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啊——湛夏【完结】
时间:2023-06-25 17:13:05

  今天这堂课的内容是莫怀戚的散文《散步》。
  昨天桑逾没来,已经讲过一遍了。
  但是有江憬在教室里坐镇,班主任也就是语文老师,不敢按照原来的节奏轻易跳过,叫课代表起来把课文朗读一遍,简单温故一下。
  虽然讲的是一家三代人一起散步的场面,桑逾却感同身受地联想到了当初幸福的一家三口。
  “母亲本不愿出来的。她老了,身体不好,走远一点就觉得很累。我说,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多走走,母亲信服地点点头,便去拿外套。她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天气很好。春天来得太迟太迟了,但是春天总算来了。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冬季。”
  那时候她的妈妈也总是卧病在床,闭门不出。
  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生完孩子五六年后,身材依旧纤瘦窈窕得宛如少女。
  人生本还漫长,却不幸罹患绝症,在三番五次的化疗下掉光了头发。
  之后便不爱出门了。
  可是那年春天,草长莺飞,万物生机盎然的时节,她像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一样,突然说想要丈夫和女儿陪她一起出门踏青。
  她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扔掉已经戴了几个月的针织帽,戴上桑黎川给她买的崭新的宽檐帽。
  临出门前,给面色苍白的自己涂上了从前最喜欢的那个色号的口红。
  她病了,病了很久了,身上的症状越来越显著,也令她越来越痛苦,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连家里的院子都没走出就走不动了。
  桑逾望着那个教会了她走路的女人,摇摇颤颤,步履蹒跚,感到了一种即将失去依靠的惶恐。
  桑黎川提出要背妻子,女人笑着摇了摇头,瘫坐在了绿草如茵的大草坪上,却躲开了他前来搀扶的手,朝桑逾伸出手:“来,桑逾,过来。”
  桑逾慢慢地走到女人面前,懵懂地望着她。
  春寒料峭,女人冰冷的手指触及到她略带温度的脸颊,凉得她一颤,却没有闪躲。
  女人摩挲着她青涩的脸庞,温柔地说:“桑逾,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是超越的意思。妈妈是迈不过这道坎了,但妈妈希望你在布满鲜花的路上越走越远。春天来了,花朵盛放了,小草发芽了,我的小桑逾也要长大了。去做浇灌花草的园丁吧,你一定会拥有你的花园的。”
  妈妈……
  桑逾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不留神,晶莹的泪珠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手背。
  课代表还在用稚嫩的童音朗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垂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我走不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
  桑逾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忽然,她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背,缓缓回头,只见江憬起身打开了教室后门,朝她招了招手。
  拂晓(二)
  江憬光明正大的就从后门出去了。
  桑逾却很难为情,弯下腰,半蹲着从门缝里蹭出去的,直到整个身子彻底钻到了教室外,才慢慢直立了起来。
  她眼眶红得像兔子,直勾勾盯着江憬看了一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将脑袋耷拉了下去。
  江憬双腿一弯,蹲下身来,将兜里的手帕掏出来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柔声问:“是因为迟到了哭的吗?偶尔迟到一次不要紧的,下次看好时间,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就可以了。”
  桑逾摇了摇头,告诉他:“不是的哥哥,我是想妈妈了。”
  江憬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课代表在课堂上朗读的那篇课文饱含感人至深的亲情,桑逾潸然泪下也在情理之中,是他见不得她难过,过分敏感了。
  他只是通过初见时桑逾说漏嘴透露的信息,知道桑逾身在重组家庭里,继母和妹妹都同她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他不知道桑逾的母亲去哪儿了。
  他猜可能过世了,也可能是抛下她另嫁他人了。
  不管是出于哪种缘由,眼下孤零零的桑逾都太可怜了。
  如果桑逾是被责备哭的,他尚且懂得如何安慰,可孩子想妈妈了怎么办?
  江憬束手无策地沉默了一会儿,正打算换一种方式平复小姑娘的情绪,等她调整好情绪了,就把她送回去上课。
  桑逾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亦或是洞穿了他的想法,善解人意地说:“哥哥,我想她,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缓一会儿就进去了。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我以后也要把妈妈写进作文里,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江憬听了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能为桑逾做什么,只能柔声附和:“对,你要一直把她的音容笑貌记在心里,这样她就能永远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你了。”
  桑逾点点头,坚强地“嗯”了一声:“那哥哥,我们回去吧。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老师打报告,她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我们不要耽搁太久,免得她生气。”
  “好,是哥哥考虑不周了。”江憬的眉眼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他看着桑逾单薄的背影,总算明白他那个强势的母亲为什么遗憾没生个女儿了。
  这样的小棉袄,实在是太贴心了。
  学校的一堂课是标准的四十五分钟,对于讲台下无法掌控自己的精力、无法长时间保持专注的学生来说,着实是难熬。
  课堂上有交头接耳的,有传小纸条的,有偷偷吃零食的,差不多每过五分钟班主任就要停下来强调一遍纪律。
  无奈屡禁不止。
  江憬也看清了班上的情况。
  他留下来不只是为了给两个孩子撑腰,最关键的目的是了解班主任为何要那样对待两个孩子。
  现在他弄清楚了。
  接下来就是处理了。
  一堂课下来,老师和学生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在渡劫。
  班主任听到下课铃响起,松了口气,按照和江憬约好的,两人去办公室详谈。
  到办公室以后,班主任给江憬倒了杯蒸了整整一节课的养生枸杞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江憬说:“我看你也是个学生,不像是当家长的样子。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富家子弟,想来也不食人间烟火,我们的难处你也不懂。不过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专业的人来做吧。时代变了,现在的孩子都打不得,骂不得,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就是社会底层最没有尊严和地位的人,再不从心理层面施予威慑,就彻底被这些孩子牵着鼻子走了。”
  此刻其他老师要么是被学生缠在教室了,要么是陪教育局的领导参观学校了,办公室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江憬笑了笑,喝了口茶才不疾不徐地说:“杨校长教了将近四十年的书都不敢自诩专业人士,敢问您的教龄几年呢?”
  班主任一噎。
  江憬继续说:“我知道,您未必是不谦虚,而是怕我在杨校长面前说些对你不利的话,才故意抬高自己,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耍威风的是一个七岁的小朋友,她现在已经转到别的学校去了。”
  他这句话说出来俨然是有言外之意的威胁,班主任暗自心惊:这是也打算把她调到边缘岗位上去?只是沾亲带故的无关人员而已,真要有权力给她调岗,这个世界未免也太黑暗了。
  正当她准备愤慨地抗争时,江憬慢条斯理地拎着领口转了转,看着她的眼睛说:“老师,我叫您一声老师,是因为您选择从事的这份事业伟大而令人尊敬,不管是对这些孩子还是对社会都要担负很多责任,因此您既然做了老师,就该担起当得起‘为人师表’四个字。”
  班主任不能置信地看向他,觉得自己被比自己年轻许多岁的毛头小子教训了,义愤填膺地说:“你什么意思?”
  江憬镇定自若地说:“我认为您需要有明辨是非的判断力、了解真相的耐心,以及因材施教的才能,而非绝对的威严和不由分说的霸权。最起码大部分孩子都将您视为照明的灯塔,不尊重您的只是极少数,您这样‘一视同仁’,未免对不起把你当神一样捧起来的孩子。”
  班主任“呵”了一声:“我不能明辨是非?我没耐心?我没有因材施教的才能?你家孩子迟到还有理了是吧?我看你一副有教养的样子就以为你真的讲理,没想到你和那些纵容孩子犯错,还来学校闹的没素质的家长没什么两样!”
  “您稍安勿躁。”江憬的心平气和与班主任的暴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迟到的惩罚,学校明文规定了,是扣相应的考核积分。您使用罚站这样的体罚方式是动用私刑,真要追究起来也不合规。孩子们来学校是学习知识的,不是来坐牢的。正好教育局的领导还没有走远,要不把领导请过来评判评判?”
  班主任理亏,架不住江憬以牙还牙,妥协道:“不用了。我不上纲上线追究他俩了,你也别胡乱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
  江憬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也不再纠缠。
  一会儿他走了,两个孩子还要在学校学习,他不能自己说过瘾了,让两个孩子遭班主任排挤。
  于是他又刚柔并济地打起感情牌:“刚才我打开后门叫小姑娘出去,您看到了吧。”
  “是啊。”班主任用嘲弄的语气说,“你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江憬要的就是衬托的效果,对班主任说道:“可是才出去了两分钟,小姑娘就催我回教室,她怕您不高兴。”
  班主任怔了怔,随即笑了笑:“行,我知道怎么做了,不会辜负她的一片好心的。但是他们两个,不能再迟到了。”
  江憬风度翩翩地答应:“好的,我会跟他们强调的。”
  整个谈话过程不过五分钟,课间时间还剩一半。
  江憬从办公室里出来,又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打算跟两个小孩知会一声就回学校上早上十点的课了。
  江鹤雨看见他直奔他而来,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堂哥,有没有让那个老女人吃不了兜着走?我跟你说,趁我没把她捉弄到哭,你赶紧给我换个班主任,我现在看着她那张臭脸就烦!”
  “臭小子。”江憬板起面孔,“你们班主任刚才说你们不尊重她,我还当是她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原来有你的手笔,你可真行。”
  江鹤雨撇撇嘴:“她就是更年期到了有毛病,老是找茬,我只不过是报复回去而已,骂她都是轻的。”
  江憬严肃道:“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的老师,你不能不敬师长。她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在教评的时候行使你的权力,而不是因为一言不合跟她起了争执,就逃避式的想要换班。”
  江鹤雨不服气,讽刺地嗤笑道:“教评?就那个说是匿名,一给差评马上就会被叫去私下谈话的教评?他们都沆瀣一气,一手遮天,我骂她两句都是轻的,我听上一届的学长说,她还违规打人手板呢!”
  江憬警告他:“有什么事你先跟你爸说,再不行就找我爸,不要在学校惹是生非。你桑逾妹妹也在你们班,你要给她做好榜样,保护好她,别带坏她。”
  江鹤雨眉飞色舞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谁叫她是我未来的小嫂子嘛。”
  江憬蹙眉:“瞎说什么。”
  江鹤雨冲他挤眉弄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她跟对我完全不一样。你看,你现在说话凶巴巴的,和电视上警察审犯人一个口气,但你对着她的时候,说话那声音、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江憬表示:“人家小姑娘比你听话多了。”
  “人家小姑娘比你听话多了。”江鹤雨摇晃着脑袋,模仿着他的样子,将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阴阳怪气地说,“我听话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温柔过。还不是因为我不是女的。草,当女人真幸福,下辈子我也要投个女胎。”
  “你这粗口是从哪学的,不是在学校吧。网上?”江憬敏锐地察觉到,“你是不是背着叔叔婶婶偷偷藏了一部手机?”
  江鹤雨顿时沿着唇缝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然后冲他作揖道:“我每天顶天也就玩个十分钟,一秒也没有多看。堂哥,帮你的堂弟保守秘密也是功德一件啊,你要为了我未来嫂子的幸福行善积德啊。”
  什么有的没的?
  江憬暂且饶他一次:“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脏话。”
  江鹤雨下意识回嘴:“凭什么,你家住海边的,太平洋警察都没你管得宽。”
  江憬问:“我管得宽?”
  江鹤雨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宽。文明你我他,和谐社会靠大家。”
  江憬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还有三十秒就要上课了,他也该回学校了,不能再听江鹤雨耍贫嘴了。
  他朝教室里望了一眼,没能看见桑逾。
  接着上课铃就响起来了。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他把桑逾托付给了江鹤雨:“刚才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如果你桑逾妹妹受了什么委屈,第一时间通知我。”
  江鹤雨不死心地问:“那要我受了什么委屈呢?”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扛。”
  拂晓(三)
  “班主任更年期到了”与“更年期的女人真可怕”是全班同学在短短几天内达成的共识,以至于大家看桑逾的眼神都分外怜惜。
  一下课,桑逾就被大家热情得围了起来,收获了史无前例的高热度关注,不多时竟成了无数同学的采访对象。
  大家都是带着问题来找她的,七嘴八舌,一探究竟。
  “你比我们都大一岁哇,几月份的?”
  “十月。”
  “那也没比我们大几个月,就不让你占便宜了啊。”
  “你跟江鹤雨很熟吗?”
  “不熟……”
  “那他怎么帮你说话?他分明超拽的诶。”
  “他是为自己说话,不是为了我。”
  “桑逾,你爸妈离婚了吗?”
  “……”
  “别不好意思,开学的时候大家都互相了解过了,班上没几个人的爸爸妈妈是在一起的。”
  “我有个继母,还有个妹妹。”
  “你家有直升飞机吗?”
  “没有。”
  “我们家有两架,还有一个超大的停机坪,放学去我家玩吧。”
  太多人问她奇奇怪怪的问题了,桑逾应接不暇。
  她压根心不在焉,心猿意马地惦记着江憬,想要跟他解释一下今天不是故意迟到的。
  可课间时间太短暂,围着她问问题的同学太多,不一会儿上课铃就响了,等人群散去,江憬也不见了。
  桑逾十分懊恼刚才江憬把她叫出去的时候,顾及班主任的感受,仓促地回了教室。
  那时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课,走廊里也没来往的行人,静谧安宁,无人打扰,是她可以和他对话,畅所欲言的最佳时机。
  可惜她当时脑子短路,没有想到要对他说的话。
  等斟酌着措好了辞,想要对他说的话攒了满满一肚子,他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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