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惜云颤抖着开口,“我们现在就离开,好不好?”
扶璎目光怜悯,依她所愿。
赵惜云原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离地狱来到人间,会无比畅快。
可久违的人间景象就在眼前,她却只感到沉郁。
仙子的广袖带着清净香气,白如玉脂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她心头酸楚须臾消去。
她昂首望着扶璎,着魔一般恍然失神。
“姐姐,惜云当真没有办法去往上界吗?”
扶璎轻捏着少女肩头沉默不语,少女恹然垂下眸。
“我不奢求登仙,只是,不知如何回报姐姐大恩。若能陪同姐姐身边,要我如何我都愿意!”
扶璎无奈叹息,安抚地笑道:“自由珍贵,若束缚于我,与先前又有多少分别呢。”
赵惜云:“那、那姐姐是什么名号,待我攒了积蓄,便搭座神龛,日日供奉。”
扶璎忍俊不禁。
她身边那白衣仙长神态清闲,与在庄家时的那副峻冷模样天差地别。
他淡淡笑道:“你的供奉无法传至上界,不必费那份心。”
少女讶然:“可,可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都供奉仙神,而且,你们不就是听到凡人有愿,才下凡来帮人家吗?”
青年略透戏谑:“不过是偶然罢了。”
赵惜云似懂非懂,既然两人都这么说,她还是莫要自作主张了。
“姐姐,现在是要将我带到哪儿去?”
扶璎反问她:“你想去何处?”
赵惜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没出过景城。”
一个身形细弱的豆蔻少女独身在外,碰上好心人是走运,就怕又被奸人逮去,再陷泥潭。
扶璎心中已有考虑,和晏寻清兜兜转转,寻了一处道观。
修道之人更欲求仙,对上界修仙者推崇不已,只消一丁点好处,他们便能争先恐后地听命。
扶璎神识探查,此道观并无邪气藏匿,赵惜云可安然留在此处。
听了上界来客的交待,住持恭敬应下,保证赵惜云在观中有个活计,她何日想离了,去留由她。
知道自己有了安身之处后,扶璎就会离开凡界,赵惜云望着扶璎泪眼盈盈,忍着没有哭出来。
她心里清楚,她只是她的恩人,她无格请求天外仙客在凡尘俗世停留片晌。
扶璎明白,这可怜的小姑娘从未得到过多少关爱,短短几日相处,已对她颇为依赖。
不过,她从来没打算将赵惜云留在此间。
从她踏入赵家后院,看到少女挣扎而盼望的眼神时,她就有了决定。
那种眼神,她看过太多。
“大师兄,我想再与这孩子单独说些话。”扶璎搭着少女的肩,淑然望向晏寻清。
晏寻清点点头,虽有些许狐疑,却又想到,女子间有些密话,就是不愿让男人去听的,何况那少女对璎儿的仰慕之情,都快要化成水滴溢出来了。
赵惜云茫然跟着扶璎来到僻静之地,讷然望着他。
扶璎自然放心晏寻清的品性,但以防万一,她还是警惕着周围的神识,确认无人窥探,才示意赵惜云坐下。
她坐在少女身旁,轻柔如细风。
“给你讲个故事。”
出乎赵惜云意料,她原以为仙子姐姐是要嘱咐她什么,没想到是要说故事。
她两只手安稳放在腿上,聚精会神地听。
“许多年前,凡间有一少年,与你一般天资优异,十几岁时,只是有天偶然看到上界修士下凡斗法,他心有所悟,不多日便启灵筑根。”
“他身体的变化终被父亲发现,父亲终年酗酒,时常对妻儿施暴,知晓自家儿子铸成灵根,他忽然起了欲念,‘得道成仙,不比吃酒快活?’”
听着,赵惜云心头一紧,那故事里的情节,让她不由得想到自身经历,事后走向,她不敢去猜。
“然、然后呢?”
“然后,父亲剖开少年腹部,拽出灵根,无知地以为将它塞进自身体内,便能得道飞升。少年之母欲阻拦,被丈夫顺手挥刀杀害。疯癫之下,少年忽然发力,不管自己身躯残破,夺来血刀斩落父亲头颅,失力倒下。”
赵惜云惊愕捂着嘴,听得浑身发软。
那故事里的主人公比她凄惨更甚,更有她难以企及的决绝。
她恨赵家入骨,却终究没有将其手刃的那份胆识。
“少年……就这样死了吗?”
扶璎:“他得了机缘,去往上界,如今已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强者。”
赵惜云杏目圆睁,被拔了灵根,竟也能去到修真界?那她是否也能……
扶璎接着道:“但世人视他为恶,称作堕魔。”
少女薄唇微张,这词,前几日听过。
魔,与仙相对,自然就是恶了。
可听到那少年入魔,她竟毫不意外。
“人生至此艰难,成魔大概也算解脱吧。”
她细语低喃,浑浑噩噩。
扶璎将手落在她头顶,温声道:“我可助你去上界,但只有这唯一的法子。那方危险重重,仙门厌弃、妖魔憎恶,好在有诸多同伴相陪,算得上自由。你可愿去?”
读到少女颤动的目光,她微微一笑。
“不久过后,那故事中的少年会来接你。”
-
仙子与仙长离开了。
赵惜云留在观中扫叶,道人们性情和煦,她总算能够踏出阴影,坦然地仰头抓取日光。
一天,观里来了客人,直直走向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少女,凶悍的气势将她吓了一跳,恨不得埋头躲起。
他停在她跟前,银亮的兵刃竖在身侧,霜寒逼人。
“你,跟我走。”
赵惜云闻声,压着惧意看向来人。
他健壮高大,头发灰短,一柄长刀比人还高。
她愣愣放下了防备的双手,望着冷峻肃杀的男子,忽然不怕了。
她一直以为,少年就是少年。
却忘了,少年也是会长大的。
……长这么大。
-
没了委托任务,扶璎与晏寻清二人又在凡界游耍了一段时日,才踏上归程。
“回去便要向执事师叔报告结果,可驱除邪祟的任务虽完成,赵家却没了,大师兄,你说……我该如何向师叔解释?”
晏寻清眼含笑意,沉着道:“这是两码事,赵家覆没与你并无干系。何况,若他们未曾作恶,也不会有此下场,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说着,他目光在扶璎脸上晃了一阵,揶揄道:“如此简单的道理,聪颖冷静的璎儿还想不到么?莫非……又在考验师兄?”
扶璎泰然弯起眼角,巧笑盈盈,“哪里,思索费神,借用大师兄的脑子,就方便得多。”
青年低哼一声,却抑不住宠溺,揽过女子娇柔细肩,顺势在她耳畔轻吻摩挲。
“随意借用,也不成问题。”
扶璎感受他的气息萦绕五感,静默片刻后倏而眯了眯眼眸。“借其他的,也行么?”
晏寻清略一抬眉,微笑:“你想借什么?”
扶璎:“你的身子。”
第55章
◎被袱姬摆了一道◎
“……嗯?”缓缓发出的一个字, 饱含迟疑。
青年笑容僵停在嘴角,他凝视扶璎良久,面不改色道:“璎儿, 认真的?”
是她太过主动招他怀疑,还是她过早提起双修之事, 吓到这独身数百年的纯情剑修了?
扶璎暗自琢磨着,努力回想被她弃置多年的《谈情秘法》,转而戏谑道:“自然是逗你的,大师兄何时变得如此天真?”
晏寻清手指一紧,素来在他面前温和矜持的扶璎师妹突然说出这种话,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就要编造各种理由去圆说了。
他故意冷下脸色, 伸手突袭她腰间痒穴,激得女子再难自持地连连发笑, 要将他推开, 他反将对方抱得更紧,丝毫不给她挣脱之机。
“被逗的滋味, 可还好受?”
扶璎面如桃花泛红, 眼波激荡, 盈盈望着男子道:“我不逗你了……”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美妙至极,晏寻清不由得想再多看几眼。
挣扎片晌后, 他还是压下任性的想法,指间化作温柔, 俯首在那鲜艳欲滴的樱唇上浅浅一吻。
扶璎眸光灵动, 眼睫如羽轻扇, 待他离开后嫣然抿起嘴角, 颔首指间抚唇。
“大师兄, 这个送你。”
她拿出一枚碗大的红色灵芝。
晏寻清看着她手中物,愕然张眸。“火幻芝……”
“听巧殊长老说,大师兄炼制超然丹还缺了这一味材料,这是几月前我家人在外搜来,望大师兄破境顺利。”
扶璎言语真切,目光看不出半分遮掩。
“……璎儿有心了。”晏寻清接来火幻芝,忽有种置身梦境之感。
原以为失去希望的超然丹材料,竟从扶璎手中交给了他。
火幻芝何其珍贵,修士但凡得到,几乎都留作自用,不愿出让。璎儿家拿到这东西,定费了极大的功夫。
没想到璎儿早早就在为他考虑,这份心意,他尝着分外甘甜。
望见青年触动而感激的眼神,扶璎柔然笑笑,“比起大师兄为我做的,这不值一提。”
晏寻清怀抱着扶璎,欣悦之时,那份该死的忧虑又不由自主冒了出来。
他离步入超然境又近了一步。
那便意味着他摆脱仙门身份的日子,也近了一步。
此时他的修为仍未到观心境大圆满,不可贸然破境,他分明已等得够久,时至今日,他竟期盼那日晚些到来,让他在此多留一刻。
他不敢去想,当扶璎知晓他自始至终都在欺骗她,会有多难过。
男子却不知,此时被他爱怜着的扶璎之思绪,与他不谋而合。
回到天靖宗,晏寻清与扶璎结尾道侣的消息没多久便传了开去。
一时宗门热闹非凡,要知大师兄自入门以来便只知修炼,唯独与扶璎师妹交往密切,众人时常谈论起他们,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如今知晓情缘成真,还是颇令人兴奋。
扶璎日常行走,也总见旁人笑眯眯向她问起此事。
她不甚明白,人们为何会对他人结侣这般感兴趣,唯有她的小师父黛娥仙子,瘪着嘴置评她一句没出息。
苗荷那小妮子就更不用说,多年前便听她念叨了。
从前念叨她何日与大师兄结侣,今日问他二人何时大婚,没完没了。
混沌天的众人若都像苗荷一般多话,她怕是不愿在家里多待了。
-
“尊主,属下已有收获。”诸葛怨说这话时言语轻颤,一反他平日儒和模样,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夜幕下的两人淹没在层叠阔林中,漆黑斗笠将稀落的月色都掩下。
直立在他对面的男子面色微凛,“讲。”
诸葛怨眼眶圆张,从中透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
“属下好似……触及了某种极为高深的虚幻之物,那些刻在堕魔神识之中的条理,堪称法则。”
晏寻清听着他的讲述,一股寒意渐渐侵入骨髓。
混沌天堕魔以袱姬为中心,由她亲手赐下混沌之根的人,亦可将他人转化为同种堕魔。
修士一旦被赋予混沌根,便被纳入混沌天庞大脉络,袱姬之神识可随意穿行脉络之中,向诸位堕魔传信下令。
混沌根修士无能透露出有关袱姬的任何消息,否则将神智错乱以致自我灭亡。
第一批试验堕魔意外死亡,便是这条法则之因。
从前,晏寻清只知袱姬之神秘,执念于她的所在。
但当他知晓这所谓混沌根之法则,他忽而陷入无尽迷雾,唯见天际浩瀚之浑影,无法认知那影为何物。
他如今终于明白袱姬名号之意,整座混沌天,皆包裹在其力量之下,不断滋生、壮大。
拥有这般匪夷所思的强大权能,那位混沌天主人是他……不,是整个修真界都无法构想的存在。
这股超脱体系的力量,怎会凭空出现在这天地间?
“属下初次认知这些法则之时,亦是震惊、恐惧而困惑,如此强敌,我等该如何应对。”
“然属下继续探寻,便发现,袱姬有其强大权能,却也有致命弱点。”
“万千手下可成袱姬之兵刃,然这兵刃,亦可刺向她自己。”
迷雾渐消空鳌
男子低烫的言语如从岩浆中浸泡而出。
片息后,林中沉寂。
诸葛怨俯首:“请尊主指示。”
晏寻清眼瞳之下翻滚着久违的激悦。
“这般珍贵的消息,只有我等知晓,岂不可惜。”
诸葛怨蓦然抬眸,直身压下斗笠帽檐,唇角微扬。
“诸葛领命。”
-
这一日,天靖宗内的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
其他三大仙门的掌门皆聚于此,与游百里一同在大殿中论事。
几位排名在前的优秀弟子被掌门点名去大殿招待客人,扶璎至今还未取回自身排名,但游百里说她生得俊俏,可彰显我宗姿容水准,于是也被拉了去。
除了端茶送水,似乎也没别的事可干。
掌门们正坐在殿中,四名弟子两两分立两侧。
“众位掌门来得突然,先前也未听过风声,大师兄可知是所为何事?”扶璎掩着唇,轻悄问身边的白衣青年。
晏寻清若无其事地笑笑,“我也不知呢。”
扶璎稍稍抿紧了唇,即便宗门先前并无预兆,可她隐隐觉得,四大仙门首领的这场会面,与她有关。
狂风剑派掌门东方棠一袭缎面白衣,与那位朝歌姑娘一般,是位一眼望去便气势凌人的女子,但比起红衣的朝歌,她更多一分沉稳。
“游掌门,你是否也收到了有关那混沌天的消息?”
扶璎轻垂着首,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游百里姿态正经,“是,却也不是。我是自坊间听到传闻,东方掌门却说‘收到’,莫非是有人向你传了信?”
东方棠道:“差不多吧,我在宗门附近拾到一本小册,上面的笔记似是以混沌天堕魔的口吻写出,但我并不知晓那是谁人遗落在那,或是有谁故意为之。太微仙君,你呢?”
太微不语如常闭着双眼,气息微而静,自踏入天靖宗起,神色便没有过丝毫变化。
“我常居流霓天顶,无人可近。”
扶璎很是欣慰,这位爱管闲事的仙君自始都没有将神识落在她身上。
东方棠哂笑一声,“也是,若非游掌门一纸传书,也难得见到阁下。”