将茯苓扶至那石墩上,没了那棠木舫的晃悠,茯苓脸色果然红润许多。
她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奴婢无大碍,郡主快些回船上,等会还有天灯要看呢。”
沈鸾不放心,叫绿萼也留下。
茯苓大惊失色:“使不得,若是郡主出了事,奴婢以死谢罪都不能够。”
“好好的日子,提这死啊活啊做什么?”
沈鸾蹙眉,伸手戳戳茯苓脑门,“且我这一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哪里就去不得了。真真是你和绿萼呆久了,也学了她那一套婆婆妈妈。”
茯苓不敢支声,又去看绿萼。
绿萼也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照做,又拜托紫苏多看着点。
紫苏莞尔一笑:“你放宽心,我做事你还不知道,定将郡主好好送回来。”
竹嵩点开,棠木舫又一次滑向船中央,许是先前耽搁的缘故,驾娘划船比之先前快了些。
棠木舫在水中飘荡,遥遥的瞧见前方香烛辉煌的画舫。
沈鸾望向那驾娘:“何不追上去?”
驾娘满脸堆笑:“郡主不知道,这棠木舫快不得,再快,就得翻了。”
沈鸾闻言,只能讪讪作罢。
受人之托,紫苏当然不敢偷懒,尽盯着沈鸾瞧。
一会往那香炉添香饼,一会又怕沈鸾受寒。
沈鸾哭笑不得:“我才少了一个绿萼,不想又多了一个你。”
视线穿过茫茫夜色,沈鸾莞尔低声:“你不去陪着你主子,跟着我作甚?”
紫苏垂目敛眉,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被裴仪叫来的。
沈鸾心知肚明,余光瞥见那角落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她笑笑,叫紫苏拿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