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未见,裴仪和沈鸾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日夜兼程,昨夜又叫裴晏抱着啃了那么久,沈鸾身心俱疲,眉眼倦怠。
她昏昏欲睡:“祖宗,明日再说罢,我困了。”
裴仪不满:“你如今身子怎么那么弱了,你以前……”
话犹未了,身侧人已沉沉陷入梦乡。
长夜漫漫,雾霭沉沉。
远处钟楼传来重重三声响,殿中未掌灯,只有斑驳光影映在窗纱上。
借着窗外冷冽的月光,裴仪目光悠悠,在沈鸾脸上细细打量。
她轻轻地,轻轻地碰了下沈鸾的睫毛。
纤长的睫毛颤动,沈鸾不满嘀咕一声,背对着裴仪,又沉沉睡去了。
她自然没看见,身后那人偷偷勾起唇角。
裴仪莞尔,无声一笑。
她低声呢喃:“真的……不是梦啊。”
许久未在裴仪宫中留宿,沈鸾只记得自己这一夜睡得并不安慰,迷糊之际,好像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这天本就热得厉害,那人身上还如滚烫火炉一般。
沈鸾不满皱眉,下意识轻推了推眼前的人。
青纱帐幔遮掩,沈鸾口中小声嘀咕。
“别闹了。”
“……裴仪。”
那声音极轻,却还是精准落入那人耳中。
沈鸾推开的动作并未得到半分的成效,与之截然相反的,那人愈发搂紧自己。
手劲极大,差点勒得自己喘不过气。
通身的热浪翻涌,似要将人烧灼。
沈鸾忍无可忍,一双柳眉轻轻蹙着,她扬高手,手上没个轻重。
忽听啪的一声,一声轻轻的耳光骤然在耳边落下。
满室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沈鸾一惊,忙不迭睁开眼。
茫茫夜色中,一双深黑如墨的眸子突然闯入视线。
裴晏眉眼清淡,漫不经心朝沈鸾投来一眼,他一手揽在沈鸾腰间,面不改色。
好似刚刚的耳光,只是沈鸾的错觉。
左右环视,却是裴晏的寝宫,然沈鸾如今却无心纠结此处。
她讪讪望向身前的人:“你,没事罢?”
她刚才手上没个准道,且半梦半醒,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沈鸾凑近了瞧,殿中未掌灯,看不清究竟。
沈鸾忧心忡忡:“可是打疼你了?”
裴晏盯着人,一言不发。
沈鸾破罐子破摔,将脸凑了上去:“若不然,你也打我一下……”
她双眼紧闭,鸦羽睫毛轻轻颤动。
然等来的,却是一记很轻很轻的吻。
第九十八章
万籁俱寂, 月影横波,空中淡淡花香萦绕。
落在颊边的那抹温热极轻极轻,似稍纵即逝的礼花。
沈鸾震惊瞪圆眼睛, 猝不及防,对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剑眉星目, 一双黑眸幽深, 又似平静的湖水下藏着波涛汹涌,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你……”
话犹未了, 忽的一阵天旋地转, 三千青丝轻垂在枕上,沈鸾望见头顶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幔,望见帐幔上悬着的鎏金七彩琉璃铃。
锦衾拥在身上, 裴晏拥着她入怀,他淡声:“睡罢。”
夜色朦胧,隐晦光影透过窗纱, 悄无声息洒落一地。
帐幔内,沈鸾瞪圆一双凤眸, 纤长的睫毛落下一整片的夜色。
似不可置信一般, 沈鸾偏过头,借着月色悄悄打量裴晏。
高挺的鼻梁往下, 是那张总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薄唇。
不知想起何事,沈鸾倏然红了双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裴晏瞧。
光影洒落不见的地方, 是裴晏一双紧闭着的眸子。
京城虽比不得青州, 酷暑难耐,热得透不过气。
然到底还是入了夏, 纵是夜间,气温仍居高不下。
寝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冰盆,若非洪太医一再劝阻,沈鸾还想着多摆上两盆。
夜风循着那冰凉之气,丝丝缕缕飘荡至帐内。
倏然,耳边轻轻落下一声笑。
沉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那双黑眸染上浅浅笑意,他勾唇侧目:“……卿卿还没看够?”
裴晏偏首,霎时,他和沈鸾只剩下咫尺之距。
气息交错,透过那双漆黑瞳仁,沈鸾清楚看见那里面盛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树影风动,远处遥遥传来古朴庄重的钟声。
沈鸾红了耳朵尖尖,她别过视线,心虚否认:“我何时看你了?且你闭着眼睛,怎知我就是在看你。”
越往下说,沈鸾胆子越大,然转身对上裴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忽然哑了声。
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鸾轻咳两三声:“你……裴仪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沈鸾一手撑着脑袋,细细和裴晏分享白世安的种种恶行:“裴仪说他去了斗春院,这事是真的吗?”
裴晏对他人之事并无兴趣,只轻轻“嗯”了一声:“也许罢。”
沈鸾不满意:“什么是‘也许’,白世安不是你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吗,你当是了解他才是。”
沈鸾枕在双臂,半趴着和裴晏说话:“他去斗春院,究竟是为何?裴仪问他他也不说,总该不会是你让他去的罢?”
许是适才睡足了,沈鸾一张小嘴叭叭,不停歇。
裴晏双眉紧皱:“我为何要让他去烟花柳巷?”
“话本上写的呀。”沈鸾一本正经,“为掩人耳目,探子都是在那样的地方传达密信的。”
裴晏深吸口气:“没有。”他沉声,“他去斗春院和我并无干系,倒是卿卿……”
目光一点点在沈鸾脸上掠过,裴晏眼睛弯弯,气息尽数落在沈鸾脸上。
揽在沈鸾细腰上的手指收紧,裴晏轻笑一声,“卿卿往日看的是何话本,我记得先前你枕边……”
沈鸾先前枕边放着的虽是画本,然内容也是不堪入目。
沈鸾脖子根涨得通红,锦衾拉高,背对着裴晏,气汹汹:“我乏了!睡觉!”
这番掩耳盗铃的模样,俨然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猫。
裴晏唇角笑意深了些许。
……
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日上三竿之时,方悠悠转身醒。
窗下贵妃榻上坐着一人,裴晏一身玄色龙纹织金锦长袍,手中握着一书册,目不转睛。
闻得帐幔后O@动静响起,裴晏抬眼,漫不经心朝沈鸾投去一眼:“……醒了?”
锦衾拥着舒适,窗外虫鸣鸟叫,沈鸾一手扶额,未待神志清明,眼前的青纱帐幔忽的被人挑起。
那只手修长白净,指骨分明。
沈鸾稍稍一怔,后知后觉自己昨夜下榻的,是裴晏的乾清宫。
而她本该是在裴仪的寝殿。
大半夜身边睡着的人不翼而飞,还是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宫。且自己在裴仪眼中,还是“死而复生”的。
沈鸾战战兢兢,深怕裴仪以为昨日见的是自己的魂魄。
“坏了,我突然消失不见,裴仪定当怀疑是……”
话犹未了,殿门口倏然传来郑平的声音:“三公主三公主,陛下不在乾清宫,您这样擅闯陛下的寝殿……”
迤逦前行的游廊上,裴仪一身华丽繁复宫裙,她侧目,怒而瞪向身前拦着她的郑平。
“陛下若不在,郑平公公为何拦着我?”
广袖狠狠一甩,裴仪一双眼睛圆睁,“滚开!别怪我不客气。”
裴仪来势汹汹,大有今日不见到裴晏不罢休的姿势。
郑平一路追到裴晏寝殿前,双腿一软,差点给这位目中无人的小姑奶奶跪下。
木海棠花扇门紧闭,裴仪跪在门口台矶上。
她声音决绝,顺着那扇紧拢的木门,传至殿中二人耳中。
盥漱毕,沈鸾端坐在铜镜前,忧心忡忡。
然目光只是往外瞥了一眼,头顶立刻传来一声轻笑:“又歪了。”
簪花棒挑了胭脂,细细抹在裴晏掌中。指腹染了朱红,裴晏似是听不见裴仪的声音,只一心扑在为沈鸾描眉画唇上。
一门之隔,就是裴仪。
沈鸾又是着急又是担忧,抬眼催促裴晏:“裴仪还在殿外……”
指腹抵在红唇上,细细摩挲。裴晏动作慢条斯理,“再动,又歪了。”
“――裴晏!”沈鸾气极,横眉立目,她压低声音,“裴仪定是为和离之事来的,你……”
一语未落,那张喋喋不休的红唇忽然停下。
落在唇上的吻炙热滚烫,下颌高高扬起,沈鸾昂首,只觉气息都落入裴晏唇齿间。
先前好不容易抹开的胭脂都叫裴晏吃了去。
寝殿不时有呜咽声响起,似啜泣,又似低||吟。
寝殿外,日光洒落,裴仪一字一顿,任凭郑平再三劝说,依旧长跪不起。
她目光坚决:“今日见不着陛下,我定不会起身。”
蓦地,木扇门推开,裴晏逆着光,缓缓自殿内走出,jsg清冷的眸子寻不着半分的情绪起伏。
不知是在地上跪久了些,裴仪一时有几分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不然怎么觉得裴晏唇角,好像破了一道口子。
像是被谁咬坏。
裴仪骤然一惊,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她赶忙低下头:“陛下。”
镇定之后,裴仪又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忙不迭伏首跪地:“裴仪自知……”
“朕知道。”
裴仪错愕抬头,摸不清裴晏心中想法:“那陛下可容许……”裴仪咬唇,忽而下定决心般,“裴仪自知伤了皇家颜面,与白世安和离后,裴仪自请剃发为尼……”
“看来洪太医还未和你说。”裴晏淡声打断。
裴仪狐疑:“……什么?”
裴晏:“你腹中的胎儿,已两月有余。”
殿中哐当一声脆响,是沈鸾失手打翻了一个汝窑美人花瓶。
……
自那日裴仪被诊出有孕后,沈鸾不放心,干脆将人接到沈府居住。
府中上下井然有序,奴仆手持漆木茶盘,安静自廊檐下穿过。
已是掌灯时分,府中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裴仪慵懒倚在贵妃榻上,紫苏半跪在一侧,纤纤素手剥着挂绿。
那挂绿圆润晶莹剔透,是刚在水中湃过的,凉丝丝的,夏日吃最好不过。
沈鸾推门而入,瞧见这一幕,脚步匆匆上前,一把夺走裴仪手中的挂绿。
“这是刚在井水中湃过的,冷得厉害,你如何吃得?”
裴仪撇撇嘴,倒也没强求,摆摆手,让紫苏收走了去。
“我不过就这一个乐趣,你如今还管我。”
宫人自屋中退下,一时之间,裴仪屋中只剩下沈鸾和她二人。
那日半夜不见,幸好茯苓和绿萼寻了由头,说是沈府有事,沈鸾提前出宫去。
恰巧洪太医诊出自己有孕,裴仪心烦意乱,没往深处想。
沈鸾旁观瞧着,心下担忧。
自得知怀有身孕后,裴仪一直不声不响,一切照旧。该吃吃该喝喝,唯一没再继续的,是吵着和白世安和离。
沈鸾深吸口气,和裴仪对上视线,她目光缓缓落至裴仪腹部:“这孩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想要,我立刻让洪太医……”
“我不知道。”裴仪忽的出声,她眉眼低垂,视线在那腹上停留几瞬,复狠心离开。
她先前吃过避子药,按理说,这孩子本不该出现的,可是如今……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这孩子来得实在不巧,偏偏卡在她和离这个关头。且她之前吃过药,这孩子胎像不稳,若是不要,日后兴许再不能怀上了。
沈鸾从未见过裴仪这般憔悴,她轻轻将人搂入怀:“孩子的事,你是否还未和白世安道?”
裴仪轻哂:“自然,我和那负心汉有什么好说的,可别脏了我的眼睛。”
沈鸾:“那你是想……和离了?”
裴仪盯着沈鸾的眼睛,不语。
沈鸾心领神会:“你想和离后,独自生下这孩子?”
烛光摇曳,光影斑驳。
裴仪轻轻扯了扯嘴角,不曾想到头来,最了解的居然是沈鸾,就连她的母亲,也对她避而不见。
她苦笑了下。
沈鸾拿丝帕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这有何难,你若是喜欢,生下来我们一起养就是,就是不知我会多一个干儿子还是干女儿。”
裴仪轻啐一口,多日漫在眉间的双眉终于舒展:“不要脸,谁应承你了?”
她笑笑,又担心,“我只是担心,白世安若是知晓
这孩子的存在,定不会与我和离,到那时我又得……”
“这事你不必担心,交与我办就是。怀孩子辛苦,先前我……”
话说一半,沈鸾忽的想起裴仪还不知阮芸的存在,她笑着改口道,“先前我在途中瞧见一妇人,极为辛苦。”
“我知道的。”裴仪倚在沈鸾肩上,滚滚泪珠自眼角滑落,泅湿沈鸾的衣襟,“还好你回来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没看见,屋外一双沉沉的眼睛。
……
待紫苏伺候裴仪更衣睡下,沈鸾方悄声离开。
只是未待她走出院落,忽见紫苏匆忙自屋里出来,她一脸为难:“姑娘,主子刚又惊醒了,说是寻你不在。”
裴仪这几日噩梦连连,都是沈鸾陪着。
沈鸾莞尔:“无碍,我陪她就是,你去我院子,和绿萼说一声。”
紫苏眉开眼笑,应声退下。
长夜漫漫,沈鸾眼见紫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转身抬脚,忽而直直撞上一道身影。
沈鸾唬了一跳:“裴晏,你怎么会在……”
话落,忙伸手将裴晏拽入花障后,沈鸾左右环顾,不悦瞪裴晏一眼,“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裴晏目光阴沉:“你说三日后回宫。”
然三日之期已过,沈鸾还是陪着裴仪。
沈鸾无可奈何:“裴仪身子不好,我定是要陪她的。且公主府还有白世安在,我总不能放心她回去的。若是叫他看出端倪……”
裴晏不以为然:“她在宫中这么久,总不会一点小事就一蹶不振。”
沈鸾:“这话虽是真的,但她是我朋友,我总不可能弃她不顾……”
“阮芸是你家人,裴仪是你朋友。”裴晏淡淡抬眸,“卿卿,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