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无意追责，我且问你，招惹本座，可是因赵家之怨？”
老猿猴低眉顺眼:“不瞒上神，赵家人害我多名猴子猴孙，取其心炼药，与我等结下永世之仇。在下误将上神当做他新招来的法师，故而莽撞出手，罪过。”
晏寻清看向一旁，地上落着件邋遢的黄袍，浓重的血腥气自其中传出，显然已晾了许多日。
“那位，便是赵家先前所请的法师？”
老猿猴一张嘴，脸上粗厚的赘肉便如石块般挪动。
“没错，他是赵家同谋，这山中精怪，也是他亲自来抓的。”
晏寻清盯着老猿猴，若他判断无误，这老妖方才吃着的，便是那法师的心肝。
老猿猴似是意会了他探寻的目光，知晓上神并无伤它族群之意，它也镇定下来，坦然说道：“老猴子已然垂暮，孩儿们又初期灵智，没甚么力量。我若不补些灵气，便撑不到大仇得报了。”
晏寻清已然明白一切。
凡界盛传补灵之法，成精的野兽亦是灵物，便被赵家人捉去，与那少女的灵根一同入了药，以养小儿之灵。
修了些功力的法师术士，又何尝不是灵气聚集之物。
法师夺走众精性命，老猴子吃了法师。
精怪的灵力灌入了赵家子体内，老猴子便要毁了赵家子。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他心底冷笑，原来凡间比起上界，也没什么不同。
晏寻清抬起手，一粒赤红丹丸缓缓落在老猿猴面前。
老猿猴迷茫望着，只听上神清冷道：“众妖徒之力，以你为基。”
它缓缓点头：“是。”
“服下此丸，可令你妖力大增。”
这是以其神游妖身之血凝成，上界修士尚还夺之，何况是灵力匮乏的凡界。
老猴愕然，迟疑许久，“上神，为何要帮助我等？”
晏寻清：“不必多问。”
师妹想要为赵惜云复仇推波助澜，却难下决心，那他便帮她一把，免她忧虑。
老猿猴并不笨拙，“您想让在下做什么？”
晏寻清：“明日，做你想做之事。”
它登时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惧怕，而是绝处逢生的兴奋感动。
“敢问上神……尊姓大名？”
晏寻清背过身去，忽而冰冷：“若你有幸得道去往上界，自会知晓。尔等需谨记，不许与任何人透露今夜之事，只当尔等从未见过本座。”
“我等铭记于心……”
猿猴老泪纵横，重重跪拜，小猴妖们也学着它的模样叩拜不停，嗥叫声直到上神远去才渐渐消停。
晏寻清远远就寻到了先前那只扁舟，船上的人儿抱着花灯，静谧地望着岸边繁景。
不知为何，他在那幽影之中看到了空寂。
忽而泛起疼惜。
他轻轻落在船上，未激起一丝晃动，女子回过头来，发丝于江风中微扬。
“是不是等得无聊了？”
青年坐到扶璎身边正看着她，眼睛清澈干净。
扶璎歪头想了想，“果然只有大师兄在，才能体会这佳节之趣。”
晏寻清心中涟漪轻漾，他怜爱地握了她的手，柔声道：“抱歉，我离开得久了些。”
扶璎微如清风地抿了抿唇角，颔首间春意绵绵。
晏寻清怎么也看不够，忍不住将那如玉柔荑捏了又捏，又怕用力弄疼了她。
“那些精怪，大师兄把它们……？”女子试探着问道。
青年坦率一笑，明朗道：“它们并非恶兽，我未取其性命。这些小妖通灵智，我与它们交谈几番，它们便领我去见了首领。那老猴子是个会人语的，经它讲述，我方知赵家小儿中邪祟的真相。”
他讲了九成真话，扶璎果然听了好奇，他便将洞中所察娓娓道来，略去了猿猴吃人与他赐予血丸之事。
将人拆吃入腹这种事，即便是出于报复，对这良善的姑娘而言还是有些残忍了。
“原来如此，看来这桩事，还真不该由我插手。”
扶璎故作遗憾地长叹一声，“大师兄，我们明日便回上界么？”
晏寻清微微抬眉：“那赵家的小姑娘？”
“唔……险些忘了。”
扶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便先将她安置好，再回去。”
晏寻清不禁失笑，刮了下她的额头，她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呆愣愣的。
“还头昏么？”
扶璎笑着摇头，看上去并无碍。
夜渐深，江边的行人都散去，两人还了船，兀自在江边漫步行走。虽没了热闹，却还残留着节日余韵，这般氛围对扶璎而言，刚刚好。
扶璎双手拢袖，轻缓呼吸江风，思绪飘远。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想着与谁人畅游，即便独身一人，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世间，见证一个又一个悲剧罢了。
“大师兄，你可曾想过，自己来这世上是为了什么？”
晏寻清略感讶然，他沉默半晌，轻声道：“未曾想过。”
“我想过多回，却无一次得到答案。直至今日，也依旧迷茫。”
他望着扶璎的背影，不明她为何忽然谈起这虚妄之事。
若非她亲口说出，他不会想到她心底藏着溯及根源的迷茫。
毕竟，她素来清楚自己行动之目的，对万事有见解，从不随波逐流。
“那，你可有什么愿望？”他顺势问道。
扶璎抬起头，思索良久。
“大概是……家族兴旺，家人安康。”
女子的身影在眼中渐渐迷蒙。
晏寻清面容惝恍，倏而无由地笑道：“真是出乎意料的简单愿望。”
是他再无法去追寻的愿望。
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扶璎不由得停步。
他双臂轻柔环在她腰间，渐渐缩紧。
进而脑袋垂落在她颈肩，幽静气息浸入心房。
扶璎静立着，竟觉身子有些发软。
“璎儿……”
青年的声音格外发闷，吐息漫在她颈窝，她禁不住轻颤了颤。
“我先前在船上说的那句话，是……”
“我们结为道侣可好？”
第54章
◎借你的身子◎
扶璎垂着长睫, 嘴角弯起月牙。
不过是顺理成章。
可她心中，却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欢欣。
仿佛跨越了她的筹谋，比起目的达成的安心, 更多一分不知从何处蔓延而出的甘冽。这份不为她所控的情感，她并不抗拒。
她回眸看他, 他压抑着汹涌的双眸近在眼前，神情专注，满是期盼。
“你我先前，不像道侣吗？”
女子笑靥如花。
青年微微一愣，忽而笑意满怀，忍不住将玉人拥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胸膛。
“璎儿, 璎儿……”
他一遍又一遍唤着她，仿佛每叫一声都能得到莫大的欢愉似的。
“你答应了, 可不许后悔。”
扶璎弯眸, “自然。”
晏寻清：“无论如何都不许后悔。”
扶璎无奈地觑着他，“都应你了, 怎么还说个不停。”
青年笑而不语, 头发轻轻蹭在她颈肩, 低声道：“终于能与璎儿亲昵，你可知我念了多久？”
扶璎笑叹, “先前大师兄搂着我时，可没见多少迟疑。”
“呵, 心中总要顾忌, 怕惹恼了你。”
扶璎盈盈垂眸, 指尖轻轻划过男子手腕, 顺而握在他小臂上。
既然他主动求道侣, 想必也能做到全心全意与她双修。
可惜白焰灵泉至今仍无踪迹，月裳妙法还修炼不得。
但炼其他双修功法，多涨些修为，倒是可行。
月裳妙法不可出错半点，以求稳妥，在那之前多操练几遍，也是应该。
扶璎默默点头，悄然制定了新计划。
扶璎思量着什么，晏寻清自是无从知晓了。
江潮鼓浪，月落日升，清晨城中小民依稀出来劳作时，两人方离开江边，步行去了赵家。
尚未进门，二人听到赵夫人的厉喝声在远处响起，人员聚集，似在争嚷着什么。
不等人来开门，二人一跃而入，便见两名小厮拉着赵惜云，赵家夫妇满脸愤懑，指使着下人拿来木棍，小儿子赵冬宝木讷站在一旁，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一切。
就在木棍快要抡到少女腿弯时，一道劲气击碎木棍，施暴的小厮被震飞去一遍，众人惊奇望去，便见那下凡的男女翩然降落。
“赵夫人，有何话不可好好说，非要与小孩动粗？”晏寻清似笑非笑，眼底一片寒凉。
赵夫人没料到这二位仙人彻夜不归，非在这时回来，她摆了摆袖赔笑道：“下人犯了错，自然要惩治一番，长个记性。唉，都是家务事，让仙长见笑了。”
话里外的意思，都是家事无需外人插手。
赵惜云眼眶倏张，愕然看向自家生母，悲愤非一言可蔽之。
母亲会说出这种话，她不该意外的。
毕竟她从未被当成过小姐，连下人的日子都比她好过百倍。
“她何错之有？”扶璎淡淡看着赵夫人。
比起晏寻清的喜怒于色，她的情绪更难以捉摸，怎么看都像是寻常谈话。
赵夫人思忖一瞬，毫不刻意地将说辞坚持下去。“不老实，分明身体是个康健的，却非装自己哑了，就为了博同情多开些工钱，耍小心眼儿！”
赵惜云心凉得浑身颤抖，仍忍着未发作。
她一定要离开这。
无论如何！
扶璎宁然勾起唇角，“夫人错怪她了，这小姑娘的身子是被我治好，并非她欺瞒诸位。呵，好在及时赶到，不然她白白挨这顿打，就太可怜了。”
“什……原来是仙子……什么时候？”
赵夫人的语气又震惊转为犹疑，心下忽然没了底，若当真是仙人所救，那她是否还知晓了那些事？
扶璎走向心虚的妇人，随意道：“我与这姑娘颇有眼缘，想将她带在身边陪侍，报酬便定作她好了。”
赵夫人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您不能……”
扶璎蓦地凉下神色：“本仙救你子嗣一命，还抵不过一个小丫鬟么？”
赵夫人当即浑身一震，被那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赵老爷适时站出，哀叹道：“哎呀，都是贱内怕家丑外扬，才对仙子撒了谎，那是咱亲生姑娘，您不能带走啊！”
“将亲生女儿断了腿、毁了喉关在后院，此等劣行，当万古唾之。”
冷冽的白衣青年气势如剑。
扶璎也寂然一笑。“二位舍不得的，是自己的女儿，还是一味药材？”
赵家夫妇登时手脚发凉。
他家那档子事，他们对街坊瞒得好好的，仙人却全知道了。
赵老爷狞着脸，嘴硬道：“家家都有苦衷，你们天上神仙，怎知凡界辛酸疾苦？”
赵夫人也凄厉了神色，痛哭流涕：“女人出嫁便从了夫家，更别说去了上面两界相隔，她如何顾及得了赵家？都说仙途凶险，她一个弱女子能苟活几时？”
赵冬宝板着脸理所当然道：“我比阿姐强，一定会登上仙途，光宗耀祖。”
“够了！”迟迟沉默的赵惜云忽然爆发一声呐喊。
她仍跪在地上，埋着头泪雨倾盆。
“说什么仙途，即便没有灵根的出现，你们又何曾正眼看看过我，何曾将我当作女儿？冠冕堂皇地说顾及我的安危，虚伪！”
“你！大逆不道！”
赵老爷勃然大怒，扬起手臂就要扇巴掌，却蓦地手腕一烧，反痛得他嚎叫一声。
地上的少女被包裹在灵气之中，瞬息落在了扶璎身后。
“今日带走她，并非与尔等商量。枉为父母之人，无格拒绝。”
赵老爷忙不迭叫唤：“等等！仙子，上仙，您……您还未问我女儿意愿！”
他瞪眼望着赵惜云，分不清是企盼还是威逼。
赵惜云别过头去，不愿再与赵家人说半个字。
赵夫人按了按赵老爷手臂，摆出和善的面貌上前几步，试问道：“仙子，你说我家宝儿快要铸成灵根，何日能成？他几时能登仙？”
晏寻清蓦地出声：“以邪法铸成灵根，还妄想登仙？”
“来日他堕落为魔，吾必除之。”
话音如一桶冰水泼在赵家夫妇头心头。
“堕……堕魔？！”
两人五雷轰顶，自己费尽心思养的仙种，怎么能成魔？
堕了魔，他们还如何安享荣华，如何要万众艳羡，他会不会疯了神智将都他们害了？
赵冬宝不知何为堕魔，只是见父母被吓得失神，他猜那并非好意，直愣愣喊道：“爹，娘，宝儿要登仙，才不要堕魔！”
扶璎已没了耐心再与赵家人纠缠，她牵起赵惜云细弱不堪的手，与晏寻清相看一眼，缓步走开。
赵家夫妇还想追上去求解，却被无形障壁阻隔，再无法上前。
刚走出赵府不远，一声声猴啼忽而在后方响起。
六神无主的赵惜云忽然被那猴啼唤醒，鬼使神差地转回了头。
只见赵家宅上蹲了数十只灰白的猴子，它们纵身越入，随即惨叫声响彻脑海。
凄惨得甚至分不清那声音是男是女。
丫鬟小厮们惊慌失措地跑出大门，宅内瞬间扬起赤色大火。
赵惜云愕然看向四周，行人们仿若未觉，闲适如常地来往在路间。
看到那匪夷所思的凄厉之景的，似是只她一人。
莫名的恐惧自心间蔓延，她止不住颤抖，辨不明晰的复杂情绪哽在喉头，要她难以呼吸。
“云儿……云儿！救救……！”
狼狈不堪的赵家夫妇爬到门口，伸着手向赵惜云拼命嚎叫。
仿佛这时，云儿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她能说服那两位仙人出手相救。
赵惜云动了动唇，什么也没做。
一双温柔的手掩住她的双眼，随后，连她也听不到赵宅的任何声响。
“它们与你相同，都是赵家夫妇手下的受害者。”扶璎低声说道。
只是，猴妖们先前未能成功报复赵家，今日却如鱼得水，时间恰巧，她不由得怀疑是晏寻清昨夜对它们说了什么。
他给出了前天未出口的答案。
恶行应当惩治，但不该由他们替赵惜云弑亲。
赵惜云无力，便交由受害的猴儿们践行复仇，再合适不过。
她望向晏寻清，青年淡淡垂眸，并未多言。
“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