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再次像当初被各个学校推来推去那样不知何去何从,被未知的恐惧包裹。
只不过那时候有赵毓芳挡在她前面,不离不弃地为她选学校、谋生路,甚至是放下尊严去求那些收了钱不办事的人。
她一度觉得赵毓芳忍辱负重做的那些事很丢脸。
因为有这样一个没本事只会看别人眼色的妈妈很憋气,她明里暗里嘲讽过赵毓芳很多次,今天吵架的时候更是口不择言。
小时候不论是从书本上学习到的,还是听人挂在嘴边的,都说母爱是无私的。
所以赵毓芳一旦把钱花在了她自己身上,她就觉得赵毓芳自私。
可是后来赵毓芳不花钱了,连同该给桑逾的零花钱一并补贴给了她,她非但没感到开心,还发现了真正无能的人是自己才对。
没醒悟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正是因为她醒悟了才会感到压抑和自卑,意识到自己是个废物之后,赵毓芳的批评就不单只是挖苦了。
她曾经也知耻而后勇,试图改变这糟透了的一切,结果遭到了霸凌。
在重重人影里,她仿佛看到被自己用恶语和粗鲁的行为对待的桑逾。
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但她更恨自己知错了却没有悔改的机会。
于是她暗示自己,既然进不了了,那就退吧,只要像从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样,一条道走到黑,就不会有这种思想分裂,近乎要被劈成两半的痛苦了。
她和赵毓芳闹翻,毫无理智地跟桑逾摊牌。
她以为这样就能解脱,没想到良知再度被桑逾唤醒,她又看见了眼前布满荆棘的绝路。
她忽然想起,那些对她言听计从的小混混都是她用赵毓芳给她的钱笼络的,一开始其实是保护费。
赵毓芳对她的管束虽然严格,但不管她在外面鬼混到多晚,好歹她是能回家的,家里的灯总是亮的,家里的门她是能打开的。
她怪赵毓芳不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温柔体贴,但她得到的爱从来不比别人少。
就算她不跟桑逾抢,最起码,赵毓芳会给她留一份爱,现在连赵毓芳的爱她都要失去了。
以往桑逾会拉着她,如今也放弃了。
她们不会再原谅她了,她要接受比退学严厉一万倍的惩罚了。
是她自作自受,才这样年轻,就将夜不能寐,苟延残喘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了。
走到这步田地她反而坦然了,当孙茹婷问起前因后果的时候,她删去了那些添油加醋说给桑逾听的说辞,陈述了事实。
之后不论孙茹婷同不同意收留她,她都敢作敢当,任凭处置。
孙茹婷见桑珏年幼,不忍心看着她走投无路走向不归路,又想起自己从前没能养育江憬的遗憾,心想就当女儿养着吧。
人家的家事她不管,但知道这么黑暗的校园文化后,她身为资深新闻人,没理由不闻不问。
她心念一动,问桑珏:“如果让你指证你愿意吗?即便今后可能会被打击报复。”
对了,怎么把她们给忘了?
让她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是除了她自己,还有这样一帮掐灭她觉醒后的希望的杂碎啊。
桑珏咬了咬牙,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
第33章 惊蛰(九) “你好烦啊,哥哥。”
把桑珏交给孙茹婷安顿后, 江憬便送桑逾回去。
之前来的时候,她就是陪桑珏坐在后座的,所以准备回去的时候, 她也下意识拉开了后座的门。
结果江憬见状对她说:“坐前面吧, 我有话要跟你说。”
桑逾怔了怔,依言向右挪了一步, 手也抬向右侧,拉开了副驾的门。
门一开, 飞进一只缠人的蚊子。
江憬听见蚊子的扇翅声,降下车窗, 让夜风灌进来,想将它放出去。
谁料它冥顽不灵,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桑逾正系着安全带,他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惹得她浑身一僵,呼吸都凝滞了。
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扒开了副驾前的储物箱, 从里面拎出了一瓶酷似香水的液体,在他们各自身前喷了喷。
桑逾马上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樟树味,似乎还混合了薄荷和其他的香料。
和一般的驱蚊水比起来要更加淡雅, 一点儿也不刺鼻。
江憬喷完以后,刚把这瓶驱蚊水放回去,旋即就被桑逾悄无声息地拿出来看了一眼。
瓶身上是潦草的字母符号,乍一看像是英文, 仔细看才发现似乎是俄文或者法文。
反正她看不懂。
江憬见微知著,笑着问她:“喜欢吗?喜欢送你一瓶新的。”
桑逾腼腆地笑了笑, 难为情地说道:“怪好闻的。”
出了桑珏这档事后, 桑逾肉眼可见地沉稳了不少, 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温婉端庄的姐姐了。
江憬忽然觉得不该把她当小女孩看了,他想,若是今后要送她礼物的话,不能再送些糊弄小孩儿的小玩意儿了,香水就很适合。
算一算岁数,她已然年满十八,是个成年人了。
夏夜根本不能用万籁俱寂来形容,阵阵蝉鸣与蛙声汇成了有些聒噪的交响乐。
这声音绵长而刺耳,扰乱人宁静的心绪,桑逾一时乱了神,不知所措地问他:“哥哥想跟我说什么?”
她开口时本是想叫他江憬的,可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就像烫嘴似的,还是叫“哥哥”来得顺口。
江憬也不卖关子,开诚布公地说:“桑珏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算她自己认为是真的,也未必是真的,可能是被她的记忆美化过了,不可全信。到现在她还在为自己狡辩,仍旧不知反省,借着博取同情显得她占理,实则有很多细节都经不起推敲。如果你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她,不仅会让她觉得只要够惨就能逃避惩罚,最后还会伤害到你。”
桑逾当他是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
她想了想,对江憬说:“哥哥,我知道你是非分明,看起来圆滑世故,骨子里其实是快意恩仇的。但是阿逾觉得,这世上的过错往往不是一个人导致的,最后出了事却推出做事的人来负责,这便是世上最大的不公。多少罪恶的起源都是不公?世人说世风日下,道义衰败,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评价的,是谁给了他们评价的权力,他们又可曾将自己算在其中?”
江憬发现桑逾真的长大了。
过去都是他为她答疑解惑,做启蒙的引导者,而今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力图与他平等地探讨。
再不是从前那个脸看他一眼都会脸红的小姑娘了。
他是由衷地感到欣慰,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车里的光线太暗,桑逾看不清他的神色,自顾自说着话:“阿珏她是有错,但是罪不至沦落到自生自灭,曝尸街头。我们需得承认,她这个年纪,心理和情绪都需要被照顾。那天她差一点就要铸成更大的错,我阻止了她,她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回去想了好久。她说,你和妈妈一样,只是怕她连累我们罢了,都不是真的关心她。”
江憬只字不言,在一旁洗耳恭听。
桑逾抬眼望向她:“你听出什么了吗?她是缺爱才会一步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那一晚我辗转难眠,她这句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回荡。因为她说那句话的一瞬间,我知道她前半句话说的是对的,后半句是我们该做的。路人可以冷漠,但是作为家人,怎么能硬下心肠,见死不救呢?”
她情之所至,发自肺腑地说:“哥哥,阿逾自认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女孩改过自新,在阿逾眼里比救人一命更为重要。只是在这件事与理想之间,实在很难抉择。”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里就掺杂了深深的无奈。
当然,她也藏了些许小心思在话里,静默两秒,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神色,明知故问,“所以,你不会怪我把她交给你了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敢情前面说了那么多,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转眼五年,小白兔已经已经具备变成小狐狸的潜质了。
江憬原本很严肃的在听,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领神会,宠溺地笑起来,沉吟片刻,对她说:“我们从逻辑上分析,如果她能对你产生巨大的威胁,那她就不是单纯的爱犯错的坏小孩了,而是无可救药的恐///怖///分子,没有被你救赎的价值,也不可能被你成功救赎。如果她能弃恶从善,改过自新,虽然你能解除她带来的威胁,但那时候大概率也与你的理想失之交臂,她拖不拖累你都无关紧要了。我想你坚持理想也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这就是救人还是救众生的问题了。”
桑逾觉得他的思路很对。
这是江憬第一次跟她提及自己的家世,已经不把她当外人了。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的母亲是一个心怀大爱的女人,她这前半生做的善事,能给她积十世的厚德,可她对我却没尽过一日的责任和义务,反倒以母亲的身份来左右和决定我的人生。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她未予我养恩,但对我有生恩。我恨她生而不养,不妨碍我尊敬她。同样我尊敬她,不影响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断。”
桑逾起初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他接下来的话说完她就懂了。
他说:“你现在面临的境遇和我的母亲是一样的。你愿意把桑珏当成正常的孩子看,哥哥支持你,那我们不妨就假设她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你选择理想,必然会遭到她的误解和厌恶,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你选择了她,尤其是在高考这道分水岭面前,把大量时间精力都投入到她身上,或许是挽救她这个人,但你从今往后可能就只是个无法施展你的才华和抱负的普通人了。你把你的喜怒哀乐交到她手中,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丈夫和孩子,终将受制于人。”
江憬条分缕析地说完,更加透彻地看穿了她:“实际上你今天让她跟我走,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你选的是理想。桑珏会对你产生误解和厌恶,也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只有等她长大以后,才会理解你伟大。但从你选择理想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权主导她会成为怎样的人了。她的未来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她。”
桑逾迷茫地喃喃道:“难道这就是这道难题的解吗?”
江憬点头:“对,世界上所有的难题都是有解的,但未必能够两全其美。阿逾,这道题你不是不会做,是太贪心。求出了解,却不愿相信这就是正确答案。”
桑逾情绪低落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本以为是众人皆醉她独醒,这一刻才明白:不是世人皆冷漠,而是世人皆清醒。
江憬知道让她认识到残酷的现实对她造成的打击有多大,不禁安慰道:“你刚才说错误不是一个人酿成的,人也不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救的。桑珏就先在我们家借住一段时日,我和我父母都会好生管教和照看的,等阿姨火气消一些再送她回去。”
不等桑逾给他回应,他拉过安全带系上,启动了车,温柔地对她说:“哥哥今天先送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
桑逾和他刚重逢的时候还嫌他说话肉麻腻歪。
可此时此刻,她无依无靠,只有眼前的他姑且可以倚仗,她只想沉溺在他的温柔里,哪怕是溺亡她也不在意。
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娇软的呜咽声,瘪了瘪嘴。
江憬温润地笑着说:“别想太多,我们阿逾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的。”
桑逾嗫嚅着说:“我想上清华。”
江憬笑意不减:“就要上清华啊,北大都不行吗?”
桑逾瓮声瓮气地说:“不行,就要上清华。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跟和哥哥上过同一所母校呢。”
说着她一本正经地问江憬,“哥哥当初是多少分才考上的清华的?”
让她参考一下。
突然被问,江憬有些诧异:“我?”
桑逾:“嗯。”
江憬没再像之前那样有问必答:“对不起,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桑逾到嘴边的一句“为什么回答不了”,下一秒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塞回了肚子里。
他谦虚而有风度地说:“当时我的老师让我分些精力在竞赛上,我就听他的分了些精力在竞赛上,也没想到只不过是参了个赛就被选进了国家集训队,保送到了清华。”
桑逾这下真的要哭了:“你好烦啊,哥哥。”
第34章 惊蛰(十) 送饭。
深藏在桑珏他们学校的阴暗角落被揭露, 在热搜上挂了一周,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勇敢地站来出来,对猖獗的恶行进行了公开讨伐。
学校的涉事领导被停职查办, 校内的霸凌小团体被警方带走, 连着学校后街那一片的治安也得到了肃清和整顿。
事后桑珏虽然只是接受了批评教育,但也被受害者联名举报的阵仗触动, 开始忏悔思过。
如今她就像观音座下的红孩儿一样,万事悉听孙茹婷的教导。
接下去的暑假, 孙茹婷打算带她下乡体验人生疾苦。
把桑珏送走后,赵毓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独自去世界各地旅行了。
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这个全职太太就一直做得不开心。
家里虽然雇了职业的保姆,桑黎川每个月也有按时给她打钱,但在这个家庭里,她依然是妻子,是母亲, 唯独不是自己。
她拥有的是一段丧偶式婚姻,丈夫心里装的是死去的白月光前妻,对他们的家庭只做了些许浮于表面的贡献。
她有一个不争气又叛逆的女儿需要她片刻不离手把手地教导, 她时不时还要以妻子的身份去各种社交场合帮丈夫谈业务。
回想一下过去的这些年,自己似乎已经尽心尽力做了一切,可全部的付出都不被珍惜也不被承认。到头来,所有人都可以来傲慢地指责她。
这样压抑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
那天她一边收拾桑珏的行李一边对江憬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不理解我, 我自己生养的女儿怎么也不理解我?我太心寒了。你既然愿意就带她走吧。谢谢你了,她的生活费你算一下多少, 我到时候一分不少地打到你账上。”
江憬说:“阿姨你消消气, 桑珏只是在您的眼皮底下被看顾得太好了。经历过这些事, 她会明白您的苦心的。成长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但是长大可能是在一夜之间。”
赵毓芳笑了笑说:“嫁对人真的是太重要了,要不是当年我昏了头,怎么会嫁给你叔叔。我嫁的要是你这样的人该多好啊。等桑珏成年,我就和他离婚。”
江憬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赵毓芳的意思是和桑黎川离婚以后嫁给他呢。
接着便听赵毓芳说:“我宁愿自己去外面开一家公司,也不愿意为这种道貌岸然的无能之辈卖命了。真不知道当初看中他什么了。”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恍惚地说:“可能就是看中他有个那么乖巧可爱的女儿吧。我以为是因为他有责任心,才会将女儿教养得那般好,将来我们结婚后,他也一定会对我们的家庭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