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章颂清回府的时候, 荀应淮也已经下值回来了。
她看到书斋里的人,当即拍了下脑门,和大嫂还有孟望慕聊得太专注, 忘了要问大哥有什么心仪的物件。
都走到这里了,章颂清也就没有再回去找翟诗翠, 往围椅中一坐,干脆问旁边的人:“你知道大哥有什么喜欢的物什,或者缺的?”
荀应淮抖了下眉毛,阴恻恻道:“他是当仵作的,喜欢的大体都是些刀具银针,公主如果送他一具什么伤口都查不出来的尸体,倒能让他兴奋起来。”
章颂清学着他的样子压沉了声音, 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道:“尸首好办,我去牢里捞几具犯了死罪的, 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一定叫大哥满意。”
“公主好狠的心呐。”
“彼此彼此,”章颂清和他这么闹了一回, 直接戳破他的意图, “别顾左右而言他, 想要蒙混过关可不能够,快说!”
上次她说要拿两块玉石雕印章, 荀应淮就跟自己打了个太极,把问题给抛了回来, 现在她有了经验, 可不会再上当了。
她知道荀应淮不好意思让她送东西, 但她坐拥万贯家财, 公主府花销不大, 又有每年宫里的赏赐,封地源源不断的进项,养十个自己都够了。
人一走,黄白之物用不了也带不去地府,章颂清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已把钱财视为身外之物。
“好吧,大哥他现在用以验毒的银针是他师傅十年前传给他的,这两年越发不趁手,他前几日还说要去打一副新的。”荀应淮见实在拗不过,怕凉了公主的热心,还是说了。
章颂清点点头,“行。”回头找个有手艺的,打它个一百零八根,拿出去一定倍有面子。
荀应淮看着公主发亮的眼睛,想来大哥到时候拿到的定不是套小针,他担心公主太慷慨,自己无以为报。
罢了,明日休沐,第三册 的提纲早已写完,既然公主要看,自己便写出来吧,正好拿去书局再卖点钱,添上俸禄给公主打件首饰,是掐丝偏凤还是绞丝和田玉簪?
偏凤端庄大气,衬公主的身份,而玉簪秀美,又能与大嫂送的镯子成套佩戴。
他想象了一下章颂清戴这两样头饰的样子,嗯,都好看,都买。
*
清熹堂
“多买点米面还有芋头,玉米之类的备着,切记不要都以公主府的名义,让府里的找家人都分别买个几斗,分散成几日采买,别让人看出端倪。”章颂清从账上支了银子交给下人。
天一点点热起来了,按前世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月,冲进上京的两千流民就会带着荆州水患的消息到来,她虽早已给皇帝舅舅提了醒,心里却还是惴惴不安。
每个月采买的日子,章颂清都会让负责的嬷嬷多买两成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今年舅舅派去的官员治水有方,没有大面积洪涝,只需要粮米调去荆州救灾,这个时候公主府的存米便可以叫人伪装成米商卖出,既有灾情,米价一定水涨船高,差额还能捐出去赈灾。
如果出了意外,前世的惨状还是发生的话,这些米就成了救命的食物,无论是低价卖出平衡升高的粮价,还是开个施粥铺子,于灾民有好处的。
能逃到上京的都是幸运儿,大多都是有亲戚在这儿可以投奔,可就算是这样,上辈子章颂清远远见了,他们风尘仆仆,脸上身上都是受苦的痕迹。
流民中运气好的被其他州县收留,在那里等着上京的安排,运气不好的不是被洪水淹死,就是在逃亡的路上被头顶的烈日晒脱了水,倒在路上再也站不起来。
章颂清只恨自己没有回来得再早一点,或者生出几个分身,让她能够多挽救几人性命。
“公主,这库房都快要堆不下了,还要再买吗?”采买嬷嬷有些不解,以公主府的名头买就算了,怎么这次还要发动家人,几斗几斗的钱不好算,万一有人贪墨了,自己还要担责,难免问了一嘴。
“买,越多越好。”最近上京中好像有人听得了风声,几家米店的存量都有了变动,比以往少上些许,虽然不多,但未免太统一了,得密切关注着。
她看嬷嬷谨慎的样子,发话让人放手去做。
“一一登记在册,嬷嬷找府里的帐房先生帮衬吧,也方便些,”章颂清让蔻梢塞了一块金子到嬷嬷手上,“这次出动的人越多越好,做得好了本公主还会有赏,库房塞不下就打扫出几个柴房,再不济还有花园空地,搭两个棚子上去。”
“奴婢一定办得妥妥贴贴的!”有了公主这句话,采买嬷嬷喜笑颜开,忙张罗人手去办了。
章颂清记挂这件事很久,昨儿个夜里睡前串她那断掉的手串,中间珠子掉了一次滚到地上,猫着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还有因为烛火熏眼看不准孔眼,生生串了一炷香的功夫。
这串菩提她是不敢再戴了,存在匣子里等着改日有空了去寺里找大师看看,从前章颂清是不信神佛的,可是重生这种说出去都嫌荒诞的事发生了,她现在深信不疑。
“我自幼便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每每在这种时候,想着若是能用自己的福气换臣民无恙,那该有多好。”章颂清望着窗外的烈阳喃喃。
若她手里有兵权,或者给她千数铁骑差遣,说不定能护送更多灾民到达安全的地方。
“公主,长公主和宣平侯在天上保佑你呢,世事难测,您已经尽力了。”梧枝看到章颂清郁郁寡欢的心情很不是滋味。
宣平侯,爹爹!
章颂清捕捉到这三个字眼,瞬间抓住梧枝的手臂,“你说得对,我还有祖父!”
她爹爹是祖父的独生子,学的一身好本事,但是听闻祖父在她爹娘成婚后不久便向先帝乞骸骨回了平州乡下,之后再没有踏出平州一步。
祖父十九岁得的儿子,爹爹又是在二十三岁有了她这么个女儿,那算算年龄,祖父今年尚不满六十。
这么多年下来,章颂清都已出嫁,祖父却一次都没有现身过,从前问起皇帝舅舅时他总是欲言又止,叫她不要再问,于是她也就没有考究过这里头的隐情和前尘往事。
现在她长大了,中间是仇是怨也该知道个清楚,祖父手上有先帝御赐的八百家将,如果能为自己所用,那将会是大大的一份助力。
“拿笔墨来,我去信一封,让人快马送到平州,一定要交到我祖父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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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不必拘礼
◎熟悉的样式令她浑身一震,这帕子就是当初她给出去那块,先生竟然一直贴身带着?◎
松霜斋
“走啊子澈, 咱们叫上伟茂一道出去方大人家里饮酒作诗吧,他不知道从哪里找的匠人弄了条曲水流觞的小溪,我听着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天就快热起来了,到时候怠懒不爱出门, 趁着这个机会咱们好好说说话。”
仲嘉良一早就来了府上,对公主府的亭台楼榭赞不绝口,回来翘着二郎腿和荀应淮聊天。
“陛下病还没好全,这个时候大兴宴会不是明智之选,”荀应淮在纸上涂涂改改,“去参加的还有谁?”
仲嘉良捻了块糕点放进嘴里,这公主府的果子就是不一样, 入口奶香十足,轻轻一抿就在舌尖化开, 口齿不清道:“唔, 听说除了几个与方大人交好的,其余的都是新科进士, 大概是想让众人熟悉熟悉吧。”
荀应淮沉默地看着他那傻样不说话。
腿翘得比天高的人咽了下口水, 荀兄这个表情不对啊……
从前一道读书的时候, 荀应淮这个表情一出,三秒内他的脑袋准被夫子敲, 仲嘉良心里直打鼓,把左腿从右腿上搬了下来, 梗着脖子说:“这个, 呃, 有结党营私之嫌!没错!我不去了!荀兄你也千万别去!”
“曲水流觞是十足的风雅, 我知你玩心重, 可官场不是学堂,切记谨言慎行。”仲嘉良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脑筋转不过来,需要人时刻提点着。
仲嘉良正襟危坐,点头受教,他这位好兄弟比自己厉害多了,跟着他说的走准没错,“不过接到帖子的人不在少数,如果真是结党营私,未免有些太显眼了,费那个功夫做什么?”
“外面只知道皇帝舅舅病了,却没说是因何而病的,那方大人是个五品官,怎么敢在这种时候举办宴会?等到席上透露了点什么,传到陛下耳朵里,立即将众人结为朋党,以一个妄议宫中的罪名抓起来,多半是背后有人指使。”
章颂清撩开挡风的薄竹帘,走到荀应淮边上坐下,嘴上给仲嘉良解释。
垂眸看到荀应淮手上写的东西,他正在改提纲,那第三册 肯定很快就会问世了。
她盼着荀应淮赶紧写完,一来自己想看,二来是过阵子要忙起来了,这样清闲的功夫没给他们剩多少。
最后的松快日子啊。
“公主。”仲嘉良给章颂清鞠了一躬。
“不必拘礼,都是自己人,”章颂清大方地抬了手让人起来,“对荣妃和两个皇子的旨意还没昭告天下,这个节骨眼去赴方大人的宴无异于送一个把柄到他手上,日后什么时候用全凭他的想法。”
声音清亮,简单几句话就把形势给仲嘉良分析得昭昭在目。
荀应淮那从章颂清进来后便一直在她身上的目光终于舍得移开,附和道:“嗯,公主说得对,这帖子的重点不在于附庸风雅,而在于参与的人和说出的话。”
仲嘉良算是发现了,他荀兄已经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一句“自己人”就把他勾得五迷三道的了。
“临到期了,如果以恰好病了为理由回绝显得突兀,这样吧,让人拿着公主府的腰牌,就说建德公主听说二位丹青不错,邀至府中与探花郎一道作画,你们不想驳了本宫的面子,向方大人告罪,想必也是能体谅的。”
公主取下腰上的宫牌,有了这个,就能在各处畅通无阻,毕竟谁人敢得罪建德公主呢?
章颂清这番周全的话一出,仲嘉良当即想给她磕一个,别说荀兄了,自己现在也五迷三道的。
公主人又漂亮,还这么给他们擎天护着,他都想回去找人给公主立个长生牌位,保佑她一辈子福寿安康。
“多谢公主,臣现在就去把人叫来。”说着风风火火地跑去找迟解愠了。
人走了以后,章颂清按捺不住将要看到话本的雀跃,偷偷往旁边瞄了好几眼,眼见着荀应淮这里添两笔,那里加两道,情节一下子就跌宕了起来。
“还不起头吗?”章颂清茫然地问。
在她看来,写话本是很快的事情,嗖嗖两下,一个小节就在笔墨的挥洒中写完了,殊不知她读起来只需要两息的句子,写出来要花费的时间有十倍不止。
荀应淮正在思索情节的走向与逻辑,就发现旁边凑了个求知的小脑袋瓜,忍住想要掐她脸颊的欲|望好笑道:“嗯,好难写,要花很多时间。”
他这么说也没错,当初第二册 末尾加上的人物本就与主线没什么联系,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他正努力地把剧情接上。
“这样啊,你等着!”章颂清之前没话本可看的时候搜集了《大宜民间异闻诡事》,《大宜民间怪谈一览》等书,说不定能给荀应淮一些启发。
这些东西正放在她的书房里,章颂清快走回去翻了翻,这里她羞于让下人打扫,几个月下来都落了薄薄一层灰,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转头捂嘴的瞬间让她在边上发现了几样好东西。
在荀应淮看来,章颂清出去了一会后捧着一堆物品回来,嘭的一声放在桌上,然后说:“先生,这个给你参考,还有这些,我也用不着,你都拿去!”
“这是……徽州的墨条,湖州的紫毫笔,宣州的寿纸,还有抄手端砚,象牙笔筒?”荀应淮博闻强记,这些又名的文房当然认得出,语气中的迟疑是因为公主豪气的态度。
“好马配好鞍,你既要写话本,自然要配顶好的文房四宝,”章颂清财大气粗地把东西往荀应淮那里推了推,“我是真用不着,一样的还有好几份,快跟我一起消耗消耗。”
荀应淮深吸一口气,本意是写出话本后赚钱回报公主,没想到这下子把她彻底激起来了,好东西不要钱似的拿出来。
“我之前拿到那份粗糙手稿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章颂清圆了之前的心愿,拭手把沾上的灰擦掉。
对面的人目光上移,顺手拿帕子抹掉公主头上冒出的细汗,“我用就是了,天热,公主别累着自己。”
到了六月的尾巴,酷热渐渐显露出点嚣张的苗头,章颂清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脸烫得不行。
熟悉的样式令她浑身一震,这帕子就是当初她给出去那块,先生竟然一直贴身带着?
等到仲嘉良带着迟解愠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公主托腮坐在荀应淮右侧二尺远的位置,伸长脖子深情而柔软地看着荀应淮……手下所写的东西,两人时不时讨论两句,自成一道屏障。
仲嘉良:荀兄啊荀兄,你算是完了。
注意到二人的到来,章颂清示意:“坐,正好要问你们几个事。”
其实议事还应该加上孟望慕,但是药三分毒,今日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改日再跑一趟也不打紧。
这还是得知公主殿下身份后头回见面,迟解愠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当日来参加婚宴时走路都轻飘飘的,好像魂都被牛头马面抽去。
自从遇到公主与这两位兄弟,好像人生都截然不同了。
“你们职要不同,分别打听打听文大学士有没有相熟的故交好友在京,看书一点点查太慢了,我这里从他们家里的女眷下手或能打听出什么来。”
有的时候妇人之间说话是能透露很多信息的,文和畅没有娶亲,上辈子也只有一个徒弟,还是从没露过面的那种。
不过他没有妻妾不代表其余的大人们没有,从前章颂清一个人过,只有两位郡主和宫里的人能请得动她,成了婚能行很大的方便,只要她往外给出这个意思,拜帖就会如同落花一样飞进公主府。
“大学士总是独来独往的,下了朝以后只在集英殿坐一刻钟,没多久便拿着公文忙去了,几乎日日如此。”仲嘉良回想了一圈也没找出一个人。
“卞玉泽话里提到过文大学士,我回头去问问。”迟解愠想到卞玉泽狐假虎威的样子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真不想与他多聊。
荀应淮从手边拿出当日的文和畅塞回给自己的《春秋》,他那日感觉不对,把书拿了回来,右文殿书多,又不是孤本,缺上一本两本的没人发现,“公主。”
章颂清接过书翻了一翻,“怎么了?”
荀应淮把那日的对话一描述,斋中三人同时皱了眉头,目光聚焦在章颂清手上。
“起初我也以为是他给了提示,可书页都快翻卷了边,仍然一无所获。”荀应淮回去后仔细重现文和畅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到后面几乎怀疑他只是暗贬自己皮里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