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憬是好脾气的,被人这么调侃也不生气,单手拉开身侧的椅子,圆滑世故地做了做样子:“我爸让我照顾两天的小妹妹,你们要帮我照顾吗?一起坐啊。”
桑逾真当江憬在邀请他们,识趣地往卡座里侧挪了挪,就听那个过来打招呼的男生赶紧说:“别了吧。你以为我们跟你似的,有这个闲心帮别人带孩子。我和雅兰是来约会的,还要共度我们相识十五年的纪念日呢,就不奉陪了啊。”
叫“雅兰”的女生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径直坐在了桑逾腾出来的位置上,气定神闲地说:“遇都遇见了,还分桌坐合适吗?憬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混不吝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好听的,别跟他一般见识。”
“没有,我跟你们是什么交情。看你们这个样子,以后结了婚,你们家肯定你说了算,我听你的。”说着,江憬叫来刚才的侍应生,“再加两副餐具,菜单也再拿过来一下。”
“你这么说,我可太没面子了啊。”男生看起来性格也很好,“不过我这人一向以大局为重,谁不知道男人只有宠女人,运气才能爆棚。你看你爸就很疼你爸,不就又东山再起了吗?”
桑逾看见江憬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忽然就很讨厌这个男生。
不管他们的关系如何亲近,他都让江憬不开心了。
和男生同行的女生也察觉了江憬的微表情,连忙反驳:“黄颢,你嗓子里长□□了是不是?瞎说什么呢,他们家什么时候败落过,江叔叔一直好着呢。”
“我听我爸说……”男生幡然醒悟,赔着笑说,“哦,他们大人反目关我们这些小辈什么事呢?江憬,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势利的人,你爷爷在位的时候我们什么关系,现在依旧是什么关系。当初我可是对着老天爷发过誓的,我们之间的情谊是永远不可能变的。”
江憬微笑道:“当然,你还为我挨过刀嘛。”
说起这件事,男生忽然兴奋起来,掀开身上的黑色T恤衫,露出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像指着勋章一样指着这道疤痕,大笑着说:“这道抹不掉的印迹,可是我们友谊长存的证据。”
女生翻了个白眼:“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一直挂在嘴边说,憬哥不烦我都烦,能不能不提了。”
男生闻言脸色骤变,尴尬地拍了拍江憬的大腿:“行吧,我相信江憬是顾念旧情的人,我不提他也不会忘的。”
桑逾听着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第一次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心情低落。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江憬的身上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好想抱抱他,说一说安慰话。
可她没有抱他的借口,也无法在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安慰他。
这顿饭吃得“杀机四伏”,桑逾隐隐感受到了和气欢悦的氛围里的暗潮,食不甘味。
满桌丰盛的餐品味同嚼蜡,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剩菜弃之可惜,打包后却无人想要,只得留在桌上让侍应生帮忙处理。
散席后,场面和那天江海平宴请桑逾一家人时没有太大不同。
包括桑逾在内的四个人站在餐厅门口,每当对话快要结束时都会有人提出新的话题,再度如火如荼地聊起来。
熟络得好像有讲不完的话一样。
貌似没有任何不欢而散的迹象,可一起谈天说地的人,好像已经不是当初嬉笑怒骂、知无不言的少男少女了。
最后,偶然遇见的男生女生相携而去,江憬为了保证桑逾的安全,将她护送回家。
饭后的这个时间,是人间最热闹的时候。
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散着步,刚结束聚餐的学生党并排压着马路,相爱的人挽着对方说着动听的情话,上了一天班的打工人义愤填膺地跟朋友吐槽着阴晴不定的上司。
有人欢喜有人愁,真实,不加修饰。
黄昏也是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只不过被丧气的人们赋予了不吉祥的寓意,才影响了世人欣赏它的美。
天空铺满了落日余晖和绚烂的霞霓,在云朵的映衬下分层晕染,美得不可方物。
夏日燥热的晚风吹起了桑逾柔顺的乌发和宽松的裤腿,桑逾仰头望了望若隐若现的月亮,又望了望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夕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希望这条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不想这么早和江憬分开。
今天,江憬像是为她造了一场公主梦。
这场梦比他们初见的那天还要梦幻,梦幻到她不想醒来。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主角,而不是毫无存在感的边缘人物。
显然后劲比上一次要大得多。
她陷得更深,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贪心地想要今后的每一天都在江憬的陪伴下度过。
在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快要撞到前方标志杆时,江憬将她拉到了身侧。
桑逾呼吸一滞,心下一跳,脚下险些踏空。
江憬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柔声问她:“在想什么呢?”
桑逾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哥哥,阿逾很喜欢你。”
江憬错愕一瞬,随即回过神说:“是吗?哥哥也很喜欢阿逾。”
桑逾迟疑了两秒,说出了心里话:“阿逾希望哥哥永远开心。”
江憬这次接得很顺口,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哥哥也希望阿逾永远快乐。”
桑逾想,他一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一定不希望她看出他的忧愁。
可她偏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办法安慰。
江憬将她平安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因为在快抵达的时候江憬和赵毓芳联系过,赵毓芳提前站在了门前迎接,礼貌地谢过了江憬后,问桑逾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桑逾对着赵毓芳点了点头,偏头看着江憬。
他带了她一天,身体已有些疲惫,正撸起袖子叉腰站着,见她朝自己望过来,便将叉在腰间的手放了下来,随后将卷起的袖子捋平整,一丝不苟地扣上了腕扣。
也就是这一眼,桑逾看破了他和善的伪装。
他应当活得特别累吧。
寻常人如果承受了和他同样的压力,恐怕早就精神失常、风度全无了,可他依然维持着斯文儒雅的外表,就连随意的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比别人矜贵。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如光风霁月般的磊落少年,可微弱的少年感被禁锢在他体内无望地挣扎。
桑逾的目光穿透他清瘦的躯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想将他剖析得更透彻一些,江憬似有所察地望向她,一如既往地绽出一抹微笑。
那笑容营造出了一种她理解错了的假象,可她到底是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无可奈何。
他和她一样。
懂的太多,就不能任性了。
他们是同类,所以才会感同身受,惺惺相惜。
告别了江憬,桑逾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封了一个买回来一直没舍得用的精致彩页手账本,专门用来记录和江憬有关的一切。
她用娟秀的字迹在手账本的扉页,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在春夜里等一场雪,雪没有来,他来了。他以等雪的名义,陪了我相当漫长的一夜。
春夜本是绝不会下雪的,她等的这场雪,永远都不会来。
可是他来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耐心地陪伴了她一夜。
这漫长的夜,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
在遇见他之前,桑逾痛恨过让自己难过的清醒。
可遇见他以后,她是多么庆幸自己拥有这份清醒,让她触及到了他的灵魂。
第14章 微光(六) 哥哥,我好疼……
再漫长的夏天也会过去,假期总是短暂的。
桑逾和桑珏都对开学期盼已久。
桑逾盼着开学是因为开学以后她就可以住校了,半个月才回家一趟,不必再听夫妻俩无休无止的争吵,也不必再为谦让桑珏做出牺牲,终于可以投身学海,如鱼得水地尽情徜徉。
而对桑珏来说,钢琴课远比学校的课业可怕。
她宁愿做老师留下的作业,也不愿陷在无限循环同一支曲子的噩梦里不得安宁。
和琴谱比起来,连习题册都变得可爱了。
开学前一天是学校的开放日。
凡是即将来学校就读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门卫处登记后均可进入校园,提前熟悉环境。
以免第一天开学就因找不到教学楼而迟到。
桑黎川和赵毓芳作为两个孩子的家长,本该带着两个孩子出席开放日的活动,可事到临头,一个赶着去开招标会,一个忙着组织家邻协会的联谊活动,都没空。
因此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曾经提过要带两个孩子逛校园的江憬头上。
清华的军训已经开始了,但是其他年级还有十天才开学。
江憬的几个室友都是爱看热闹的,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和他们一起围观学弟学妹们军训。
等江憬挂断电话,桑逾歪着脑袋问他:“军训很有趣吗?为什么他们都叫你过去看呢?”
桑珏人小鬼大,知道的事情很多,闻言翻了个白眼,抢先道:“你以为他们叫江哥哥是去看什么,当然是去看大美女啦!那些大姐姐比你漂亮一百倍!”
小姑娘每次开口都让人很想堵住她的嘴,江憬却只是笑了笑,将大掌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给了桑逾一个十分标准的答案:“训练本身很枯燥,很锻炼意志力,但是大家聚在一起很有趣,很欢乐。大多时候快乐都不是来源于那件事本身,而是看和什么人一起完成。”
桑逾深以为然。
桑珏见两人都不理她,自觉刚才说的话掉价,讪讪摸了摸鼻子,朝不远处的教学楼跑去了。
桑逾要去追,被江憬拦住:“你越追她跑得越远,你不动,她反倒会回头看你在不在。只要她在视线范围内就可以了。”
恰如江憬所料,下一秒,桑珏果然回头他们看了一眼,想跑回来又觉得跌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他们。
他说的话当真应验了。
桑逾对他更加崇拜了。
桑珏在家鱼肉桑逾,在外明媚可亲,到了新学校依然是社交一枝花,不一会儿就凭着超强的社牛症和前一秒还是陌生人的同学打成了一片,一起愉快地玩耍了起来。
教学楼这边的小朋友和家长聚集得特别多,江憬正打算先带两个小孩儿去参观一下操场和自习室等配套,等这边人少点再过来。
结果校长迎面朝他们走来,拦住了江憬的去路。
“小憬啊,我联系不上江董,有份文件要麻烦你捎给他,你跟我去趟办公室吧。这儿人多,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江憬看向两个小孩,显然不放心。
校长拍拍他的胳膊,漫不经心地劝道:“在学校里能出什么事啊,还能走丢了不成?要真迷路了,我亲自去广播室用那大喇叭帮你找。走吧。”
江憬静默两秒,对姐妹俩叮嘱道:“你们就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们。”
桑逾文静腼腆地点了点头。
桑珏的头比她点得猛,拍着胸脯打包票:“江哥哥,你放心去吧,我们肯定就在这里玩,别的地方哪也不去。”
如果是叫不了解桑珏的人听了,还真以为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桑珏真的非常擅长装样子给人看,对于阳奉阴违那套把戏大有研究,惯会讨人喜欢。
江憬只看向桑逾,又单独轻声对她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他没有像夫妻俩那样,嘱咐她照顾好妹妹,桑逾总算有一次觉得自己是自己,而非被“姐姐”的身份绑架,承担起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责任。
她对着江憬挥了挥手,江憬这才转身跟着急不可耐的校长走了。
江憬离开后,桑珏就脱缰了,抛下桑逾去结交更多小伙伴。
桑逾跟桑珏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都没能跟她学得活泼一点,性格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她没有办法像桑珏这样飞速融入集体,甚至连主动找人搭话都有些困难。
她安静地坐在紫藤花架下的长石凳上,沉默地看着充满了欢声笑语、嘈杂喧嚷的世界。
今天骄阳似火,暑气却消退得所剩无几了,微风里少了许多燥意。
桑逾在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挡住眼前阳光,轻轻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了一眼高悬的烈日,眼睛顿时被金灿灿的光芒晃花,仿佛看见了数不清的星星。
也就是她揉眼睛的一霎那,桑珏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出瞬间消失术,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桑逾豁然站起,环顾四周,试图从成群结队的孩子堆里找到桑珏的身影。
可是她的目光扫过无数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没有一张是桑珏的面孔。
她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不会乱跑吗?
桑逾心急火燎地跑到周边寻找桑珏,五分钟后,终于在学生宿舍的铁门前看见了“失踪”的妹妹。
桑珏和一群年纪相似的小孩子,站在铁门底端的栏杆上,研究出了一个很新的玩法。
他们站在上面会随着铁门的旋转而移动。
但是由于站在上面的人太多了,门逐渐转不动了,需要施加外力。
也就是需要站在外侧的人朝地面蹬一脚。
可惜大家都不愿出力,却都想继续玩儿。
桑逾来得正是时候。
桑珏趾高气昂地差遣道:“桑逾!过来推我们一把!”
桑逾连忙跑过去,一边急切地将他们往下撵,一边说道:“不行,你们快下来,太危险了。”
许多原本站在铁门上的孩子听她这么说都自己从铁门上下来了,只有少数两个不听话的无动于衷。
桑珏则是故意跟她唱反调的那个,很是有几根反骨长在身上,闻言下是从铁门上下来了,却大摇大摆地绕到外侧,重新登了上去,叛逆道:“我就不下!我看没有妈妈和江哥哥给你撑腰,你能把我怎么样!”
学生宿舍修在整座学校的角落,相较于主教学楼而言是相当偏僻的地方。
家长们要是一个看不出把他们跟丢了,的确很难找过来,此刻也没有浇花的校工和巡逻的保安经过。
可以说除了桑逾,没人发现他们在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门下就是几级台阶,要是玩着玩着被从门上甩下去,磕在台阶的棱角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全隐患非常大。
桑逾说什么都要阻止桑珏。
于是两个人展开了拉锯战。
桑珏的个头虽然小,但是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铁门上了,在重量上占绝对优势,而桑逾只是站在地面上,单纯凭借臂力在与之抗衡,再加上她本就弱不经风,手无缚鸡之力,自然略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