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声音依旧柔和,而怪物的双目也成了两只血洞。
虚无的空间分明再听不见半点声音,可少年怔然看着前方,觉得无比喧闹。
扶璎的手收回袖中,她看向少年,莞尔一笑。
“我为你留了一条命。”
“现在,你可以来取。”
少年如梦初醒,猛然察觉自己竟在颤抖。
他一步一顿走上前,眼里都是那怪物的身影,甚至忘记问她究竟是何人。
只知道,她比魔更魔。
他咬紧牙关,扬手撕裂怪物仅剩的胸膛,握住尚在跳动的心脏。
转瞬间,银光刺破虚空,白衣男子持剑落来,剑光穿透少年之躯。
扶璎抬眸,错愕望着突然出现的晏寻清,那张清冷的脸此刻蕴满怒意,无人可挡。
这一剑,彻底震毁了少年的灵根。
少年感受到剧痛,目眦欲裂,用力捏爆了手中的心脏。
白色空间骤然消失,少年跌倒在地,起身不得。
剑起,扶璎忽然出声:“大师兄!”
清亮之音带着一丝急促,晏寻清眼睫轻抬,挥下的剑悬于半空。
扶璎发丝略有些凌乱,她牵动唇角,笑意中透着怜悯与请求。
“饶他一命吧。”
晏寻清眸光一荡,凝视着她静止片刻,杀意渐消。
他收回剑,看了眼凄凉荒芜的院落,低声喃喃:“走吧。”
怀玉无声载着二人飞向天去,扶璎垂眸站在晏寻清身后,气氛冷清,没了来时的欢快。
扶璎轻轻捏住他腰间的衣衫,轻轻问道:“大师兄,在生什么气?”
“师妹那般聪慧,难道猜不出?”青年反问,声音仍蕴着丝怨气。
扶璎眨了眨眼,“是气……又被那魔修抢了一手,没阻止他接近李老爷?”
晏寻清:“还有呢?”
扶璎:“还有?”
晏寻清沉沉出了口气,道:“那不是你能插手的战斗,为何要不顾安危追上?”
扶璎笑叹:“保护雇主,难道不是职责所在么。”
“那也该衡量实力差距,我不愿你……”
青年顿了顿。
“罢了,我是气自己,未能再及时一些,让师妹陷入险境。”
扶璎指尖摩挲着他的衣裳,唇角微翘。“师兄担心扶璎。”
青年沉默良久。
“……你若不测,我悔恨终生。”
扶璎若有所思,声音娇柔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晏寻清闻声,身体微僵,瞬间没了火气。
还是这种氛围舒坦,扶璎弯弯眸,问道:“师兄先前对诛杀堕魔一事不容动摇,为何最后听了扶璎请求,留了他一命?”
“师妹如此请求,必有内情,况且那堕魔同李家老爷打得血肉模糊,却未伤及你,否则我不会改变主意。”
“那位少年,是个可怜人。”
扶璎将她听得的真相讲述了一番。
晏寻清轻笑一声,评道:“师妹终究太过善良。”
语气杂着些许无奈。
“即便那少年所言为实,但堕魔便是堕魔,只要存在于世,必有危害他人之行。”
“不过,这也是师妹可贵之处。”
扶璎稍稍抬眉,原来她也能被称作善良。
青年蓦地仰头长叹:“可惜未能护住雇主,答应师妹的灵石与功劳便没了。”
扶璎扶住他的肩膀,语笑嫣然。
“这有何妨,能和大师兄一同行事,便足令扶璎喜悦。”
-
少年强忍着剧痛,蹒跚跌出了李府。
女子惊恐的声音在身后此起彼伏,却无一人敢靠近,都未等到他撤离,便仓皇失措地四处奔忙,安抚儿女、收拾细软,器物哐当。
镇上有人瞧见少年,都惊恐跑远,不敢多看一眼。
因为此刻的他像是用血泥糊成的,残破狰狞,每行一步都留下腥重痕迹。
他拖着自己行到山林深处,终是没了力气,跌倒在杂草中。
荆棘与枯枝将肌肤戳出新伤,都不足以让他吭声。
他就要死了。
灵根俱碎,只余残破之躯与一缕神识,连多年来赖以生存的信念都已了结,他似乎没有继续强撑的理由。
他靠在树下,看着树梢鸟雀飞起,惊起枝叶摇晃,忽然没由头地笑出了声。
夜幕来袭,寒凉刺骨,远处镇上烛火依稀,渐渐也消亡在月色中。
少年已意识模糊,但常年的刀尖舔血让他没能忽视风中的杀意。
“谁?”
他恍惚看见一闪而过的红影,似是一只巨蝎。
影子落至少年身前时化作人形,头戴斗笠,露出一双儒和的眼。
“送你上路的人。”
“你是……长厄殿的妖魔……咳……”
少年声音嘶哑,吐字亦牵动伤痛。“为什么?”
“因为,我家主人不喜欢。”
第18章
◎我名袱姬◎
斗笠男子怜悯看着少年,眼底却还透着一分可笑。
“闭上眼睛,你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少年压低脑袋咬紧了牙,他本就没了求生之心,可他想不通,自己何时招惹了长厄殿,由他人处决与等待自我灭亡相比,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斗笠男子抬起手,灵气运于掌心,忽然间威压袭来,他蓦地张眸,转头看向身后。
所见无人,但那股威压分明满是警告。
“原来有高人前辈在此,在下失礼,就此告辞。”
他撤去攻势,迅速抽身远去。
少年捂胸咳嗽,目光虚弱望着林中,不知是何人震慑走了那只妖魔。
树影斑驳之下,浅色衣裳渐渐飘来,清雅幽静,恍如月中仙。
“……是你?”
少年认出了白日的女子,诧然撑开了眼眶。
诚然未料,那留下自己一命的神秘女子会去而复返。
扶璎优雅蹲下身,注视着满脸污血的少年,双眸清润如水。
“你叫小谷,对么。”
他动了动双唇,迟疑地吐出:“是。”
少年一身凄惨不堪,荡漾着恍惚的双瞳是唯一干净之处。
“我可以救你。”扶璎轻声细语。
少年眼中波光转瞬即逝。
“不值得。”
“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
扶璎轻盈伸出右手,探向少年的头顶。“只有是与否。”
少年分明没了力气,见到她靠近的手,却忽然颤动着躲闪开。
“不要……会弄脏。”
扶璎略微顿住,随后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纤莹玉指轻抚在少年已然干枯的发间,少年仍旧想要抗拒,却在温柔之中逐渐宁息。
“接受我,我能予你新生,予你万千同类,予你境界如初。但从此后,你只可依我而活,循我之规,遵我之命,你可愿意?”
少年看着如仙如画的女子,早已消沉的眼中,竟星星聚起了火光,愈燃愈盛。
“你是谁?”
“我名袱姬。”
袱姬……
少年眼角颤动,这名字,他原以为只是传说。
那个不知从何处诞生、一手创立混沌天却从无人知其真容的堕魔之主,竟就站在他面前。
她清冷似月,温柔如水,绝美之姿,若非见识过那残暴的杀人手段,他如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是混沌天的主人。
恐怕世间所有人见到这位女子,都不会将她与邪恶混沌的堕魔相联。
“你就不怕……我会背叛你?”
扶璎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垂睫轻笑道:“你不会。”
少年低声说了什么,微弱的声音埋没在树叶沙响中。
黑白交融的光泽包裹少年的身躯,锥心刺骨的痛终于让他无法再忍耐,他放声哀嚎,但旷野山林却听不到他的呼声,一如往常寂静。
光泽散去,少年一身血污消失不见,破旧衣衫透出纸白肌肤,胸膛的洞口重新填补上血肉,好似他从未创伤过。
意识重回清醒,时间只过去须臾,少年却如度三秋。
他呆滞着触上自己的胸膛,鲜活跳动,一切恍若一场大梦。
扶璎注视着愕然的少年,他双眸清澈,眼角魔纹消失,再无邪肆之相,原来他的本貌是这般俊俏乖巧。
“小谷。”
少年蓦地回神,认真看向她。
“你已拥有混沌之根,此后无论仙法或妖术,皆能为你掌控。”
小谷满心不可置信,□□恢复如初,修为也依旧在观心境,除了能感受到灵根换成了陌生的东西,其余都与先前别无二致。
她甚至未用上任何丹药。
在被种下混沌根后,他当即便懂了她为何会不假思索地信他。
他神识之中平白多出了大量信息,其中有一条禁忌,是“无法透露任何有关袱姬大人的消息”。
并非“不能透露”,而是“无法透露”,只要有了透露的念头,大脑便会陷入空白之境,无法想起任何事,愈是深究,愈是消磨意志,直至陷入癫狂,最终消陨。
一旦在这种念头中无意透出半个字,便会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此等神迹,当真是“人”可触及的吗?
少年又在发呆,扶璎勾了勾唇角,觉得甚是可爱。
“我该走了。”她说道。
小谷神色微变,透出些许焦急。“大人去何处?”
“回到天靖宗。”
扶璎看出少年内心,抬手轻揉他的脑袋。
“我还有未完的计划,不能带小谷同去。你往西走,循着日落处行两千里,那里有你的新家,他们会欢迎你。”
“路上要小心,碰上仙门或是长厄殿,都免不了一场恶战。尤其是长厄殿的家伙,他们最恨混沌天。”
小谷凝起眉头,“方才想要杀我的,便是长厄殿妖魔,可我那时还没有被大人所救,他们为何会盯上我?”
“或许是因他们发现,混沌天的人,曾经都是走火入魔或灵根损毁的放逐者,就与你一般。”
“所以……杀我一个,混沌天便少收一人。”
扶璎弯眸,哄道:“小谷真聪明。”
少年脸上局促的微红被掩盖在黑暗中。
他忽然想起什么,翻起自己的家当。
“大人帮小谷报仇,救小谷性命,小谷无以为报,这本《虚空术》是奇遇所得,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希望大人莫要嫌弃……”
小谷双手捧着秘籍,面上羞赧,心中不安,怕自己的东西入不了扶璎的眼。
扶璎略一歪头,盈盈笑道:“是件好物,那我便收下了。”
难怪那李老爷知晓他会空间法术后那般惊诧,原来这并非他家传。
小谷闻言,心下欣喜,终得轻松一笑。
扶璎收了秘籍,拂袖远去。
-
“未能取其性命,是属下失职。”
寂夜之中,头戴斗笠的男子抱憾言语,声音低沉温润。
站在他对面的白衣青年眼瞳幽暗,缓缓启唇:“你没有做错,为了只将死的堕魔,牺牲一位超然巅峰的助手,才是不值。”
斗笠男子垂眸短叹,有些许不甘。
“只是没料到,那不毛之地竟会有神游大能降临,属下也未察觉他是谁。”
“会在这等情境出手,多半来自混沌天。”
青年背过身去,白衣轻扬。
“混沌天已知有无拘、无束两位神游中期,统领者袱姬虽无人见其现身,但能掌控如此庞杂的堕魔势力,定然亦是神游境。”
他低声冷笑,透出一丝不屑。
“能引得混沌天的高位者施救,真是走运……罢了,杀他只是本座兴起,下回再遇这种时机,勿要出手,探出混沌天据地为先。”
“是。”
斗笠男子颔首应下,斯须后抬手按住斗笠边缘,圆弧之下露出双眸静然注视。
“诸葛有一桩不相干的疑问,想听尊主的回答。”
白衣略微侧首,“说。”
“尊主是要选择那个仙门女子?”
“知道答案,你又会如何。”
“仙门子弟生来与我等背道而驰,只怕日后徒生事端,坏了我族千年大计。求稳,诸葛自然希望尊主采用妖魔女子,但若尊主执意如此,属下也只能先查清她的底细,再决定是放任,还是灭杀。”
白衣气息骤然冷下,狞目回眸,瞳孔化为针芒,放射森光。
“此事,还容不得你插手。”
第19章
◎你可听过混沌天◎
诸葛后撤半步,扶住斗笠稳下身形,垂首勉强微笑。
“属下明白。”
“那请容我提醒一句,听闻昔年老尊主对您的母后动情后,原本稳定五百年一次的蜕化期出现了时间偏差。现下距离尊主两千岁诞辰仅剩五十年,一旦蜕化在天靖宗内,后果不堪设想。”
“长厄殿无法再度承受一位主君的离去,还请您多加留心。”
白衣青年收敛气势,沉缓呼出一口气,凝视夜幕,眉头深锁。
“本座知晓。”
-
扶璎回到房中时,已是后半夜。
拂下床幔,正要歇息,却察觉门外有人缓步靠近。
门外人也听见屋内的呼吸,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师妹,还未入睡么?”
扶璎走上前,启开门扉,略显疲态。
“师兄怎么也没歇息,来这里做什么?”
晏寻清垂眸凝视着她,月色映照下,女子肌肤凉如玉,乌发垂散,晶莹得似易逝之垂露、易融之霜华。
“心难静,便出来漫游,无意间路过师妹门前,发现师妹也醒着。”
扶璎无奈笑道:“我一闭眼,脑里都是白日见到的那副惨状,如何睡得着。”
晏寻清眼眸微动,轻叹一声。“你受惊了。”
扶璎批了外衣,两人于院中静坐,直至天明。
天光初现时,已有少数弟子迎着晨风开始修炼,分外刻苦,寂静了一夜的天靖宗开始有了活气。
外门弟子想进入内门,必要付出他人十倍的努力,即便庄芸芸身世显赫也不例外,她清早起床,也不与人搭伙,兀自去练习法术,正瞧见扶璎与晏寻清两人朝着天光并肩而坐,画面恬静美好,却深深扎了她的眼。
这贱人真是好手段,才入门几个月,就与首席弟子走得如此亲近,如此下去,不止是大师兄,连掌门长老们恐怕都会对她多有偏待,岂不让她得意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