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次机会也无妨。
她去到帐中歇息,晏寻清看着帐内那安然躺在地上的模糊人影,目光渐渐失神。
长夜漫漫,火簇毕剥声渐渐消落,寂寥天地间,除了弦月再无光亮。
远处,半空一众人影掩藏在夜色中。
“方才那火光之位,都记住了?”声音低沉而阴凉,说话的正是无拘。
他身后一众年轻的混沌天堕魔纷纷答道:“记住了。”
无拘轻眯着眼眸,眉间拢着一抹轻蔑之色。
“将那小子引出来,任由尔等练手。记住,不许玩死,更不得惊扰袱姬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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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寻清凝滞的眼眸忽然颤动。
有危险之气,正朝这方迫近。
一名观心,诸多忘我……用意不善。
他转头看向扶璎休憩的白帐,掐诀布下结界,提剑朝那恶气的来源行去。
寒鸦惊飞,数名怪异修士现于林中,自八方将他包围。
晏寻清目光扫过,瞳孔渐渐凝缩。
原想着还能与来人交谈一番,避免争斗波及扶璎师妹。
但这些人,分明来自混沌天。
他双眸大张,面色冰冷,杀意聚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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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璎蓦地睁开了眼。
她五指成爪按在胸口,起身凝神探知周围,一把拉开帐帘。
紫衣男子伏身半跪在帘外,双目灼灼地看着扶璎,嘴角高扬。
“大人,我将火幻芝给您送来了。”
他将那赤色灵芝双手奉上。
扶璎扶了扶额,凝视着无拘,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无拘坦诚道:“如您所见,无拘看不惯那个天靖宗的小子,所以要拿他发泄。”
扶璎身为混沌根之源头,自然感受到了那方激烈的争斗,晏寻清以一敌多,状况颇为不利。
“你知道,他对我们很重要。”她秀眉微拢,语气带一分责备。
无拘显得理所当然:“无拘明白,所以我没有亲自动手,也叮嘱了手下们要留他一命。”
扶璎眯眸:“你的手下,已有人丧生在晏寻清手中。”
无拘轻描淡写地点点头道:“胸口这份刺痛,我自然能感受到。 ”
扶璎从他透彻的眼中读出,他根本不在乎。
那些堕魔是由无拘亲自收来混沌天,并非她的直系手下。无拘与她不同,他向来不怜悯那些手下的性命,他只将那些当成他的所有物,如何处置,任由他心。
“无拘,停下。”扶璎凝视着专注望着她的男子,褪去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表象,眸中厉色渐显。
无拘的笑意顿时如潮汐退却一般沉底。
“大人,您究竟是关心那些后辈的性命,还是在怜惜晏寻清?”
他声音漂浮,带着一丝诡异的颤动。
“这火幻芝,也是为他准备的?”
扶璎眼眸略微一张,真不愧是她的心腹,她不过下了道再寻常不过的命令而已,他便能联想至此。
无拘细微关注着她的神情,忽而瞪大眼眶,如遭晴天霹雳。
“大人,您不会……对那小子动了真情?!”
扶璎思绪骤然一空。
她恍然望着虚空,心底一片迷茫。
真情,算么?
直到无拘喉中呜咽,好似要哭出的模样,扶璎方才回神,沉缓道:“我不知道。”
“即便有,也是微不足道之事,何足挂哉。”
女子冷静至极的模样,叫无拘一腔苦楚无从宣泄。
怎会微不足道,他如何能不挂念!
扶璎垂眸叹息,柔缓了神色低声道:“快叫他们退去吧,莫再有伤亡。”
无拘低垂着首,发丝缕缕坠下,似在无声诉说不甘。
“……是。”
他静静消失在扶璎眼前。
片刻过后,远处那片战场陡然消停。
扶璎离了帐,朝着那方掠去。
漆黑山林中,连虎豹之动向都难以用双眼察觉。
然晏寻清一出现在前方,扶璎便立即瞧见了他的身影。
他行步迟缓,跌跌撞撞,一袭白衣浸染血红斑驳。
扶璎双眼蓦地被刺痛。连胸中都猝不及防地被扎了一通。
他素来高洁傲岸、风度翩翩,从未有过这般凌乱脆弱的模样。
她加快了步子,扶住晏寻清摇摇欲坠的身躯。
“大师兄,你这是……”
她的声音没有惊慌,却清晰透着心疼。
“璎儿……”晏寻清半倚在她身上,双目灼灼看着她,还庆幸般冲着她笑。
扶璎眼角忽有些干涩,她沉沉呼出一口气,没有多言,搀着晏寻清将他带回营地。
她使了个法术燃起火光,男子狼狈之态暴露无遗。
他面容惨白,双唇失色,只有那双眼在火光映照下分外明朗。
“究竟发生了何事?”扶璎耐着那丝愧疚之意装作不知,关忧地问他。
“只是遇到一群堕魔而已……”
晏寻清握着扶璎的手稍稍紧了紧,眼神之坚决,比他此刻虚浮的气息硬朗百倍。
“璎儿,我不会让任何危险靠近你。”
他专注的双眸之下,嘴角血迹未干,扶璎瞳孔轻颤,倏而垂下目光,心中愧疚更甚。
晏寻清受到如此伤害,与她脱不开干系。若她能早些叮嘱无拘的话……
扶璎紧抿着唇,她好似是头一回体会到这种感觉。
就连当初无束领着混沌天去趁危突袭长厄殿,以致妖魔一族死伤惨重,她都未有丝毫歉疚。
连子民伤亡,她也只是惋惜。
这天靖宗的大弟子,与他人相比,似乎有了不同之处。
扶璎想,待她修炼完成月裳妙法后,即便他知晓她的身份,她也会留他一命。
或许会将他招纳到混沌天,如此既可留此温存,又可阻绝他泄露隐秘。
实乃良策。
扶璎没有忽视晏寻清的伤痛,仅沉思了一瞬便回过神来,自空间中寻出两粒疗伤丹药。
“大师兄,先吃药。”
她将药丸递到青年嘴边,青年自如地张口服下。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扶璎,浑然不在乎自身伤势。
对付那群碍事的家伙,他本可现出本体一举灭之,但他没有采取那种做法。
一来是怕扶璎中途醒来寻他,泄了身份,二来便是为了现在。
可惜剩下那些似是受命撤离,否则他定要杀个一干二净。
扶璎瞧见他嘴角又噙起讳莫如深的笑意,轻声嗔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的还在笑?”
青年眸光微荡,眼角添一分狡黠。“能见璎儿这般疼惜师兄,吾心甚慰。”
扶璎浅浅颦蹙,低叹一声:“我何时不疼惜大师兄了。”
晏寻清垂下眼睑,幽光忽闪。
“璎儿心中……还疼惜着几多人?”
扶璎面露讶异,他还有心思问出这番话,看来气力还足得很。
“大师兄这话,问得真奇怪。”
晏寻清但笑不语,见她不答,笑意微不可察地凉了一分。
“大师兄快些歇息吧,我来守着。”
扶璎刚将帐帘撩开一丝缝隙,便被晏寻清抓住了手腕。
“陪我。”
扶璎回头看见男子清冷面容的一刻,他忽而柔了目光,央求一般又道:“可好?”
她目之所见尽是他眸中细碎的波光,叫她不忍拒绝。
她缓缓低叹,坐了回来,优雅在他身侧躺下。
“现在,可以歇息了?”
晏寻清弯起唇角,轻轻点头。
看着扶璎近在咫尺的如玉面容,胸腔内的跳动愈发清晰。
如此这般,好似同衾共枕一样。
若能抱着她的纤腰,将她搂进怀中,必然惬意至极。
但这漂亮又贵重的纱裙,染了血迹,便玷污了。
扶璎面对着晏寻清,却没去正眼看他。
心底细微的润酥之感,如溪上薄冰在旭日下慢慢融化,溢出涓涓细流。
扶璎辨不清楚,那是否算动情。
《谈情秘法》只教人如何俘获他人,又未讲过动情是何等感受。
她指尖勾住晏寻清的手,或许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心。
晨光初现时,扶璎动了动手指,却被紧紧包裹着。
她张开眼睛,撞上晏寻清温柔的目光。
“大师兄,可好受些了?”
“约莫……能走路。”晏寻清略带戏谑。
扶璎轻轻抽回手,他在夜里悄悄运过功了,有那两粒丹药加持,他状况应有好转,只要不与人争斗,几日后便能恢复如初。
“那我们便慢些回去。”她柔声道。
现下境况,自然不可再让他御剑载她了。
“也好。”晏寻清微笑。
与扶璎二人同行,他乐得自在。
混沌天修士刚在海上有过行动,扶璎心想,那枚火幻芝若于现在赠出,并非良机。
待风头过后,再寻一合适的由头拿给他。
越过一路青山碧水返回天靖宗,那绮滢仙子竟已先他们一步返回宗门,还数落他们走得太慢。
绮滢仙子归来一事震动宗门上下,连游百里都颇为诧异,狠狠夸赞了二人一番,还添了笔功劳。
只是绮滢走火入魔之事,她似乎并未同他人讲,扶璎也自觉未透露。
她应约时常去为她抚琴,众人只当绮滢前辈喜爱扶璎,对她颇为关照,又惹弟子们艳羡不已。
百年大比如期而至。
每届百年大比均由四大仙门主办,由主办门派决定比试规则。
今年轮到了赤龙岛,天靖宗弟子们都兴奋不已,毕竟修真界地大物博,许多人连这片陆地都未肆意游耍过,更别说远在万里的海外岛屿。
靠着临时的武力比试,天靖宗决出三十名参比弟子,扶璎正在其列,可惜了苗荷实力不济,未能入选,羡慕地扒着扶璎喋喋不休,最后眼巴巴嘱咐她带些海上特产回来。
天靖宗拿出了压箱底的贵重船只,掌门长老与一众优秀弟子共同乘船远航,意气风发。
浪声舒缓,鸥鸟盘旋。
扶璎站在船舷,抬手轻轻遮掩海面之上璀璨四射的日光,指尖溢出流彩,她低眉氲出一片惬意。
白衣青年扶在栏杆,清俊面容正朝着远方天水一线,墨发随风轻扬。
“你可曾到过海上?”他轻悠地问着女子。
扶璎放下手臂,端正拢袖,优柔道:“我不曾来过,但我有位兄长,喜爱在海上游荡。”
晏寻清眼眸微转,试探道:“是那天夜里,我撞见的那位?”
扶璎摇摇头。
青年垂睫低笑:“璎儿在家中,定然备受疼爱。”
扶璎眉目顾盼,唇角轻牵。“为何这般认为?”
“没什么理由,只觉理应如此。”
扶璎笑而不语,静默少顷后,幽幽说道:“大师兄呢?只听你提过祖父,都未见你说过他人。”
晏寻清垂着眼眸,淡淡一笑。“我父母早亡,如今只有一些……叔叔婶婶,待我还算不错。”
扶璎樱唇微张,低低念了句:“原来如此……”
她自使孤身一人,未有血亲,并不能体会丧亲之痛。
她只是依照着脑中的想象,表露歉意。
晏寻清表面不甚在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瞧瞧人大师兄,出门在外都要和扶璎师妹腻在一块儿,啧啧……”
“人家郎情妾意,你酸个什么哟。”
“谁说我酸啦,别说得我像寻不着媳妇似的。”
……
船舱内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着,话题的二位当事者听见舱内的动静,神色略显局促。
不知从何时起,本来能泰然面对的闲话变得让人格外在意。
两人没再说话,望着海面心思各异。
赤龙岛。
晏寻清还记得他们拿父尊脏器与堕魔交易之事。
越是靠近大海深处,他心中阴沉更甚。
即便愤怒,面上也不能有任何纰漏。
海域广阔,除了岛屿附近的水域,几乎都无人管辖。
这般地界,最易遭遇祸乱。
行到赤龙岛的一路,天靖宗一队遭遇数次海怪袭击,好在船内有大能坐镇,众弟子也不惧,纯将那些海怪拿来练手。
靠近目的地时,天色逐渐清朗,阴郁数日的海面也恢复平和。
游百里行在最前,绮滢与君承泽紧跟在他身后两侧,再则是四道领袖长老,三十名弟子整齐排列在后方,整支队伍齐整有秩,颇具威严。
岛上已有其他门派到达,因正式比试的日期尚未开始,不少人都在四处参观游荡,见到游百里等人,即便并不熟识,也会出于钦佩恭敬招呼一声。
到达赤龙岛宗门大殿,天靖宗众位领袖同赤龙岛掌门长老客套寒暄一番过后,便有当地修士带众人去了客房。
扶璎不闲得待在屋中,也悠然出门漫步,还没走多远,便听到一声高亢的呼唤:“扶璎道友!”
她侧身看见那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不禁展了笑颜。“朝歌姑娘,别来无恙?”
朝歌迈步走来,爽朗说道:“好得很!呵,天靖宗忘我观心境弟子众多,你能来到这儿,本事不小啊。”
扶璎轻轻歪头,“呵呵,阁下谬赞了。朝歌姑娘莫非也要参比?”
朝歌:“虽然我狂风剑派没那些长老虚职,但我怎么说也是超然境,和你们在一块儿比试,岂不叫人笑我派耍赖。”
扶璎哂笑道:“说的极是,朝歌一出手,我等只好退让了。”
朝歌冲着她挑挑眉,怪她也会揶揄人。
“璎儿何时还结识了狂风剑派的朝歌师姐,都未听你提起过。”
晏寻清略带戏谑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他走到扶璎身边,礼貌向朝歌问了个好。
朝歌听到“璎儿”这称呼,猝然挑起左眉,打量着面前的白衣青年,道:“原来是晏道友,许久不见,功力愈发深厚了。”
扶璎好奇看着他二人,朝歌咧嘴笑道:“先前几届百年大比都见识过,晏道友的表现总是十分出色。”
晏寻清颔首:“多谢夸奖。”
朝歌抱起双臂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对扶璎道:“我便不打扰了,祝你们取得好成绩。”
扶璎微笑谢过,目送红衣姑娘离开,看向晏寻清道:“朝歌姑娘真是位潇洒女子,与她谈话倍感舒心。”
晏寻清淡淡应了声,顺理成章地陪同扶璎在岛上漫游。
走到赤龙岛宗门外沿时,正见到当地修士领着流霓天的客人们去别处休息,看到那净白如霜雪的身影,扶璎不动声色地偏离了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