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加重一个“帮”字。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案沿上敲打,这双手,适才还攥着她握住……
红晕自颊边蔓延,沈鸾别过视线,她可没裴晏这般的厚脸皮,能堂而皇之将这事道出。
然闻得身后刻意压低的一声笑,沈鸾到底气不过,气呼呼剜了裴晏一眼。
“我是说帮你,但我也没说……”
思及最后裴晏紧攥着自己手腕,任凭沈鸾哭着哀求,也不肯让她松开半分。
沈鸾恼羞成怒,狠命瞪了裴晏好几眼。若是她当时松开,也不会沾了一手的脏污。
裴晏坦然自若,轻嗯了一声:“是我的错。”
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沈鸾偏过头,再不肯多瞧裴晏一眼。
忽闻殿外一阵O@,许是知晓沈鸾在殿中,故而那起子不重要的人,都让郑平拦在外头。
沈鸾只当是朝中有要紧事,唤人入殿。
郑平垂手侍立,满脸堆笑:“姑娘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郑平在殿前服侍已有一段时日,若不是什么大事,也断不会在殿外拉拉扯扯,早将人打发出去。
沈鸾拢眉:“不是大事,郑平公公怎么还满头大汗?”
郑平低垂着脑袋,心虚朝裴晏瞥去几眼,欲言又止。
这事裴晏一直瞒着沈鸾,本来瞒得好好的,偏偏适才那宫人过来,让沈鸾听见了……
郑平心虚至极,沈鸾双眉拢得更紧,转而去看裴晏:“……你有事瞒着我?”
……
长夜湿漉,沈鸾一头雾水,由着裴晏带着自己坐上步辇。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浩浩荡荡走在两侧。
皇城静静伫立在夜色中,沈鸾还当裴晏陪自己去的是蓬莱殿,然下了步辇,目光所及,却是一座前所未见的宫殿。
雕梁画栋,青松抚檐,却是比蓬莱殿还要富丽堂皇。
仰头望去,沈鸾一眼瞧见“鸣鸾殿”三字。笔锋苍劲,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显然,是出自裴晏之手。
沈鸾讷讷,脚步生疑:“这、这是……”
裴晏挽着她手,朝里走去,他声音不疾不徐:“本来想过几日再和你说。”
建宫殿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即可完工。
且这亭台楼阁,珠帘绣幕。淙淙水声流淌,顺着石桥往前走,两侧是白玉石栏,再往前,藤蔓缠绕,相互遮掩。
转过树荫,却是一面清澈湖水。那宫殿就立在水上,湖面环绕,听着水声,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崇阁巍峨,四方檐角挂着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早有宫人侍立在廊檐下,跪道相迎。
沈鸾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侧,殿中亮堂,寝殿置一面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格中设官窑青瓷冰裂纹水仙盆,一旁的天蓝釉花盆供着数朵莲花。
含苞待放,分外妖娆。
园中一草一木,皆是照着沈鸾喜好所置。
沈鸾屏退宫人,和裴晏相伴,缓缓在殿中踱步。
四面楹花窗子推开,雨声淅沥,点点滴滴落在湖上,沈鸾伸出手,接住了一抹夜色。
她侧过身,眉眼沾染笑意:“这宫殿,你是何时建的?”
裴晏漫不经心,缓缓转动手腕的迦南木珠。
如今沈鸾就在他身边,裴晏无需日日攥着那小木雕,睹物思人。
他轻声:“刚在青州找到你那会。”
沈鸾轻嗤,她撇撇嘴:“那若是我不肯随你回京呢?”
她嗓音轻盈,似空谷莺啼,伴着雨声悠悠落下。
一语未了,沈鸾猝不及防,跌落在一个炙热胸膛。
双手挡在身前,红珊瑚珠钗步摇晃动,四目相对,裴晏那双漆黑眸子顷刻落入沈鸾视线之内。
裴晏手指修长,轻而易举扼住沈鸾纤细白皙的后颈,手指顺着脊背往下,而后落在那盈盈一握的细腰上。
朝前一揽。
霎时,二人只剩咫尺之距。
沈鸾眼睛一瞬不瞬,纤长睫毛上下扑动。
裴晏薄唇轻启,哑声:“……你敢?”
沈鸾怔忪一瞬,随即别过视线,秋后算账:“怎么不敢?”她故意道,“陛下不是还打算采选秀女入宫吗?谁知道这宫殿……”
唇角被人重重咬了一下,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泄愤,裴晏嗓音喑哑,单薄眼皮低垂,指责:“没良心。”
大张旗鼓全国采选秀女入宫,还不是为了寻人。
沈鸾自知理亏,踮起脚,极轻极轻在裴晏唇角轻碰了下。
而后转过身,准备溜之大吉。
可惜为时已晚。
……
雨声朦胧,如影随形。
身后是楹花木窗,空中隐约有花香弥漫。
手指攥着裴晏衣襟,沈鸾高高扬起脸,任由裴晏在自己唇齿间取舍。
气息骤急,呼吸交叠。
殿中烛光明朗,映出两个相拥的人影。
夜已深,殿外除了淅沥雨声,再无其他。
沈鸾双足不稳,渐渐瘫在身前那人怀中。一墙之隔,就是守夜的宫人。
沈鸾双颊添了两抹绯红,怎么也抹不去。
少顷,裴晏拥着她,跌落在窗下的贵妃榻上。
锦衾柔软,沈鸾深深陷入被褥之中。
良久,难舍难分的两人终于松开。
裴晏一手撑在沈鸾枕边,气息沉沉,滚烫焦灼。
他目不转睛盯着沈鸾。
无需靶镜,沈鸾也只自己此刻的双唇定比殿中供着的红莲还要嫣红。
她低垂视线,目光所及,却是裴晏起伏不定的胸膛。
沈鸾又一次红了耳尖,转而抬眸,对上的,却是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偏头,颇为苦恼:“那些女子,你想如何安置?”
裴晏不以为然:“这有何烦恼,让她们各自归家即可。”
沈鸾皱眉:“这些时日大费周章,若是这般,恐怕有人会心生怨言。”
裴晏不急,只道:“卿卿想如何?”
“我先前在青州,倒是认得几位颇有学问的女子,若是她们也自幼饱读诗书,有先生亲自教导,将来入朝为官,不定会比男子差。采选已成定局,若是先叫那些女子入女学,待她们学有所成,蟾宫折桂,再入朝为官……”
沈鸾望着裴晏,静待下文。
裴晏沉吟片刻,方低声一笑:“这事卿卿想多久了?”
“也没多久。”沈鸾不肯承认自己在采选一事上吃过味,只捶着裴晏肩头,温声道,“……你觉得如何?”
裴晏敛住唇角笑意:“卿卿所言,不失为上上策。只是兴办女学一事,还得重长计议。”
裴晏正色,“何人入学,何人授课,再有,书册也得重新编纂。”
此事牵扯颇广,有待商榷。
沈鸾点点头,握紧裴晏双手,她笑笑:“我信你。”
长夜漫漫,窗外雨声不止。
沈鸾越性在鸣鸾殿住下,漱盥毕,倏地,紫檀嵌玉屏风后闯入一道黑影。
毛茸茸的一大团,朝自己飞奔而来。
沈鸾唬了一跳,定睛细看,方认出是自己先前养在蓬莱殿的波斯猫汤圆。
许是宫里膳食好,汤圆如今已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猫。
沈鸾唇角笑意渐深,抱着汤圆不肯撒手,临睡时还将汤圆抱上榻,爱不释手。
裴晏皱紧双眉:“你要同它睡?”
沈鸾弯唇:“本来没这般想过,只是我一松开它就开始叫唤。与其叫它扰人清梦,倒不如留在我这。”
沈鸾瞥一眼裴晏,知他明日还要上朝,沈鸾体贴道:“你若是怕它叨扰,我可以带着汤圆睡在外间的。”
裴晏眸色一暗:“不必。”
汤圆拱起背,一双眼珠子圆溜溜,直盯着裴晏瞧,满脸戒备。
裴晏淡声:“有它陪着也好,睡罢。”
汤圆缓缓放下了戒备,只当裴晏如今“从良”,不再嫌弃自己。
……
然半个时辰后,还在睡梦中呼呼大睡的汤圆倏然被人拎起后颈,裴晏面不改色提起猫,丢往外间的贵妃榻。
裴晏脸若冰霜,全无适才的淡定从容。
沈鸾半梦半醒,好似闻得一声猫叫,她迷迷糊糊:“汤圆怎么了?”
“没什么。”裴晏重新将人搂入怀。
夜色沉沉,裴晏视线淡淡自汤圆身上掠过,“它怕热,自己跑去外间了。”
第一百零五章
雨打芭蕉。
阴雨连绵的皇城, 近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裴晏原先力排众议,执意要册封为后的平民女子不知怎么得罪了皇帝,被赐白绫, 草草一张席子卷着丢去乱葬岗。
二是裴晏难得听劝,册封沈廖岳之女沈鸾入宫为后。
有那平民女子的前车之鉴, 文武百官对沈鸾都投以同情怜悯, 深怕哪日沈鸾得罪了裴晏,也落得jsg那样的田地。
而此时此刻, 众人茶余饭后闲聊的主角, 却慵懒闲适倚在贵妃榻上,沈鸾手执一柄菠萝漆扇柄牡丹团扇,漫不经心听着裴仪和自己道宫外的趣事。
近来天热, 虽落了几点雨,然终究消不了酷暑之热。
沈鸾懒得折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终日待在鸣鸾殿。
自然,她也有旁的考量。
若是回沈府, 裴晏必是要夜夜出宫的。若是哪一日又叫裴仪撞见什么不该看的, 那她可真是什么颜面也丢尽了。
团扇半遮脸,沈鸾秋眸如水, 望着裴仪在殿中踱步。
四面临窗,水声潺潺,如今又下着雨,听在耳边, 更是别雅。
“你这宫殿, 倒是极好。”裴仪抚着腰,她如今走路稳当些, 不似之前那般莽撞冲动。
只如今胎儿还小,繁琐宫裙遮掩,若不细看,只当裴仪近来是风睨罢了。
裴仪笑笑:“怪道你这几日都不回去,我还当是宫里有谁绊住了我们皇后娘娘的脚,叫她乐不思蜀。”
明晃晃的调侃,沈鸾气急败坏,随手抓起漆木托盘上的杏仁,往裴仪身上丢去:“你再说!”
裴仪轻巧躲开,嘴上不住讨饶,唇角的笑意却未曾淡去,只挨着沈鸾同坐在贵妃榻上。
青缎迎枕倚在身后,裴仪嗓音懒懒:“你都不知道,外面那些朝臣,都是如何说你的。”
沈鸾忽然来了兴致:“……怎么说我的?”
裴仪故弄玄虚,直瞅着案几上漆木茶盘上的核桃瞧:“我突然想吃核桃了。”
沈鸾不以为然:“这有何难,紫苏你过来,替你主子剥去。”
一语未了,手背忽的挨了裴仪一记打:“我不要她,就要你。”
两主子嬉闹是常事,紫苏和绿萼早就司空见惯,笑着退到一旁。
一小碟的核桃,都叫沈鸾敲成碎渣,惨不忍睹。
裴仪看不下去,自沈鸾手中接过小木锤,亲自敲开伺候沈鸾吃下。
“外头人人都传,说你时运不济,好不容易身世大明,又遇着陛下那样的……那样的暴君。”
也是沈鸾在,裴仪说话方如此不避讳。
沈鸾好奇抬眸:“……暴君?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她细细思索,“莫不是因着先前那平民女子?”
“可不是。”裴仪莞尔一笑,先前她只觉得裴晏多此一举,如今才知他这是一箭双雕。
有那女子在,朝中文武百官再不敢将自家的女儿送入宫,深怕哪日就成了裴晏的刀下魂。
闻得裴晏要将先前采选的良家女子送入女学,朝中虽有异议者,然思及那采选名单上也有自家女儿,不得不赞一句陛下圣明。
将女儿送入女学,总比入了裴晏的后宫好。
阴差阳错,兴办女学这事,竟没遇着多大的艰难险阻。
沈鸾闻言,只觉得好笑。
裴仪终究是过来人,看得远些,笑睨沈鸾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沈鸾诧异:“……此话怎讲?”
裴仪压低声:“如今那些臣子不敢将女儿送入宫,可往后呢?往后若是他们逼着圣上开枝散叶,充盈后宫,你又当如何?”
沈鸾唇角挽起一抹笑:“你当裴晏是那样言听计从的人?先前不还说他是暴君……”
“话虽如此,可还是得未雨绸缪。”
殿中青烟缭绕,雨声淅沥,金漆木竹帘轻卷,隐约可见院外鸦青色的天。
随意寻了一个借口,裴仪将紫苏等人打发出去,团扇抵在唇角,禁不住又笑出声。
沈鸾不解其意,拿团扇轻拍裴仪:“傻了不成,你笑什么呢?”
雨声鳎裴仪附唇至沈鸾耳边,低语二三句。
而后仰起头,笑望沈鸾。
少顷,果真挨沈鸾一顿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才不要……”
思及裴仪适才说的话,沈鸾泛红双颊,又气又羞,“谁稀罕你的东西,你敢送来,我就敢丢出去。”
裴仪捂着腹部,连声求饶:“不过是些小玩意,你害羞什么?”
沈鸾恼羞成怒:“你还说!”她气势汹汹,喊人送客。
裴仪笑得合不拢嘴,闻言,方扶着紫苏的手,自榻上站起。
青石涌路,苔藓浓淡。
到了外间,沈鸾自然没再和裴仪闹着取笑,油纸伞挡去绵绵细雨,一行人上了石桥,倏然瞧见湖中的红莲,裴仪眼前一亮:“你这红莲倒是好看。”
沈鸾笑言:“你若喜欢,回头我叫他们撑了小舟摘下,送去你那便是。”
裴仪摇摇头:“倒也不必这般麻烦。”
她转身,阴雨连绵。
沈鸾狐疑看着裴仪,却只听对方淡淡的一声:“小十六。”
身后除了随行的宫人,再无其他。
然不过一瞬,忽的,眼前有一道黑影落下,身影矫捷,如利剑出鞘。
雨雾朦胧不清,沈鸾只见那黑影直往湖中心,轻而易举摘下裴仪喜爱的红莲。
沈鸾目瞪口呆,怔忪片刻:“这是……”
小十六屈膝跪在裴仪身前,双手献上红莲,毕恭毕敬:“主子。”
裴仪漫不经心接过:“陛下的暗卫。”
明面上是护裴仪周全,实则是为了监视。
裴仪自幼生在宫中,这等手段见多了,也不觉得诧异。若是坐上那位置的人是自己,她也定会这般。
只是自从知晓自己身边有人盯着后,裴仪时不时就唤人出来,折腾一二,或是想吃城西铺子的枣糕,或是想吃城东的糖炒栗子。
只可惜无论她如何变换花样,小十六都面不改色,从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