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璎微讶,歪歪头问道:“大师兄难道认识?”
晏寻清:“百里一万八千丈,‘万八丈’即‘百里’,写书的……正是咱们掌门。”
“……?”
女子脸上头一回露出如此直白的震惊之色。
见她这副模样,晏寻清忍不住笑了:“我刚知道此事时,同师妹一样惊诧。”
扶璎愣愣然低下头,好久才缓和过来,喃喃道:“藏书阁中还有许多万八丈的话本子……仔细想想,以掌门的性子,偷摸写这些书似乎也不奇怪。”
“知道真相后,你还信那书吗?”晏寻清揶揄道。
扶璎抱起臂失望地叹了声,幽幽道:“即便是我,也听过掌门苦追黛长老的往事,到如今我师父对他仍颇有微词,唉,看来我的昼夜研习都是白费了。”
晏寻清垂眸温柔如水,自她身后扶住栏杆,二人隔着微妙的间隙,这细柔的姑娘像是被他包裹在这微小一隅般,他嗅到她身上清冽的花香,连呼吸都变得怜爱起来。
“凭师妹的本事,何须去效仿他人呢。”
他的声音如涓流一遍轻轻漾在耳畔,她居于男子两臂与栏杆之间,如同被关进兔笼的猎物,但注视着她的猎人没有透露丝毫危险之气,她动了动眼眸,没有逃脱的意愿。
“……我有什么本事?”
“什么都不做,便叫人难以忘怀的本事。”
男子低笑。
扶璎第一次知道,这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也会有轻佻的时候。
“大师兄这意思,是说在山中初见后,便忘不了扶璎了?”
她侧眸觑他,亦是晏寻清从未瞧见过的妩媚。
“此话,倒也不错。”晏寻清勾起唇角,很是坦然。
还以为他稍一撩拨过后,她也能露出些失措的表情,可惜,未能撼动她的心神,甚至还不如万八丈的真实身份有效。
扶璎掩唇颔首,眸里流光明耀。“大师兄也会逗人开心了。”
晏寻清气息温柔:“有机会,还想再去那药园看看,上次匆匆离去,都未拜访师妹家中人。我很想见识,究竟是何等神奇之家,能养育出师妹这世间无二的妙人。”
扶璎眼眶微张,凝滞了许久,忽然抬手轻巧拂开青年的身体,走出禁锢回首笑道:“家人不喜露面,要见他们,可不容易。”
青年盯着身前的空荡出神须臾,转眸看向她的侧脸。
“看来,寻清还没有得到师妹的信任。”
扶璎弯起眸,不以为然。
“呵……说什么呢,除了血脉至亲,扶璎在这世间最信任的便是大师兄,大师兄莫要有这无谓的顾虑。”
晏寻清垂睫沉默片晌,牵起嘴角:“确实,师妹只是说了实话,是我多虑。”
他跟到她身边,温柔道:“三十三师妹,恭喜你得偿所愿,获得进入藏书阁二层的资格,现在可要去看看?”
扶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轻嗔道:“你也不嫌拗口。”
青年扬眉:“那下次还请师妹推算出一个不拗口的名次。”
“好啊,哪日我拔了大试头筹,你可要乖乖唤我一声大师姐。”
“那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嗯,怕你此后都没这机会,不如我现在便叫给你听,大师姐?”
女子秀眉轻蹙,伸手敲打他的手臂,嗔怪般的举动令他面上悦色更深。
一路谈笑着来到藏书阁,阁中执事核实了扶璎的弟子排名后,给了她二楼通行令牌。
除了功法与神通秘籍更为高深,二楼其他分区的书与一楼相比,并没什么高低之分。
扶璎依旧沉浸在各类奇物记载中,好似只是漫无目的的阅览。
晏寻清坐在一旁,也随意拿起书看,目光不时落在扶璎身上时,默默将她翻阅的书籍名字与顺序都记了下来。
扶璎又回到整天待在藏书阁久久不归的日子,与从前不同的是,晏寻清时常来陪她,甚至在她离开时,他依旧会留在楼中钻研。
她并未瞧见,每当晏寻清一人待在那儿时,都会将她先前所翻看的书籍都通读一遍。
多日过后,扶璎总算有些倦意,原本打算再连续看上几个日夜,可读着读着,神思便游到天外去,她揉了揉眉心,将书放回原位,走下藏书阁。
此时已是深夜,周围格外寂静,她路过窗沿时,瞧见不远处白衣背影,正要打个招呼,启了唇却未出声。
晏寻清总爱半夜游荡,但此刻他是朝着后山去的。
后山乃是宗门禁地,被巨大封印所包围,那封印之强力,连她的神识探入都会受到损伤。
天靖宗中,除了长老级以上拥有后山禁地的通行权利,他人皆不可靠近。
扶璎略一垂眸,敛息跟上。
白衣青年静静走上后山,步履平稳,都未用上御剑之术。
前方,金色封印隐隐发亮,无形屏障环绕整座山头,无鸟声虫鸣,一片死寂,肃杀之气弥漫空中,好似有什么极尽可怖之物长眠其中,一不留神,就要挣脱牢笼淹没整片大地。
扶璎静静望着他,他也只是望着那封印没有动作,久久凝滞。
半晌过后,扶璎不再隐匿气息,故意踩在脚边石子上,男子蓦地警觉。
他敏锐回头,瞧见扶璎身影,顿时诧异。
“扶璎师妹?”
青年转过身来,修长身躯如月凉薄,背靠封印,被染上一层淡淡金光。
风拂过他两鬓发梢,他眼中的锐利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只剩打量。
“何时来的,我竟未发现。”
他浅浅笑着,心下狐疑,她的隐匿功夫竟让此时观心境巅峰的他都无法察觉么……
“大师兄是在走神,所以才忽略了扶璎吧。”
扶璎抿起嘴角,拢着袖口端庄走上前,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封印,好奇道:“大师兄来这儿做什么?”
她显然有所隐瞒,却又不在乎让他察觉端倪似的,晏寻清垂了垂眸,未透露出心中疑忌。
“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了。”
扶璎歪头戏谑道:“游荡到禁地,也能不知不觉?”
晏寻清注视着她的眼睛,静默少焉后如常道:“瞒不过师妹,其实,我只是此地有些好奇。”
他挺直腰身,负手看向封印。“师妹可知这禁地之内有什么?”
扶璎看向那被虚空阻挡的黑暗,那里空无一物,是结界所伪装出的假象。
她的神识潜入查探时,见识过自地底蔓延而出的可怖煞气。
“虽然偶尔听他人谈起,但猜测甚多,长老们也未透露过,不知哪样是真呢。”
“对此,我亦有猜测。”晏寻清嗓音清润,无比冷静。
“你可曾听闻千年前的一场仙魔大战?”
扶璎眸光微动,“略有耳闻。”
“那可谓是改变修真界格局的一战。”
晏寻清望向虚空,呼吸深沉。
“千年前,界内同时诞生了两位无穷境大能,一位是仙道涅谷的元魁道君,一位是昔日长厄殿妖魔之首――燕千秋。然而,两人刚晋升无穷不久,仙魔两道便卷起大战,势动苍穹。”
扶璎缓缓道:“听说不只是那两位无穷境,还有十多名神游大能及数位超然高手参与其中,浩瀚之力波及大地,使得无数生灵丧失性命,结果却是……那两名无穷大能于战中同归于尽,实乃世间之憾。”
晏寻清:“不止如此。那战令仙道与妖魔元气大伤,反倒是堕魔一族趁着战乱,吸收大量妖魔之力,一举壮大为可与长厄殿比肩的存在。如今再看那场战争,若非混沌天插手,仙道众派,便要败在妖魔手下。”
“事实却是仙门胜了,混沌天坐收渔利,自此与长厄殿结了世仇。”
扶璎平静叙述,好似这只是她的推理。
晏寻清注视着她,凉凉点了点头。“不错。”
“虽说是在世间被讲烂的故事,这其中,却有不少疑点值得推敲。比如……原本势单力薄的堕魔如何能抓准时机,在其中偷袭长厄殿得手?而鄙弃堕魔的众仙门,为何没有趁势将他们镇压?”
扶璎半阖起眼眸,她谈论起这桩事时好似将自己置身事外,但事实上,她确实没有参与过那场战争。
她只知道,那时无拘无束来找她,说要带着弟兄们去谋一场大事,此去惊险,但若事成,混沌天必将迈入新时代。
她不关心,她默许了。
她还隐约记得,他们决定做这件事,是因为仙门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
“大师兄的意思是……仙门勾结混沌天?”
扶璎低笑,不以为然道:“修仙众派嫉恶如仇,堕魔亦为恶,仙门怎会与堕魔同流合污呢。”
晏寻清:“话虽如此,却也难保所有仙道中人皆是正义之士。先前师妹与我去江台镇执行委托时……不是也见识过么?”
“嗯……师兄说得有理。”
扶璎轻轻抬眉,悠然道:“可这些只是猜测,师兄明明是四大仙门之一的弟子首座,怎的还说起仙道的不是了?”
晏寻清泰然自若地牵了牵唇角:“我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表达疑惑罢了。”
她眼眸微转,暗自思索,片晌后认同地说道:“大师兄是个清醒之人。”
青年笑而不语。
扶璎:“所以……方才说的这些,与这禁地中的事物有何关系?”
晏寻清:“这处封印,据说便是那场大战结束后,由五大仙门合力设下的。”
“五大仙门?”扶璎故作疑惑。
晏寻清:“呵……忘了师妹可能不知,那元魁道君掌管的涅谷,曾与如今的四大仙门合称为五大,即便元魁道君陨落,其地位也并未更改。可就在数百年前,涅谷一夜之间满门尽灭,师妹能否猜到其中缘由?”
扶璎明澈地注视着他,一脸无知地摇摇头。
晏寻清:“当初五大仙门合力诛杀妖魔至尊燕千秋,其尸身却不见踪影。燕千秋原身乃是极为罕见的朱焱斓蛇,修炼至无穷境的斓蛇,体、神、魂皆已不在五行中,即便死亡,其存在也无法被彻底抹除。”
“大战过后数百年的某日,涅谷修士纷纷爆体而亡,山谷化为血海,那是满含怨念与煞气的斓蛇之血。时至今日,那座山谷仍是一片鲜红地狱,阻挡着人们靠近。”
扶璎面上显露一丝诧然,“所以燕千秋陨落后,涅谷带走了他的血液,而涅谷满门爆体而亡,听上去……像是他们在借助斓蛇血液修炼,却又被血中怨气所反噬……”
晏寻清低哼一声,像是不屑于传说中的仙门大派用这等旁门左道。
他抬手指向身侧的封印,双眸深邃。
“既然涅谷带走了燕千秋之血,那这处封印之下……是否也埋藏着昔日魔尊的某处身躯呢?”
扶璎轻轻张大了眸。
晏寻清的手,指的可不只是这一处封印,他所指向的乃是当今四大门派。
燕千秋的躯体,或许早就四分五裂,被藏在了不同的仙道宗门之中。
她望着晏寻清的眼,那瞳孔深处仿佛涌着愤怒,再看却镇静如常,好似那怒涛只是光泽映照下的错觉。
“大师兄好像并非只是好奇。”
她眸光凝聚,带着似有似无的审视。
“为何对这封印之下的东西如此执着?”
晏寻清眯起双眼,终于不再掩藏气息之冷锐。
“若此地封印着与斓蛇血一般……甚至比它更甚的危险之物,一旦煞气泄露,宗门数百子弟该如何抵挡?掌门长老对禁地之物闭口不提,众同门毫无防备,我绝不愿天靖宗成为第二个涅谷!”
青年话语掷地有声,扶璎动了动唇,垂首轻叹:“原来大师兄是抱着如此深远之虑,方才听你那般猜忌四大仙门,险些以为师兄要叛去长厄殿了呢……”
晏寻清稳了稳心神,低声讪笑:“呵,师妹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人,去什么长厄殿?”
扶璎柔下眉眼,“是啊,所以才是虚惊一场,可吓坏我了。”
他是人。
初次见面时,她便用神识在他身上查了个遍,排除了妖魔伪装的可能。
她看似受惊的娇弱模样映在青年眼里,他眼睫微压,瞳中有萤火幽幽。
“倘若我当真是妖魔,师妹会惧我么?”
扶璎缓缓摇头,面容平静无波。
“若是如此,或许扶璎从一开始,便不会选择与阁下相交。”
晏寻清凝眸沉默,不知心绪。
扶璎旋即笑道:“还好,没有错过大师兄,否则……该是扶璎一生之憾吧。”
青年神色微妙地变了变,内息安定下来。“世人憎恶妖魔,师妹的选择没有错。”
“但或许,妖魔也并非皆为恶,正如仙门也鲜有尽善之人。”
女子轻抬嘴角,“大师兄对天下诸道的公正评判,令扶璎受教。”
晏寻清面向扶璎,走近半步,在微光中注视她柔美的脸庞。
他声音冷静,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可否知晓,师妹作何感想?”
扶璎眨眼:“你指什么?”
“五大派藏匿魔尊尸身之事。”
她沉缓吐了口气,“旧日魔尊之躯体神魂煞气过重,众仙家许是恐其危害世间,便拆解各自保管,好淡化危害。”
晏寻清袖中之手渐渐握紧,表面仍不动声色。
“可五大派却向世间隐瞒此事,甚是怪异。”
扶璎轻轻捏住下颏,低眸回想。
“书中记载,斓蛇珍稀罕见,身上每处都有极高的价值,修炼至无穷境的斓蛇,想来称得起天下最强大的宝物,涅谷敢冒着煞气用其血液修炼,哪晓其他四大派是否也别有用心呢?”
“若照此般推测下去,或许千年前那场大战的起因,便是……”
青年被长睫遮掩的眸光蓦地颤起,女子细柔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脑中却倏而空荡,抬眸看向她时,只觉她一蹙眉、一眨眼都在牵动万物运转,晨钟鸣响,百鸟飞腾,天光破雾。
扶璎忽然停住了话语,疑惑望向晏寻清,撞向他怔然的目光。
“……大师兄,你怎么了?”
他骤然回神,情绪隐隐翻滚。
“你说这些话,可是对宗门乃至整个仙道的大不敬。”
扶璎伸手疏开他警示般的眉头,俏然一笑。
“跟清醒公正的大师兄学的,我可不会对他人说起这些。”
晏寻清散去眸中阴霾,一把握住她前来捣乱的手,沉闷笑了声。
“说到底都只是猜测罢了,师妹若因这些事乱了道心,便是寻清之罪过。”
扶璎闻言狡黠地弯起眸,煞有介事道:“说得是,大师兄可要负起责任,多多督促扶璎。”
晏寻清唇角勾起,摩挲掌中细腻,舍不得松开。
“师妹今晚叫人刮目相看。”他意味不明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