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颂清正低头看书,只听到荀应淮有些冷的声音,只当他是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严,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还在一目十行地往下读。
荀应淮心里堵得慌,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臣这两天当值,有一位同僚迟迟不来应卯,按理说就是婚假也该结束了,公主认为是什么原因?”荀应淮想起大哥总跟大嫂说些当差的琐事,照猫画虎地效仿。
“我想想,大约是病了?或者上面调令下来要他去做别的事?”章颂清仰着头说。
通常来说平常百姓能当上官都是祖坟冒青烟,急着升迁惠及家人,有些人断了腿也会上着木夹板上值,都十多天了还不来,也许是真有大事空不出来吧。
“我也不知,”荀应淮坦白道,“若是调任,王大人他们那里也会给一个说法,我们来猜猜,这会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章颂清的记忆穿过这几个月的时间,回到重生当日写下的那张纸上,淳v四年,除了荆州与宥州这伤筋动骨的大麻烦,还有几件一笔带过的小事,连她也只在纸张中画了几个小圈。
“我猜……是好事。”章颂清知道那人的命运,即使考上万人难过的科举,还是被革除官职,发还了原籍。
与其说她猜是好事,不如说章颂清希望最终的结局向好。
庚辰科有一桩发人深省的案子,一位名为孟望慕的小娘子用她刚刚亡故的兄长之名通过了科举,如何通过重重检查也没有被发觉尚无法得知,只知道被授官到祁阳县后勤勤恳恳,事农耕,利器具,带着整个县富裕起来,往年收不上来的赋税都给尽数补全了。
因为拒绝私相授受的“惯常做派”,被多个富户举报她侵吞民财,私自占良田,说来可悲可叹的是,被查办带走之时孟望慕还在查勘两个乡间的旱涝情况。
后面的发展很容易预料,被带走后孟望慕抵死不认,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女儿身的事实也在刑讯过程中被发现,眼睁睁地看着官员把此事呈报朝廷,受不了多年的苦心维持就这样被打破。
她精神恍惚,言语颠倒,再没了以往的清明睿智,朝廷一封革其官职,重打二十大板,发还原籍的旨意下来后,孟望慕在屋中悬梁自尽了。
后面她的侄子带着她的骨灰千里赴京敲登闻鼓,这桩两年前的冤案才被翻出。
章颂清在科考前托向老侯爷找过孟望慕,想给她打掩护,可她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在大宜都快掘地三尺都没找出。
章颂清推了推时间,大概她的大哥那个时候刚过世,户籍上消的是孟望慕的名字,所以找不出来。
现在扭转这个奇女子的机遇摆在自己眼前,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甚至她还未去到祁阳县,力所能及的事章颂清势在必行。
她还真想见一见孟望慕,她长什么样子,是个怎么样的性格,会后悔自己做出的事吗?
“公主?”荀应淮正打算再拣点有意思的说比如王大人的玄风鹦鹉到了晚上总叫个不停,把他闹得睡不好觉,可又不舍得把从小养大的小鹦鹉放到别的屋子,自甘忍受这种烦恼。
又比如李大人的二女儿是个顽皮的性子,他有次磨出了一篇绝佳的祝词,颜筋柳骨,正准备敲章裱起来,女儿一瓶墨泼了过来,就这样把好好一幅字毁了,打又打不得,在他们几人面前跳了好几次脚。
一转头看到章颂清撑着脑袋,那个神情荀应淮很熟悉,有次大哥出门,大嫂在饭桌上端着饭碗愣愣出神,就是公主现在的样子。
荀应淮哑口无言。
她在想谁?是不是在外面有喜欢的郎君,那当初找到自己跟前干什么?让他来公主府当一个明面上的摆设吗?
“奥,抱歉,”章颂清还在思考孟望慕的事,还以为荀应淮催她吃东西填肚子,把一碗乳酪挪了过来,“就吃了就吃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千仓万箱,非一耕所得;干天之木,非旬日所长:出自晋・葛洪《抱朴子・极言》,千仓万箱的粮食,不是一次耕耘就能得到的;高人云天的大树,不是十天工夫就能长成的。
周二课业忙,要是今天晚上能写出来的话凌晨更新,写不出来就不更啦,雪滑跪道歉。
第34章 当然要走
◎她这样苦的人,也能有机会另拼搏出一片天吗?◎
次日清晨, 宋州半年一次贡上来的东西运进了公主府,往年都是一件件登记造册进私库,等到了舅舅舅母, 兄弟姐妹生辰的时候挑拣合适的作为礼物送出去。
今年有些特殊,章颂清作为新妇, 于情于理都要往荀母和大哥大嫂那里送些,正好她因为那几十抬聘礼心中过意不去,补贴点回去也是好的。
章颂清拿起单子,上面正好有一尊白玉的长寿佛像,保佑健康长寿的,送给荀母最好。
小侄子那里好说,章颂清扫了扫, 柔软的衣料一定不会出错,小孩子长得快, 前半年缝制的说不定后半年就不能穿了。
再找些玩具, 九连环之类的就从公主府的库房中取,这种玩具皇帝舅舅当年给她寻了好些, 很多动都没动过, 银制的也放不坏。
大嫂那样的江南闺秀不如就送两盏葵口杯, 色泽亮堂柔丽,清雅秀美, 她一定会喜欢的。
至于大哥荀应淳……章颂清犯起了难,荀应淮已经出门了, 等他回来再问也不是不行, 就是成亲好几日了, 她也没和大嫂翟诗翠两个人好好聚在一起说话, 是时候该走动走动了。
一到春贤堂, 章颂清就看到她那温婉可人的大嫂捏着一根鸡毛掸子追着个小孩跑,“你说不想去书院就不去了?那可是你公主婶婶专门给你塞进去的好书院!”
“上学好无趣,一连六日回不了家,每天还要早起锻炼,娘亲,我才不到五岁啊!”荀斐泫迈着小短腿哀嚎,试图博取他母亲的同情。
如果是第一次用这招,翟诗翠说不定就真把他留下来了,可是这个机灵鬼每个月都要闹三两回,不是头疼就是手腕痛,没一次是真的,她怀着身孕不敢跑太快,祭出杀手锏:“我现在还管不了你了是吧,看你爹爹回来怎么教训你!”
一个身穿淡蓝色短衫的小萝卜头被撵得往外跑,一下就撞到了进门的章颂清身上,“唔!”
章颂清怕他撞疼了要哭,忙扶住他的肩膀,蹲下来揉了揉脑门,“没伤着吧?”
荀斐泫一抬头见着个漂亮姐姐,还以为是撞晕了看到天上下来的仙女,空茫地盯着她不说话。
翟诗翠在那边没想到训诫儿子的场面被公主看到,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鸡毛掸子往身后藏了藏。
章颂清也不是个溺爱孩子的,她知道教养子女要严,对待进学一事需苛,今日如果放纵,日后怕是再也管不起来了,于是一只手把荀斐泫抱起来交给门外的长随,道:“护送小公子去书院。”
“是,公主。”长随牵着不断挣扎的荀斐泫,使着巧劲既不让他挣脱,又不至于捏痛小孩子。
闹腾的孩子走了,翟诗翠终于可以喘口气,她把鸡毛掸子放在石桌上,揉了揉一直举着的手臂,“原以为弟妹是个心软的,我还怕你说不让那小子出门了呢。”
“怎么会,小孩子纵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别看宫中的皇子公主没一日懈怠,其实犯起懒来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我小时候也总想着在被窝里多睡会。”
“公主府哪里都舒服雅致,臭小子一来就醉倒在温柔乡里了,疯跑完了就睡,睡醒了再玩,在书院时估计心里还惦记着,所以每次回来都吵着不愿意回去。”
翟诗翠邀章颂清进去坐,“刚生下来的时候粉粉糯糯的,哪里知道现在是这么个讨债的皮猴,累都要累死了,今日还打算去看望我多年前的好友,被他一阵耽误,想来也去不成了。”
章颂清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翟诗翠,原来面对孩子,她这位嫂嫂还有这样的一面,还以为会是那种温柔似水的母亲。
成婚快二十天了,章颂清这是第一次见小侄子,能把温婉的大嫂气得抄棍棒,想来是个滑不溜手的混世魔王,“现下送去了书院,就让夫子们烦恼去吧,我正好连着几日都没有出门了,陪嫂嫂一同去吧,就乘我那四架的马车去,一定快速又稳当。”
她的事不着急,就随大嫂走一趟吧,也当出去散心了。
“好,多谢弟妹了。”翟诗翠应承下来,“我再去取样东西,弟妹稍等。”
章颂清看到大嫂从卧室中攥着一个白色小药瓶出来,大约是要带去给闺中密友的药吧,也没多问。
到了地方马车进不去,只能下车走一段,章颂清还没踩上潮湿的地砖,一旁神情有些为难的翟诗翠开口:“我没想到她家现在败落到了这个地步,从前还在热闹门市,现在竟……”
“既然如此,我们便更应该来了,雪中送炭的情谊是多少人都比不得的。”章颂清从车架上取了个匣子,把头上的钗环首饰取下来了一部分放进去,“走吧。”
她没有带银子,索性头上的这些都不是宫中赏赐下来的,是些寻常装饰,给出去了也不打紧。
翟诗翠眼眶发热,一开始听说小叔要迎娶公主,她还忧心是个刁蛮霸道的,直到婆婆给她解释清楚,又见到了章颂清本人,心中的石头何止是放下来,那是埋到地里去的程度。
公主无一点不好,明事理辩是非,让他们没一点不自在,孕期本来就容易多愁善感,翟诗翠按了按眼角,“我替她谢谢公主了。”
走到大门也没见到守门通禀的小厮,二人只好上手敲了敲门。
没过多久,一个肤色粗糙,身形比常人高些的女子打开了门,像是疑惑这个时候能有谁来拜访,问道:“谁呀?”
翟诗翠看到未出阁时皮肤比自己还柔嫩的小姐妹成了如今这副样子,眼泪瞬间决堤,冲上去抱住眼前的人,“慕姐姐,你怎么……前几日收到你的信,说到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怎么成了如今这样啊。”
那人心里也不无伤感,但故人相见的喜悦终究盖过一头,扯了下嘴角,似乎是想要做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是常年愁苦,肌肉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了,“先进来吧,我家婆婆现在不在家。”
因为是在阴暗的小巷尽头,光线不太好,即使此刻是天光大亮的午时,所有的窗子都开着,也照不亮最前方的匾额,堂上只有一套榉木桌椅,带着岁月的痕迹,已经磕掉了边上的漆。
“慕姐姐,我也不说什么嘘寒问暖的话了,左右你都已经,”翟诗翠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章颂清一眼,她是公主,这种话不能在她面前说,于是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就拿着我的药饮下,装成被杀害的样子,我再让夫君给你偷梁换柱,从此远走高飞不好吗?”
“我这么多天来何尝不想,可是我的孩子,她今年才六岁,我是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待在这种破落门户,以后可怎么办才好。”那人和翟诗翠双手交握,两厢悲痛。
大门的木料也没有很好,小巷子里三三两两的声音传来,章颂清看着两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联想到大嫂的称呼是“慕姐姐”,突然福至心灵,“这位姐姐,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这一打断有点突兀,翟诗翠意识到自己见到旧友情绪太激动,冷落了公主,现在还没有给人介绍,“这位是和我一个乡里长大的姐姐,叫孟望慕,”又对孟望慕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弟妹,建德公主。”
孟望慕没想到跟着翟诗翠来的人如此富贵,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拜见公主殿下。”
章颂清也没想到猜测是真,昨夜还说到这位奇女子,今日就得见,实乃运气。
观孟望慕行礼,也不像是粗鄙人家出来的,沉稳气度倒像是正经学过规矩的,章颂清扶了下她的手,“不必多礼。冒昧一问,嫂嫂与娘子是有什么安排吗?”
“也不怕公主笑话,我这个人命不好,当初父母选的亲事是个有点败落的大户,做的也是正头娘子,嫁过去实属高攀,许是命里沾煞,公公没多久惹上官司,家产被罚没。”孟望慕声音淡淡的。
“什么命不命的,他犯了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章颂清不赞同。
翟诗翠也摇头,气极,“那他们也不能买通仵作,在户籍上把你们都改成死的,就为了拿那一点点的保钱!”
“什么?”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章颂清惊诧,怪不得向老侯爷几月前没有找到孟望慕,她们住的地方在保区,就是寻到孟望慕婆婆跟前,那老人也只会说人早过世了。
大宜对于老弱贫乏者会给予一定的补助,五十岁以上的鳏寡孤独老人能领取一个居所,每岁还会放米钱。
这家人竟然为了能获得居所与米财,借仵作之手把孟望慕母女二人的户籍消了。
早听得有人嚷嚷这种福利下难保有人做出这样事出来,是个隐患,面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成了黑户后无法做营生,孩子也只能躲躲藏藏不被发现。
“我大哥气不过,为了我和那黑心的打了一架,他们都受了伤,我们买不起药,都……都死了。”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孟望慕说起这些只有麻木,已经打心眼里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命。
“不可以这么想,你若是消沉下去,不与那虚无缥缈的命做斗争,这辈子真就栽在这里了,不要等到光景消磨,孩子也一辈子被你那个婆母欺辱,你大哥与他儿子是互殴致死,她恨你,也会恨你的孩子,我只问你,想不想过上心里盼望着的日子?”
章颂清正色,前世孟望慕成功逃离了这个黑黑窄窄的院子,可见她是个心智坚定且足智多谋的,不然也不会在祁阳县做出一番事业,听说她走的时候,祁阳的百姓给她立了个衣冠冢,里头除了她的几件衣物,还有一件万民伞。
“路已经摆在我面前,当然要走。”
孟望慕从翟诗翠手里接过小瓷瓶,里面装的是假死药,喝下去之后的半个时辰内呼吸便会消匿,接近于无,反正她已是在户籍上没有名字的人,只要她婆婆相信自己是真死了,也不敢跑去报官,因为一旦报官,之前的事也会顺藤摸瓜地被查出来。
孟望慕想起当时科考消失的那几天,她装扮成哥哥的样子参加考试,所幸她长得还算高,又因为常年劳作,四肢精壮有力,只要在下面捏个假的,便能蒙混过关。
一开始只是想完成大哥的遗愿,替他全了这个终其一生的梦想
直到在榜上挂倒数第二,孟望慕那一刻觉得这个世界在与自己开玩笑。
她这样苦的人,也能有机会另拼搏出一片天吗?
她要走出去,要去当官,再也不要被困在这四方的宅院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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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去信一封
◎“公主好狠的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